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彈鋏狂歌
2024-04-25 18:12:30
作者: 梁羽生
驚猜。鬢縷霜埃。杯空引,劍空埋。甚蕭瑟闌成,江關投老,一賦誰哀?秦淮舊時月色,帶棲烏、還過女牆來。莫向危牆北睇,山青如發無涯。
——張采田
繆長風喝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北宮望,你想不到在這裡碰上我吧!」
北宮望定睛一瞧,看見只有繆長風一個人,心神稍定,陡地喝道:「繆長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喝聲中雙方同時撲起。
北宮望身為御林軍的統領,劍術上確是有非凡的造詣,他身形疾起,劍光如練,急刺繆長風胸口的璇璣穴,小腹的歸藏穴,脅下的愈氣穴,這一招三式又狠又快,正是他生平得意的殺手絕招,只要給他刺著一處,繆長風不死也得重傷。
只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宛如繁弦急奏,繆長風以一招「龍躍深淵」,長劍化一道銀虹,疾揮過去,化解了他這一招三式。兩人在半空中幾乎是肩擦著肩的交叉穿過,落下地來,雙方都沒受傷。
雷霆疾發的一招過後,雙方忽地都是不約而同的靜止下來,大家對立凝視,動也不動。這是因為雙方劍術都已到了上乘境界,一擊不中,便須再覓良機,誰也不敢率先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北宮望在繆長風瞪視之下,先自發慌,心裡想道:「黃老頭不知是否逃出性命,要是對方的劉抗他們搶先來到這裡,那我可是插翅難逃了。」但彼此功力悉敵,誰要是膽怯先逃,結果還是十九逃不掉的。北宮望是個武學的大行家,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他既然害怕對方的援兵先到,那就唯有速戰速決了。
有之內而形之外,繆長風緊緊的盯著北宮望,觀其眸子,看出了他的內心已在焦躁不安,登時一聲長嘯,劍訣一領,立即發動攻勢。北宮望橫劍截擊,一招「金針度線」斜刺對手胸膛,明是反攻,暗藏走勢。繆長風身隨劍走,劍隨臂揚,劍尖上吐出碧瑩瑩的寒光,疾如掣電,不架敵招,反截敵腕。北宮望一甩肩頭,霍然一旋身,劍招倏變,橫空削出,既護門戶,兼而避招進招,確是攻守兼備的高明應法。哪知繆長風的劍術端的虛實莫測,手腕一翻,長劍挑起,一招「春雲乍展」,已是從北宮望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北宮望騰身躍起,倒掠出去,饒是他應變得快,「嗤」的一聲響過,衣袖亦已給繆長風的劍鋒割去了一幅。
北宮望輸了一招,拼著豁了性命,再度交鋒,劍法使得凌厲無比。使到緊處,當真是有如狂風驟起,暴雨捲來。繆長風劍走輕靈,沉著應付。兩人各以上乘劍術搏鬥,輾轉攻拒,殺得個難解難分。轉眼間已是鬥了五十來招。
劇斗中北宮望喝道:「撒劍!」長劍當作大刀來使,猛地拍下。繆長風一聲冷笑,也是喝道:「撒劍!」劍招後發先至,說時遲,那時快,已是指到了北宮望的脈門。北宮望五指一松,左掌劈下,掌風劍影之中,雙方倏地分開,北宮望的左肩鮮血淋漓,繆長風的胸部印著一個手印,噹噹兩聲,雙劍同時墜地。
原來北宮望不耐久戰,是以特地使出險招的。雙方都不愧是武學的高手,在那性命俄頃的霎那,各以短招擊著對方,在間不容髮之際,立即縱開,這才不至同歸於盡。
北宮望肩頭著了一劍,傷得不輕,繆長風胸部也給他打了一掌,饒是他有護體神功,亦已大傷元氣。這一下兩敗俱傷,還是誰也沒有占到便宜。
北宮望道:「繆長風,我勝不了你,諒你也勝不了我,不如今日就此作罷,三年之後,你再找我比武如何?」
繆長風冷冷說道:「今日事今日了,誰耐煩等你三年?」心裡想道:「不錯,我若是愛惜自己的性命,就該罷手。但我若放他走了,有何面目對小金川的義軍弟兄?」
北宮望雙眼火紅,好像就要噴出火來,陡地喝道:「好吧,那麼今日咱們是不死不散啦!」腳尖一挑,把跌落地上的長劍挑起,但他還未來得及接到手中,卻給繆長風一記劈空掌又把他的長劍震落了。
北宮望喝道:「好,我就與你比比拳腳功夫!」大喝聲中,飛身猛撲,雙拳齊出。繆長風道:「來得好!」若不經意的輕飄飄一掌拍去,拳掌相交,北宮望一聲大叫,水牛般粗壯的身體給繆長風的掌力震得拋了起來,在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倒縱出三丈開外。繆長風給他的羅漢神拳猛力一撞,也是不由得悶哼一聲,倒躍三步,身形搖晃!
