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糊塗受騙
2024-04-25 18:12:00
作者: 梁羽生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
憐人意,薄於雲水,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者番同。
——晏幾道
練彩虹將她抱起,躲到那塊形如巨燭岩石後面,輕輕放下,低聲說道:「無雙,你別怪我,你聽我說。」
林無雙給她用手法點了穴道,身子不能動彈,有口不能說話,只能瞪著眼睛,如寒冰、如利剪的目光冷冷的盯著練彩虹,心裡想道:「且看你還能用什麼花言巧語騙我?」
練彩虹感覺得到她憤恨的目光,不由得心中難過之極,眼淚情不自禁的一顆顆滴了下來,說道:「無雙,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是在用花言巧語騙你,我也不敢求你原諒,但我現在和你說的可都是真話!」
林無雙初時在心裡罵她:「哼,你倒很會做戲,可誰還會相信你呢?」但聽她說得十分誠懇,那副急淚和難過的神情也不像是偽裝得來的,不由得心中一動:「難道她當真是另有隱情?」憤恨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柔和了。
只聽得練彩虹緩緩說道:「不錯,我是騙你。我說我不知道宗濤的圖謀,那是假的。
「你得到的消息卻是不假,他的確勾結了許多邪派中的厲害人物,可能還有北宮望暗中派來的人幫他,就在今天,要上泰山和你為難,說不定他們如今已經到了玉皇觀!」
林無雙聽得又驚又怒,只恨罵不出來。練彩虹一聲長嘆,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在心裡罵我,可是我也是為了你好的呀!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你知道。
「他邀請來的個個都是好手,你和石師哥是決計對付不了他們。動起手來,只怕本門的弟子要傷亡不少。尤其是你,他們更不會將你輕易放過。你和他們硬拼,只有平白送命!
「可是你若是不在玉皇觀,這場災禍或許就可以減輕許多。不知你知不知道,本派的弟子有一半以上是你的表哥收錄的,他們會擁護他做掌門的。你不在場,就有希望可以避免自相殘殺。
「我並非要幫你的表哥搶你掌門位子,但我非救你的性命不可!我也非儘自己的力量挽救本派的內禍不可!唉,我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林無雙又氣又急,心裡暗罵練彩虹太過糊塗:「你以為這樣可以保全我的性命,卻不知這正是把我毀了!毀了我不打緊,還毀了整個扶桑派!我身為掌門,讓本派落在奸賊手中,縱使我能逃出性命,還有何顏活在世上?」
她恨不得跳起來和練彩虹辯個清楚,她心裡在叫:「你快解開我的穴道,你快解開我的穴道!孰是孰非,我一定要和你說個明白!」
可惜練彩虹聽不到她心裡的說話。而她被封閉了穴道,在急切之間也是無法自己解開。
「鏜、鏜、鏜、鏜、鏜、鏜!」一陣陣的鐘聲越敲越急:這是從玉皇觀傳來的鐘聲。
扶桑派在中原重立門戶,時間不過半年多點,總舵尚在籌建之中。玉皇觀的老道是金逐流的好友,因此林無雙請金逐流出面,在扶桑派的總舵未建成之前,暫借玉皇觀作為他們臨時舵址。玉皇觀里有一口古鐘,敲起來方圓五六里之內都可以聽得見。扶桑派借用了玉皇觀,同時也就借用這口古鐘,在本派碰上大事之時,作為報警之用。鐘聲一響,所有弟子都要齊集玉皇觀里。
這是林無雙定下的辦法,半年多來,從未用過。
這次是第一次敲響這口古鐘,但身為掌門的林無雙,卻不能回到玉皇觀和一眾弟子共同應付危難,只能聞鐘聲而色變!
玉皇觀中的扶桑派弟子正在亂作一團,尤其是作為第二號人物的石衛,更是著急得不得了。
牟宗濤率領他的黨羽,約莫有三十多人,一早就闖進玉皇觀來。其時正是林無雙給練彩虹用重手法點了穴道的時候。
牟宗濤本來是扶桑派「虬髯堂」的堂主,雖然沒有實權,論地位卻在石衛之上。他還未曾給掌門人正式宣布逐出本派門牆,因此他還是以扶桑「虬髯堂」堂主的身份回來的。石衛可不能攔阻他!偏偏在這緊急的關頭,又不見了林無雙!
