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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所求

2025-04-07 19:39:33 作者: 冰臨神下

  第103章 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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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磯望見徐礎被帶入谷中,大吃一驚,差點要拍馬進去查看個究竟,最後關頭強行忍住,向隨從笑道:「念及兄弟之情,我給他說了幾句好話。」

  隨從們紛紛點頭,覺得樓驍騎很有本事、很講情義。

  

  山谷不大,拐過一片蕭條的樹叢,能看到多間草房以及一小塊空地,兩名年輕人正在清掃落葉與剛剛遺落的馬糞,另有數人面朝谷內大聲誦書,內容各不相同,卻互不干擾,都念得一字不差。

  童子道:「你真是樓礎?」

  「正是在下,不久前改隨母姓,現在叫徐礎。」

  「你在這裡等一會,我去向先生通報一聲,也不知道他等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童子走向一間草房,徐礎站在空地邊緣等候,將韁繩隨手系在旁邊的木樁上。

  山谷布置得極其簡陋,像是不捨得利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

  某間房裡傳來三聲磬響,掃地與誦書的人聞聲走去,步履不慌不忙,絕不肯加快一點。

  很快,從屋中列隊走出十多人,排成兩行,個個寬袍大袖,雙手合於胸前,衣袖將近垂地,頭上高冠巍峨,主人行走時,它卻絲毫不晃。

  這些人的步伐越發顯得莊重,每邁出一步,都要稍停一下才邁出第二步。

  童子不知何時走到近前,小聲道:「他們在練習拜月。隨我來,先生要見你。」

  房間又小又暗,無桌無椅,地上鋪著半幅蓆子,一名瘦弱的老者跪坐在邊上,像是在閉目養神,沒有半點聲息。

  徐礎脫掉靴子,上前跪拜,「小子徐礎,拜見范先生。」

  范閉似乎嗯了一聲,徐礎沒聽清,童子上前,扶起客人,請他入席而坐。

  徐礎跪坐在范閉對面,一時間啞口無言,不能總看人,於是盯著席面。

  童子退下,屋中兩人靜坐,漸漸地夜色降臨,沒有茶水,也沒有人來點燈。

  「啊,是樓十七公子嗎?」對面的范閉突然開口。

  「正是在下,但我已改姓徐。」

  「我睡了多久?」老先生居然真的是在睡覺。

  「一小會。」徐礎含糊道。

  「天已經黑了,我感覺這些天來經常丟失白晝,今天的陽光好嗎?」

  「暖撫全身,光照萬里。」

  「風好嗎?」

  「略寒,透入肌膚,尚未入骨。」

  「水結冰了?」

  「路上小水窪結層薄冰,日出便化,河水奔騰不息。」

  「樹葉落了多少?」

  「落季已過,還剩尾聲,大概三五天之後就會落得乾淨,但是總會有一兩片枯葉戀枝不去,便是雪積三尺,也動它們不得。」

  「又是一個冬天,就快要到了。」范閉嘆息道。

  「是。」徐礎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身影,他不擅跪坐,時間久了,膝蓋壓得疼痛,卻不好意思挪動。

  「聽說你的事跡之後,我一直想見你一面。」

  「刺駕的事跡?」

  「對,你是謀主,還是刺客?」

  「參與策劃,最後也親自動手,但是第一個擊傷皇帝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位叫羅宣的豪傑。」

  「他既是豪傑,早就準備好替人賣命,你是讀書人,貨賣的是一桿筆和一張嘴,何以親手拿起刀劍?」

  「范先生就為這件事而想見我?」

  「抱歉,我太老了,心中受不得疑惑,為這件事我常常徹夜不眠,白天睏倦無神。」

  「讀書人奮而動手,並不稀奇,與我一同刺駕的人里還有一名讀書人。」

  「邵君倩?不同,他有仇私。」

  「我也有仇私。」徐礎停頓一下,「我的生母是吳國公主。」

  「嗯,聽說過,但你也不該親自動手。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為人謀者,往往要置本人於旁觀之地。旁觀則不近,無法得到他人親信,太近則不清,出謀劃策常有失誤之處,此為謀士的兩難境地。」

  同為策劃者,馬維與郭時風都儘量得躲得遠一些,何止是「旁觀」,完全是遙望,甚至望而不見,唯有打聽。

  徐礎俯身叩首,起身道:「先生所言極是。小子仔細思量,當時該想的都已想過,此後無計可施,無謀可劃,恰好機會又在眼前,於是不自量力,舉刃刺駕,幸而得中,別無想法。」

  「嗯。」范閉顯得滿意了些,「聽君之言,思慮倒還長遠,觀君之行,卻顯急躁,這是為何?」

  「我……太年輕了吧。」徐礎被逼問得如坐針氈。

  「也對,我年輕的時候……不提也罷。你為何來見我?」

  范閉早料到徐礎會來,甚至通過冀州軍中的孫雅鹿暗示過一回,這時卻詢問原因,徐礎微微一怔,尋思片刻,承認道:「小子心中昏暗,來求先生開示。」

  「像這屋子一樣昏暗?」

  「是。」

  「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徐礎又是一怔,「先生……乃天下名士。」

  「好一個名士,那是你聽說的事情,我問你此時此刻,你我對面而坐,交談也有一會了,察言觀色,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徐礎一直沒看清范閉的樣子,只得道:「先生似有所言,然未盡言。」