原來繆長風練的是「太清氣功」,在內功中屬於「王道」,擅能以柔克剛。他這一掌看來似是毫不著力,其實已是蘊藏了他畢生苦練的武學精華。
北宮望的羅漢神拳也是須有極深厚的內功基礎才能施展的拳術,不過他練的內功卻是「霸道」非常,和繆長風的內功路子恰好相反。
武學中雖有柔能克剛之說,但若是功力悉敵的雙方,也還不是輕易便可取勝的。北宮望的內功略遜於繆長風,外功則已練到差不多登峰造極的地步,勝過繆長風不止一籌。是以雙方各以全力相搏,結果還是打成平手,繆長風略略占先。
北宮望叫道:「繆長風,你的太清氣功果然名不虛傳,卻也未必就能勝我……」原來他還是想與繆長風罷手言和。
話猶未了,繆長風已是喝道:「不死不散,何必羅唆!」左掌一揮,右腳飛起踢他腿彎的「白海穴」。北宮望怒道:「你當我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拿他腳踝。繆長風倏的變招,腳尖打了一個小圈圈,反踢北宮望膝蓋的「環跳穴」。北宮望一抓抓空,五指一割,徑襲敵手前胸,繆長風已是腳站實地,站穩身形,一掌護身,一掌迎敵,把他的羅漢拳與鐵琵琶手同時迫住。
兩人越打越快,石走砂飛,圈子越展越大,周圍的樹木也給他們的掌風震得枝葉搖落,簌簌作響。羅漢拳本是脫胎於少林拳的一種常見拳法,鐵琵琶手也並不難學,可是在北宮望手中施展出來,威力卻煞是驚人。他拳掌兼施,把兩種常見的武功配合起來,循環反覆,變化無窮,饒是繆長風這麼高深的武學造詣,對他也是不敢有絲毫大意。心裡想道:「怪不得武定方當年死在他的手下,他的武功確實是達到了舉手投足都能制人死命的境界了。」
繆長風固然不敢大意,北宮望也是不由得不暗暗吃驚。
繆長風的掌法剛好和北宮望相反,變化並不複雜,威勢也不驚人。不論對方是拳來也好,掌來也好,拳掌齊來也好,他都是以左掌護身,以右掌橫直迎擊,出掌也沒帶起風聲,每一掌都似是輕飄飄的便拍出去,但一股柔和的力道,卻是堅韌非常。北宮望掌挾勁風,狂攻猛撲,竟似遇到一道無形的牆壁,攻他不破。
「要從平淡見功夫!」這正是武學的最高境界,繆長風或許尚未能夠達到這個最高境界,亦已是相去不遠了。
論內力是北宮望剛猛,論造詣則是繆長風精純。雙方各懷戒懼,輾轉攻拒的鬥了將近百招,兀是未分勝負。
劇斗中北宮望忽覺有如春風拂面,暖意融融,好像有點懶洋洋的感覺,提不起勁來,原來他已是受了繆長風那股純以柔勁發出的「太清氣功」的感染。
北宮望吃了一驚,他是個武學大行家,一覺不妙,便知已是受了對方內功的克制。心裡想道:「久戰下去,只怕我是難免要吃虧了。」當下一咬牙根,攻如雷霆疾發,催動掌力,一招比一招猛烈!