石衛深知牟宗濤的厲害,在林無雙未曾回來之前,只好一面叫人鳴鐘聚眾,一面和牟宗濤虛與委蛇。
牟宗濤聽得鐘聲,面色一沉,說道:「你鳴鐘聚眾,是什麼意思?是把我當作敵人嗎?」
石衛說道:「不敢。牟堂主遠道歸來,本派弟子理宜齊集,迎接堂主大駕。」
牟宗濤哈哈笑道:「石師兄,你這是太抬舉我了,但我可不是傻瓜,牟某不過區區一個堂主,哪值得你們用這樣隆重的大禮迎接!不過我也正有大事,要交付本門弟子公決。你對我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這個鐘倒是沒有敲錯。」
扶桑派的弟子留在泰山上的有百多人,不多一會,已是全部聚集。這一百多人,分成兩派,不知內情的大為詫異,紛紛議論;知道內情的則是牟宗濤的人,這些人一進來就向牟宗濤行禮。他們口裡還是稱呼牟宗濤作「堂主」,行的可是參見幫主的大禮。不過這一派的人數,卻比牟宗濤原來的估計要少得多,只有二三十個。
牟宗濤待眾弟子齊集之後,游目四顧,便即朗聲說道:「林無雙呢?她為什麼不來?」當然他是知道林無雙不能前來的原因的,不過是明知故問罷了。
石衛做夢也想不到林無雙已遭暗算,急得像熱鍋螞蟻,只好說道:「小弟已經派人去找林掌門了,請堂主暫待些時。」
不知不覺又過了半支香時刻,林無雙仍然未見回來。牟宗濤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我瞧林無雙這丫頭多半是不敢見我,哼,她無故避開,難道我們就不能商議大事了嗎?」他這派人哄然附議:「對呀,怎知要等到幾時,咱們還是商議大事吧!」
石衛的妻子桑青忍不住說道:「牟宗濤,你雖然是掌門的表兄,也不可對掌門如此無禮!」
牟宗濤冷冷說道:「什麼無禮,我是幫理不幫親,林無雙這丫頭做了損害本派的大錯事,若是她在這裡,我還要當面罵她呢!」
桑青怒道:「她做了什麼大錯事了?」
牟宗濤說道:「這正是我要交付本門公決之事,你少安毋躁,我當然會說出來!」
石衛忽地越眾而出,朗聲說道:「且慢!」
「哦,石師兄,你有什麼話說?」牟宗濤側目斜睨,顯出一副傲態。
石衛緩緩說道:「請問堂主,你既然說是商量本門大事,那麼是否必須本門的弟子,方始有權商量?」
牟宗濤道:「這個當然!」
石衛說道:「好,那麼咱們議事之前,就得先請外人退出!」
牟宗濤道:「誰是外人?」
石衛哼了一聲,說道:「牟堂主,你帶來的這班朋友,總不能說成扶桑派的吧?」
牟宗濤冷冷說道:「他們正是扶桑派的弟子,是我親自收錄的弟子!」
石衛雙眼圓睜,向那班人掃去,指著其中兩個人冷笑說道:「別的朋友我不識得,這兩位朋友我可認得。這位是海南島獨霸一方的火雲峒主,這位是縱橫東海的喬海鵬舵主。我沒有說錯吧?」原來火雲峒主乃是海南島黎族的酋長,以邪門的毒功稱霸一方,喬海鵬則是東海海盜的首領,在江湖上的地位都是非同小可的。
火雲峒主一捋長須,哈哈笑道:「不錯,我記得你曾到過我的五指山,多謝你給我臉上貼金了。」
喬海鵬卻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說道:「石師叔,有話儘管吩咐小侄,不必客氣。」他身材魁梧,年紀也比石衛稍長,一個鐵塔般的漢子,矮了半截身軀,口口聲聲自稱小侄,形狀甚是滑稽。但眾人都知道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想笑也不敢笑出來。
牟宗濤道:「他們兩人有什麼不對?」
石衛冷笑道:「這兩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忽然變成了扶桑派的弟子,莫說我不敢做他們的師叔,說出來恐怕誰也不會相信吧。牟堂主,你這玩笑開得太大了。」
牟宗濤道:「誰和你開玩笑,正因為他們大有名望,做了本門弟子,能令本門大增光彩,我才收錄他們的。」
喬海鵬道:「石師叔,你不用多疑,我是久已仰慕扶桑派的武學,因此誠心歸依本派的。」
火雲峒主則縱聲笑道:「你不用害怕我恃強欺你,誰叫你是我的師叔呢,我做了你的師侄,沒奈何,自然只有低頭服小了。」