  「你未盡信,我如何盡言?何況你所揣測的乃是我的行為,並非我的為人,再思再想。」

  徐礎如同剛開蒙的童生一般,局促不安,又想一會,說:「天下混亂,先生隱居荒谷,不設籬牆,專教弟子禮儀,應當是個好名之人。」

  「這才像點樣子,繼續。」

  徐礎想得更久一些,「先生以問代答,循循善誘。」

  「又退步了,盡揀無用的話敷衍我。」

  徐礎脫口道:「先生沽名釣譽,像是我認識的一位相士。」

  對面沒有回應,徐礎道:「小子胡言亂語,望先生莫怪,夜深更遲,小子……」

  「你說我像相士?是個神棍?」

  「相士並非神棍……」徐礎突然將心一橫,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忌諱什麼,「但我認識的這位相士,以及先生,的確有神棍之風。」

  「有趣,聽了這麼多的評價之後,你的說法最為有趣。神棍裝鬼弄鬼,相士故弄玄虛,我則是有話不說明白,因此相似?」

  「是。」

  「神棍與相士為何不肯說實話?」

  「因為……他們要討好主人,揣摩主人心事,或捧或嚇,進而謀財。」

  「我為什麼有話不說明白?」

  「因為……因為……話在我心中,只有我自己想明白,沒有先生說明白這回事。」

  「嗯。你認識的相士是哪一位?」

  「劉有終。」

  「的確是個人物,但是難成大事。」

  「何以見得?」徐礎問道,沒注意到話題的突然轉變。

  「如你剛才所言,相士揣摩人心,進而謀財,則他揣摩得越透,與此人靠得越近,靠得越近,越難給出良言。而被他揣摩之人,心事既漏,又親近小人,非真英雄也。如此這般的兩人,怎成大事?」

  徐礎很想為沈耽辯解兩句,說他身邊的人不只有相士,最後卻只是道:「先生見微知著,令人佩服。」

  「你說我好名,又說我與神棍相類,為何輕易就信了我的判斷?」

  范閉雖老,卻極難對付,莫說毫無準備的徐礎,便是跟隨多年的弟子,也常常被問得汗流浹背。

  徐礎覺得身上有些燥熱,如芒在背,卻不肯認輸,想起郭時風的一段話,回道:「先生此言,聽似有理,實則為……瞎矇。天下群雄並起,最後成功者只有一人,斷言某某難成大事,其實很容易,斷言誰能成就大事,才是最難。」

  「然則你聽到我的判斷,心中是否有所觸動?」

  徐礎忽然明白什麼,再一叩首,起身道:「我心中昏暗,所以見到光亮就奔過去,倉皇不問方向。先生寥寥幾句判斷一人,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亮光,但這亮光……」

  「可能只是一堆即將熄滅的小火。」

  「先生的手段與相士異曲同工。」

  「嗯,我能揣摩到你的心事,可這是你需要的嗎?」

  徐礎搖頭,「這只能令我心中越發昏暗。小子狂妄,志不在己,而在天下,縱然自視甚明,然於天下無益,終非所願。」

  「先自明,而後方可明天下。你被相士的手段所迷惑,頻頻被揣摩到心事,所以者為何?」

  徐礎又一次叩首,「重名不重實,糾纏於他人手段,忘記其人之實,如見街頭賣藝者花招眩目,就以為此人比久經沙場的老將更有本事。」

  「你是聞人的弟子?」

  「范先生認得聞人先生?」

  「算是吧。你專攻的是『名實之學』?」

  「是,窺視而已,一直未入廳堂。」

  「怪不得,你還在『循名責實』?」

  「是,但我好像陷在『循名』之中走不出來,遲遲學不會『責實』。」

  「相士揣摩人心為何?」

  「為財。」

  「我揣摩人心為何?」

  「為……名?」

  「再想。」

  徐礎突然明白過來,他想什麼並不重要,范閉「為何」也不重要,他剛才猶豫不決的回答,暴露出自己心無定算,所以才會被要求「再想」。

  「為聖賢之道,為天下之道。」

  「你過來。」范閉道。

  徐礎膝行向前,即使到了范閉對面,也看不清對方的模樣。

  「聖賢之道便是天下之道,你既志存天下,何以只學『名實』,而不從聖賢書中尋條出路?我坐在這裡很久了,來見我的人,非好名者,便是好天下者,你是後一種。你陷於『循名』之中難以自拔,何不先從『破名』開始?」

  「破名求實?」

  「破名求不得實,只是先讓你登岸而已。聖賢之言皆在書中,聖賢之道卻在這個『求』字上,細思,細思。」

  徐礎沉默良久,「先生在這裡見過許多人?」

  「從去年開始到現在,至少有二百人了吧,如你一般的志存天下者,超過一半。」

  「這麼多!」徐礎先是一驚,隨後心中忽然一松,雖未見到光芒,卻已不那麼昏暗沉重,最後一次叩首,「先生才是志存天下之人,小子慚愧,小子當重讀聖賢之書。」

  「讓這天下太平吧,這是唯一的『求實』。」

  范閉長嘆一聲,被問者不輕鬆,他一樣也很疲憊,「告訴外面的人,別忘記給我的毛驢餵夜料,我好像聽到它的肚子在咕咕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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