繆長風感覺到北宮望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而來,應付得雖然更為吃力,心裡卻是暗暗歡喜。兵法有雲「一鼓作氣,再鼓而衰,三鼓而竭。」(曹劌論戰),兵法如此,武學的道理也是一樣。高手搏鬥,總得留有餘力以防不測,若然氣力用盡,仍是強攻不下,那就難免要變成強弩之末了。
北宮望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他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然。冀圖以金剛猛撲的打法,在自己未曾氣衰力竭之前,把繆長風擊倒。
繆長風沉著應付,見招拆招,見式解式。北宮望的強攻,固然是猛烈異常,有如雷霆疾發;他的防守也是守得無懈可擊,儼如江海凝光。
劇斗中北宮望全力進搏,五指一划,只聽得「嗤」的一聲,聲如裂帛,繆長風的上衣當胸之處,恍如利刀削過一般,劃開一道長長的裂縫。繆長風吞胸吸腹,腳步不移,身軀陡然挪後一寸。就這一寸之差,北宮望的「鐵琵琶手」雖然劃破了他的衣裳,內力已是不能波及他的身體。繆長風閃電般的反手一掌,擊中了北宮望。
北宮望「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喝道:「繆長風,我與你拼了!」雙手箕張,和身撲去。這是市井流氓的打法,哪裡還有武學名家的風度?
但北宮望使用這種打法,繆長風卻是不能不和他硬拼了。雙掌相交,發出郁雷似的聲響,雙方突然都好像變成了僵硬的石像,手掌膠著,誰也不能移動分毫。說也奇怪,北宮望的掌力非但沒有因業已受傷而減弱,反而大大增強了。
繆長風本來就在奇怪,剛才中他的一掌,按理說還未能夠將他重傷,令他立即吐血的,此時方始明白,北宮望原來已是用上了邪派的「天魔解體大法」。
「天魔解體大法」是一種十分怪異的邪派內功,在自傷身體的刺激之下,潛力可以盡數發揮,比平常最少可增一倍!但使用這種邪派內功,最傷元氣,劇斗過後,不死也得大病一場。北宮望這是下了決心和他同歸於盡了。
北宮望的內力有如狂濤駭浪般的湧來,一個浪頭高過一個浪頭。過了一會,繆長風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只覺地轉天旋,眼前好似有無數金星飛舞!
繆長風想道:「想不到我未能夠替師姐報仇,卻死在這廝掌下。不,最不濟我也要與他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心念未已,北宮望的一股大力又攻過來了!
繆長風使出僅存的一點內力,手腕輕輕一帶,想要化解對方的猛勁,可惜已是力不從心,給對方那股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道一震,竟給拋了起來,跌出三丈開外。眼睛一陣漆黑,待到恢復清醒,重見光明之時,已是不能動彈。
繆長風心頭一涼,「我已盡力而為了,可惜還是不能如願。師姐的仇,只能留給她的子女報了。」但又覺得有點奇怪:「何以我還活在世上,北宮望為什麼不來殺我?」
定睛一瞧,只見離他不遠之處,有一個人也是躺在地上,和他面對面的盯著他。這個人可不正是北宮望!
原來北宮望那最後一擊,也已是使盡最後的一點氣力了。他在震跌了繆長風之後,本身有如油盡燈枯,呼吸都已感到困難,如何還能爬得過來取繆長風的性命?