石衛給氣得七竅生煙,但因敵強己弱,只好暫忍一時之氣,委婉說道:「石某可不敢僭居長輩,扶桑派也是水淺難養大魚,牟堂主,還是請貴友離開玉皇觀吧。」
牟宗濤道:「石師兄,你怎麼啦?平日你很精明能幹,今日竟然這樣顛倒糊塗,我已經和你說得十分清楚,他們是我的弟子,你怎的還是要把輩分搞錯?再說本派創自唐朝,源遠流長,身為本門弟子,你怎可自輕自賤,居然說什麼扶桑派是水淺難養大魚!」
石衛憋著一肚子氣,說道:「好,就算是我的糊塗吧,這些人是你的弟子,但我可不敢認他們是師侄!」
牟宗濤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石衛正要開口,在他身旁的一個人已是大聲說道:「牟宗濤,你這事情也未免做得太荒唐了,乾脆和你說吧,我們不能承認這些人是扶桑派的弟子!」這人是和牟宗濤同一輩分的「扶桑七子」中的招顯山。
火雲峒主道:「師父,這人是誰?」
牟宗濤道:「他是你的招師叔。」
招顯山是火爆的性子,立即說道:「牟宗濤,你別監人賴厚,我可沒有這樣妖邪師侄。」
話猶未了,火雲峒主已是走到招顯山的面前,唱了一個肥喏,說道:「招師叔,你不認我做師侄,我可要認你做師叔。師叔在上,請受師侄一拜!師叔,你別客氣,別客氣呀!」
原來招顯山在大怒之下,要把火雲峒主推開,哪知卻給火雲峒主反扭他的臂膀,硬生生的把他按了下去。招顯山半邊身子酸麻,臂彎關節痛得有如刀割,為了顧全面子,還得忍著疼痛,哼也不哼一聲。
石衛又驚又怒,喝道:「你幹什麼?」連忙一抓抓下,待要拉開火雲峒主,牟宗濤摺扇一張,擋在他們中間。石衛抓著摺扇,一股力道反彈回來,不由自已的倒退兩步,摺扇半點也沒撕破。
牟宗濤笑道:「石師兄,你誤會了。小徒不過是參見本門長輩而已。你瞧,招師兄受了小徒的大禮,亦即是承認他作師侄。石師兄,請你也上坐受禮吧!」
石衛怒道:「好的,但你的徒弟向我施禮,用不著你做師父的在旁監督吧?」此時他的妻子桑青和另一個扶桑七子中名列第四的趙弘已是一左一右站在牟宗濤的身旁,牟宗濤若然再有異動,他們就要立即出手。
石衛走上前去,迎上向他走來的火雲峒主,冷冷說道:「你自承認是牟宗濤的徒弟,那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我只把你當作客人。既然你遠來是客,以禮相見,也是應該,隨便你行什麼禮吧。」
牟宗濤此來的目的,乃是為了奪取掌門,倒也不想節外生枝。只因石衛和招顯山堅要驅逐他邀來的這班邪派高手,他才無可無不可的縱容火雲峒主折辱他們,至於他自己還是不想把事情弄糟的。當下心裡想道:「石衛的武功雖然比招顯山要高明一些,但在火雲峒主手下,料想也要吃一點不大不小的虧,是用不著我去暗中幫忙他了。」
牟宗濤本來是扶桑派中的第一高手,他倘若要走過去,趙弘和桑青二人聯手,也是攔他不住。但一來他不想把事情弄糟,二來自忖火雲峒主也足以對付得石衛,於是佯作不知趙、桑二人來監視他的,站在原地不動,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火雲賢徒,這位石師叔是本派掌門最倚重的人,你必須對他恭敬一些,不可失禮。」言下之意,即是要火雲峒主適可而止,令石衛吃點小小的虧,也就算了。
火雲峒主只道石衛和招顯山乃是同一貨式的人,折辱了招顯山正自得意,聽了牟宗濤的言語,便即哈哈笑道:「弟子遵命。石師叔,你請上坐,讓弟子參拜。」故技重施,按著石衛雙肩,喬海鵬把一張椅子推過來,時間配合得妙到毫巔,火雲峒主雙掌一按,石衛恰好坐在椅中。
只聽得「哎喲」一聲,火雲峒主突然翻了一個筋斗,跌在地上。原來他本是要在把石衛按下之後,裝模作樣行個禮的,哪知雙掌按著他的肩頭,忽地被一股強勁的力道反彈回來,這就不由自已的跌出去。幸而他的身手還算不弱,百忙之中迅速即翻了一個筋斗,把反震的力道消解了一半,跌勢緩和,這才沒有受傷。
石衛替招顯山出了一口氣,冷冷說道:「我早已有話在先,只能把你當作客人,你要行大禮,我可擔當不起。咱們還是以平輩之禮相見吧。」說罷站了起來,向火雲峒主拱一拱手。