雙方都是武學的大行家,清醒過來之後,不消片刻,對當前的形勢已是瞭然於胸。這形勢是:倘若沒有第三者跑來幫忙任何一方的話,他們便是註定了要同歸於盡了。
繆長風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北宮望卻是仍有僥倖之心,希望能逃一死。他忽地想起了黃棟臣來。
不錯,黃棟臣不懂上乘武功,也受了傷。不過在繆長風業已受了重傷,絲毫不能動彈的情形底下,只要一個三尺童子,就能致他死命,何況是武進士出身的黃棟臣。
北宮望歇了一會,稍稍恢復了一點氣力,叫道:「黃大人,黃大人,你在哪裡?快出來呀!你替我殺掉這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功勞可是不小!」
空山寂寂,哪有回答?原來黃棟臣在他們拼死惡鬥之時,早已偷偷的逃走了。
繆長風冷笑道:「會有人來的,你等著吧!哼,但願你莫死得這麼快,武端兄妹還要找你報仇呢!」
北宮望心頭一凜,想道:「不錯,劉抗、武端他們始終是會來的,我要逃生,先得恢復精力,殺掉繆長風。」
他想得到的繆長風當然亦已是想得到了,雙方立即都不說話,各自默運玄功,把真氣一點一滴的凝聚起來。形勢變為誰要是先能恢復氣力,跑得過來,就能殺掉對方。
繆長風勝在一來內功比較精純,二來心無雜念,運功自療,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真氣下沉丹田,已是逐漸凝聚。北宮望卻是患得患失,內功既沒那麼精純,又在擔憂義軍隨時會到,氣力雖也恢復了一兩分,卻還未能行動。
北宮望恢復了兩分氣力,以肘支地,緩緩的向繆長風爬去。他不知繆長風的功力恢復得如何,但這個賭注,他卻是必須拿生命來搏一搏了。
繆長風一聲清嘯,坐了起來,冷冷說道:「好呀,不死不散,你過來吧!」
北宮望這才知道對方的功力已是比自己恢復更多,不由得一陣寒意直透心頭,連忙咬破舌頭,噴出一口鮮血,把凝聚起來的一點真氣,又再拿來施展「天魔解體大法」。「天魔解體大法」,必須有相當的功力才能引發尚未發揮的潛力的。他體中的潛力差不多已用盡了,要壓榨也「榨」不出多少了。
北宮望勉強站了起來,身形好似風中之燭,搖搖晃晃。是拿生命賭這最後一注呢?還是趁繆長風尚未能夠站起來的時候,自己立即逃走呢?
正在北宮望躊躇未決,繆長風養精蓄銳、嚴陣以待的時候,忽聽得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上來。
這個人若是義軍,北宮望固然性命難保;但若是清兵,則繆長風也是難以逃生!
他是誰呢?
繆長風不知道戰場的形勢,北宮望卻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官軍業已全軍覆沒,按情理而論,除非沒有人來,若有人來,十居八九,自必是敵方的人了。
哪知「謎底」揭開,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只見一條人影,飛快的跑上山頭,人未到,聲先發:「咦,你、你不是北宮大人嗎?北宮大人,你怎麼啦?」北宮望定睛一瞧,來的不是別個,正是他早已期待、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唐天縱。
唐天縱是四川暗器名家,暗器功夫,號稱天下第一。故此,北宮望這次出京來作黃棟臣的「監軍」,特此請他來作助手。當他們遇伏之時,北宮望保護黃棟臣殺出重圍,但唐天縱卻在亂軍之中失散。北宮望知道他已是難逃一死,不料在這最緊急的關頭,卻突然發現了他。
北宮望這一下當真是喜從天降,連忙叫道:「快,快動手殺掉繆長風!瞧見沒有,他坐在那邊!」
繆長風背靠大樹,站了起來,冷冷的盯著唐天縱,一面調勻氣息,目光中毫無懼色!
唐天縱突然看見繆長風也在這兒,卻是不禁大吃一驚。要知他是在繆長風手下吃過大虧的,此時尚未知道繆長風業已受了重傷,見他神色自如,焉得不慌?要不是北宮望話說得快,他幾乎就要轉身逃走了。
北宮望哈哈笑道:「唐老前輩,你是武學的大行家,難道還瞧不出來嗎?他給我重傷,如今要跑也是跑不動的了。你用不著過去殺他,一枚暗器就可要了他的性命!」
唐天縱此時方始覺察繆長風雖然雙目仍是炯炯有神,但臉色則是蒼白如紙,當下瞿然一省,心裡想道:「不錯,他倘若不是受了重傷,早就應該把業已受傷的北宮望殺了,哪還容得北宮望向我呼援?」
繆長風一面用嚴厲的眼神震懾唐天縱,一面加緊運氣沖關。他的「太清氣功」已經恢復三分,只要真氣一旦能夠運行,就可以和唐天縱一拼,縱然始終不敵,也可以支持一些時候。
但可惜就在他的真氣即將沖開膝蓋的「環跳穴」的時候,唐天縱的暗器已經射過來了。
繆長風力貫指尖,中指一彈,「嗖」的一聲,把唐天縱射過來的一顆鐵蓮子彈開。冷笑說道:「一枚暗器就可要了我的性命?」
唐天縱不禁又嚇一跳,但他到底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看繆長風既沒撲上前來,彈開的那顆鐵蓮子也沒飛出多遠,便即跌落,立即知道繆長風的功力雖然不是如同北宮望所說的完全消失,但殘存的功力也是有限,決非自己之敵。
唐天縱得意之極,縱聲笑道:「好一個彈指神通的功夫,但老夫倒要看你還能夠接我幾枚暗器?」
錚錚兩聲,連珠彈發。飛出去的兩顆鐵蓮子,一打繆長風上盤的太陽穴,一打下盤的竅陰穴。
繆長風彈開了打向上盤的鐵蓮子,打向下盤的那顆卻避不開,雖然穴道沒給打個著,但也打中了他的膝蓋。他的真氣剛剛發行到這個方位,真氣一散,身形晃了兩晃,再也支持不住,「咚」的一聲,坐在地上。
唐天縱哈哈大笑,說道:「接不著了麼?」一揚手,三枚鐵蒺藜同時發出,鐵蒺藜比鐵蓮子重許多,打中了繆長風,即使不能取他性命,也可令他殘廢。(在唐天縱的如意算盤,最好還是將他生擒,勝於取他性命。)
忽聽得有人叫道:「繆大哥,繆大哥!」叮,叮,叮三聲清脆的音響,也不知是哪裡飛來的三個銅錢,把唐天縱的三枚鐵蒺藜打落了!
這霎那間,繆長風幾疑是夢,失聲叫道:「紫蘿,是你!」
雲紫蘿叫道:「不錯,是我!你放心吧!大伙兒都在後頭,這兩個老賊跑不了啦!」
北宮望叫道:「別上她的當!就只這潑婦一人,這潑婦不是你的對手!」
唐天縱是個老狐狸,一想不錯,要是敵方大隊人馬來了,豈能只是雲紫蘿一人出聲呼喝?哈哈笑道:「你想嚇跑我嗎?我偏不走。既然你們大隊來了,我反正跑不掉,不如拿你作為人質!」
大笑聲中,回身撤步,以「反臂陰鏢」手法,施展唐家絕技,錚然一聲,鋼鏢直奔雲紫蘿中盤「雲台穴」。
相距甚近,鏢重力沉。雲紫蘿揮劍磕開,虎口竟給震得酸麻。原來她昨晚一場惡鬥,還沒睡過片刻,今日又趕了整整一天路,雖然未至力竭筋疲,亦已是心力交瘁了。唐天縱不但暗器厲害,功力也比她高出許多。
說時遲,那時快,唐天縱的第二鏢、第三鏢連珠飛來,一取雲紫蘿上盤的「神庭穴」,一取下盤的「軟麻穴」。
雲紫蘿身回勢轉,鏢貼肋旁,倏然穿過,跟著用輕功提縱術「一鶴沖天」,身形平地拔起,把打向她下盤的那枝鋼鏢也讓過了。
雖然避開了對方的連珠鏢,雲紫蘿已是應付得好生吃力,驀地想起段仇世那次在北芒山應付唐天縱暗器的方法,吸了口氣,飛身一掠,閃電般的就向唐天縱撲去。
相距甚近,雲紫蘿身子懸空,一招「夜戰八方」的招式,把唐天縱的兩枝暗器打落,跟著一招「鷹擊長空」,腳尖未曾著地,劍鋒已是刺到唐天縱胸前。
唐天縱拔出鹿角叉格開長劍,喝道:「好狠的潑婦,要拼命麼?」雲紫蘿喝道:「不錯,就是要和你這老賊拼命!」運劍如風,一口氣攻了唐天縱十七八招。近身搏鬥,教他騰不出手來施放暗器。
繆長風看出她的氣力不繼,叫道:「雲妹,你快走吧,別顧我!」雲紫蘿哪裡肯聽,攻得越發急了。
唐天縱聽得繆長風的叫喊,心念一動,倒是突然生出一計,當下橫叉護身,退了兩步,左手發出暗器,兩支甩手箭射向繆長風。暗器打遠不打近,雲紫蘿一下子冷不及防,只能飛身打落一支,第二支箭射著繆長風的膝蓋。
唐天縱一騰得出手,就發暗器打繆長風,把雲紫蘿鬧得個手忙腳亂。幸好她已經加急進攻,唐天縱後來發出的三枚暗器全都失了準頭。
但云紫蘿亦已漸漸氣力不加了,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鹿角叉在她的左臂劃開一道傷口。
北宮望哈哈大笑,說道:「唐老前輩,這樣打法對了!就這樣打下去吧!」
雲紫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刷刷兩劍,把唐天縱迫退兩步,忽地回身飛撲。
北宮望笑聲未了,頸背突然一麻,已是給她抓著了琵琶骨。琵琶骨乃是人身的一大要害之處,莫說北宮望業已受傷,即使是在平時,給她抓著了琵琶骨,多好的武功,也是施展不出來了。
雲紫蘿喝道:「唐天縱,你要不要你的『統領大人』性命!」
北宮望哀求道:「唐老前輩,你答應和她交換吧!」
唐天縱道:「好!」口中說好,卻突然把手一揚,向繆長風發出暗器!
此時雲紫蘿是在他的側面後方,繆長風則是在他正面。唐天縱手向前揚,暗器卻是倒射出去。在雲紫蘿驟眼看來,暗器是打繆長風的,卻不知正是打她自己。
雲紫蘿想不到唐天縱竟然不顧北宮望的性命,突然就用暗器打繆長風,這霎那間不禁心頭一震,百忙中也顧不得捏碎北宮望的琵琶骨,急忙飛跑過去。她剛邁開腳步,只覺胸口一麻,已是中了唐天縱的毒針。這毒針發出,無聲無息,雲紫蘿若是和他正面交鋒,全神戒備或許能夠避開,此時給他用詭詐的手法偷施暗算,焉能躲過?
雲紫蘿把手一松,北宮望骨碌碌的滾下山坡。他逃出性命,也不知是何以會有這樣的變化,仗著他用「天魔解體大法」恢復的一點氣力,滾到半山,爬起來就跑。
唐天縱見北宮望已經逃跑,更是放心。把手一揚,一叢毒針又向繆長風射去。繆長風發出劈空掌抵擋,可惜他身受重傷,已是強弩之末,右肩和左臂中了兩枚毒針。他眼睛一黑,尖聲叫道:「紫蘿你快跑呀!」
北宮望已經跑了,但云紫蘿可不能跑。她晃了兩晃,一咬牙根,疾奔過去。喝道:「無恥老賊,我和你拼了!」
唐天縱哈哈笑說道:「你們兩個都中了我見血封喉的毒針,你還要和我拼命麼?嘿嘿,那只能等待來世了!」
雲紫蘿跑到繆長風身邊,只見繆長風僵直的臥在地上,雙目緊閉,臉上布滿黑氣。看情形的確像是已經死了。
雲紫蘿心痛如絞,忽覺眼前滿天星斗,一陣暈眩,渾身乏力,再也支持不住,「咕咚」一聲,登時也倒下了。
唐天縱得意之極,縱聲笑道:「北宮望諒他也逃不出性命的,哈哈,這功勞都是我的了!」一步一步,向繆、雲二人走近。
唐天縱打著如意的算盤,上去割取他們的首級。不料笑聲未絕,忽地只見白光一閃,胸口劇痛,叫也未能叫得出聲,已是一命嗚呼!繆長風冷笑道:「老賊,你去向閻羅王請賞吧!」
原來繆長風內功精純尚在唐天縱估計之上。他已經凝聚幾分真氣,雖然中了毒針,氣力一時間也尚未完全消失。他佯作死掉,作最後的一擊,一招「白虹貫日」,長劍擲出,果然就取了唐天縱的性命!
但這一擲已是耗盡他的氣力,再也無法運功御毒,他的笑聲也是越來越微弱了。
雲紫蘿在中毒針之前並未受傷,較好一些,但覺麻癢之感從胸口擴至全身,自知也是難以逃生,只盼繆長風能夠活著。心想他能夠擲劍殺敵,或許可以支持多些時候,等待劉抗他們來救。
繆長風倒了下去,斷斷續續地笑道:「我親手殺了仇人,死亦無憾。雲妹,想不到我能夠和你死在一起,這、這——」
雲紫蘿心頭一涼,苦笑道:「不錯,繆大哥,咱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枉咱們結拜一場。」她慢慢挪動身子,靠近繆長風,緊握著他的雙手。只覺他的雙手冰涼,但卻聽到他的心在劇烈跳動。
繆長風繼續說道:「但我卻不想你和我一起死掉,我要設法讓你活下去。你還有元超,他、他——」說至此處,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突然一個翻身,把雲紫蘿壓得不能動彈,伸出手指,點她脅下麻穴,說道:「雲妹,請恕我的無禮,我必須解開你的衣裳,才能替你吮吸毒血!」
雲紫蘿吃了一驚,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繆長風是要捨己救人,保全她的性命。雲紫蘿叫道:「不,不,繆大哥,你不能這樣!」繆長風已經動手來撕她的衣裳了,說道:「雲妹,請原諒我,這次我不能聽你的話了。一個人活著雖也難免傷心,總比兩個人死掉的好!」
雲紫蘿暗暗吸了口氣,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反轉過來,把繆長風壓在下面,點了他的麻軟穴。說道:「繆大哥,你說得不錯,一個人活著,要比兩個人死掉的好!」
原來繆長風擲劍殺敵,已經力竭精疲,雖然他後來強自施為,點了雲紫蘿的穴道,但那殘存的一點點氣力,已是不足以封閉雲紫蘿的穴道了。
繆長風心裡在叫:「紫蘿,你讓我死。我要你活,我要你活!你還有元超,你和元超是應該破鏡重圓的!」可是他心裡在叫,口裡已是說不出話來了。他已經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即使沒有雲紫蘿點他穴道,他也是快要昏迷了。
雲紫蘿拾起長劍,輕輕劃破繆長風右肩和左臂兩處傷口,只見傷口墳腫,漆黑如墨。一枚小小的毒針,傷了人不過片刻,毒性發作就有這麼厲害,可知唐天縱說的他用的是無藥可解的見血封喉的暗器,確實不假。
雲紫蘿心裡想道:「但他可沒有想到繆大哥練的是太清氣功,見血並未封喉,也未想到我會替他吮出毒血,解他的毒。」隨即又想:「不,不,這方法不是我想出來的,是繆大哥想出來的。吸去毒血,便可減輕毒性,這法子我不是不知,唉,我剛才為什麼沒有想起?可知繆大哥是愛我,比我愛他更深百倍!」
雲紫蘿吸了幾十口毒血,到了最後,繆長風傷口流出來的血已是一片鮮紅,吸到口中,也沒那股腐臭的腥味了。雲紫蘿放下心上一塊石頭,用最後一點氣力,替他敷上了金創藥,紮好傷口,長長的吁了口氣。
繆長風漸漸清醒過來,但仍然沒有氣力說話。他只能用目光表示他的抗議。
雲紫蘿悽然一笑,說道:「繆大哥,請你原諒我的私心,我要你活著替我照料孩子,你會比我照料得更好的。而且,論學識,論武功,你也都比我強,你活著比我有用得多!」
繆長風心裡在叫:「但你還有元超,我卻是無牽無掛!」
雲紫蘿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吸了口氣,強自支持,繼續說道:「元超已經有了無雙,他們是很好的一對,我不想破壞他們。不錯,我愛元超,他是我的情人;但我也愛你,你是我平生的唯一知己。這兩種愛雖不相同,我對你們的感情卻是一樣。你們都是很好的人,都應該活在世上!
「昨晚我救了元超,幾乎賠了我的性命。當時我就在想,假如重傷的是你,我也會舍了性命救你的。
「你給我吮吸毒血,雖然沒有成功,也是救過我了。繆大哥,你常說,人生得一知己,便可無憾,我如今已是死而無憾了。你暫時不要告訴元超,我希望你、你也不要為我的死難過!」
雲紫蘿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有如油盡燈枯,慢慢的倒在地上。最後一息,她想起了與孟元超的海誓山盟,想起了繆長風對她的真誠愛護。她心裡有三分哀傷,卻有七分快樂。她為孟元超祝福,也為繆長風祝福。在她布滿黑氣的面上,綻出一朵如花的笑容。繆長風事後回想起來,覺得她從來沒有那一瞬間的美麗!
繆長風漸漸恢復了一點氣力,輕輕撫摸雲紫蘿的手足,雲紫蘿的手足已經冰冷!
眼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死在自己的身邊,繆長風欲哭無淚,心裡只是在想:「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雲紫蘿已經死了,臉上的笑容還未收斂,似乎是要繆長風記著她生前所說的話。
隔著一個山頭,義軍祝捷的歡呼聲隨風飄至,繆長風瞿然一省,向身邊的雲紫蘿發出誓言道:「不錯,我活著雖然未必比你有用,但我既然活了,我就應該永遠記住你的叮囑!也只有留著有用之身,才能報答你的知己之恩!」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地又有腳步聲來了。繆長風手扶長劍,坐了起來,
心道:「但願來的不是敵人!」
果然如他所願,最先來到的是武端兄妹,跟著來的是劉抗。
武端手裡提著一顆人頭,兄妹二人還沒看見躺在地上給茅草遮住的雲紫蘿,他們一見繆長風,喜出望外的便即叫道:「繆師叔,原來是你重傷了北宮望,我們已經殺了他了,你瞧,這是他的首級!咦,繆師叔你怎麼啦,你、你也受了傷麼?」
劉抗跟著來到,他的眼利,發現了雲紫蘿。但以為他們只是受傷,叫道:「哦,你和雲女俠都在這兒!受的傷緊要嗎?元超也是在小金川養傷,我和你們一起去見他吧!」
繆長風苦笑道:「不錯,雲女俠是該讓元超見她最後一面的,麻煩你們替她料理後事,我不去見元超了!」
劉抗大吃一驚,與武端兄妹不約而同地叫道:「你、你說什麼?」
繆長風緩緩說道:「雲紫蘿,她、她已經死了!」這句話一說完,他也登時昏倒了。
通往塞外的甘涼古道有一人踽踽獨行,這人是繆長風,他要往天山負起教養雲紫蘿遺孤的責任。
雲紫蘿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他心裡的悲痛兀未稍減!
他彈鋏狂歌,狂歌當哭!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歌聲散落山巔水崖,但他還是有著滿腔熱血,從歌聲中也可聽得出來。他再一次向死去的知己發誓,他要永遠記著她的叮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