火雲峒主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怒火中燒,就想衝過去和石衛動手。牟宗濤給了他一個眼色,說道:「石師叔既然定要如此客氣,你就恭敬不如從命,暫且以平輩之禮相見吧。待本門大事定妥之後,咱們再敘輩分。」火雲峒主領教了石衛的厲害,怒火一過,想道:「牟宗濤不給我幫忙,再打也未必打得過他,這口氣暫且忍著吧。」無可奈何,也只好瞪著眼睛和石衛拱一拱手了。
喬海鵬和火雲峒主交情甚厚,他的真實武功也在火雲峒主之上,當下便想上前替火雲峒主扳回面子,只不知牟宗濤心意如何,是以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看牟宗濤的眼色。
火雲峒主竟然在石衛的手下吃了虧,此事大出牟宗濤意料之外,心裡想道:「石衛幾時練成了沾衣十八跌的武功,倒是不可小覷他了。」
原來石衛的內功乃是在這半年之中大大增進的,原因是林無雙把在石窟中所得的本門內功心法傳了給他。
招顯山雖然也得傳授,但因招顯山的內功基礎本來不及石衛,故此只有石衛練成了「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他和桑青等人都沒有練成。
不過,石衛雖然大占便宜,摔倒火雲峒主之後,肩頭亦是隱隱作痛,心裡想道:「這廝倘若一上來就用重手法的分筋斷骨手,只怕我這沾衣十八跌的功夫還未必能夠施展出來,必須出招應付了。」牟宗濤帶來的邪派高手有三十多人,只一個火雲峒主已然如此厲害,石衛也是不禁暗暗吃驚了。
牟宗濤不願太多節外生枝,當下再用眼色止住喬海鵬,說道:「商議本門大事要緊,參見長輩之禮,以後再行。」
石衛卻是不肯放鬆,說道:「牟堂主,你收錄的這班弟子,在未得掌門認可之前,還是請他們暫時離開玉皇觀吧。」
牟宗濤冷笑道:「我身為虬髯堂堂主,難道沒有收錄弟子之權?」
石衛說道:「不錯,依照本門規定,虬髯堂堂主有權先收弟子,然後補行稟告掌門。但也必須得到掌門人的認可,他所收錄的弟子方能算是正式列入門牆。」
問題的關鍵仍然落在掌門人身上,牟宗濤「哼」了一聲,說道:「你開口掌門,閉口掌門,掌門人在哪裡,你叫她來和我說話!」
石衛忍氣說道:「我已經派人去找她了,掌門師妹就會回來的。」
哪知話猶未了,石衛派出去找尋林無雙的兩個弟子,剛好回來,低聲向他稟告,說是到過林無雙在小天燭峰往日練功之處,找她不著。他們無法找遍泰山,只好先行回來稟告。
那兩人雖是低聲稟告,牟宗濤已經聽得清清楚楚,當下一聲冷笑,說道:「如何?我說她是畏罪潛逃,沒有說錯吧?」
他帶來的這班人和本來屬於他這一派的弟子哄然起鬨,齊聲嚷道:「不錯,掌門人既然不在,就該請牟堂主主持大會。」
牟宗濤淡淡說道:「本門大事,急須解決。掌門不在,由我主持,這合乎規矩吧?」
牟宗濤在扶桑派的地位僅次於掌門,石衛只好說道:「按規矩是該由你主持,但不知有什麼大事必須立即付之公決?」其實牟宗濤要說的事情,石衛亦早已知道。不過在形式上還是不能不有此一問而已。
果然便聽得牟宗濤說道:「林無雙行為不當,請一眾弟子公決,廢她掌門人之位!」
桑青怒道:「掌門師妹,為了重興本派,費了許多心力,她有什麼行為不當之處?」
牟宗濤冷笑道:「別人不知,你們夫婦是應該知道的。她上次離山之後,是和誰在一起?不就是孟元超嗎?我在三河縣和揚州兩次碰到他們,三河縣的事情,你們可以推說不知,揚州那次事情,你們夫婦也是在場的。」
桑青道:「她和孟元超來往,這是她私人的事情,這又有什麼不對了?」
牟宗濤道:「她若然不是本派掌門,她和孟元超私通也好,和孟元超正式結為夫妻也好,都是她私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惜她是本派掌門,我可就不能不管一管這個『閒事』了!」他口說「閒事」,語氣卻是嚴重非常,顯然乃是「反話」了。
桑青道:「她是掌門和不是掌門,這又有什麼關係?」
牟宗濤道:「怎麼沒有關係?孟元超是反抗朝廷的小金川叛軍的首領之一,別人不知道,難道你們夫妻能說不知道嗎?」
桑青冷笑道:「咱們又不是要做效忠於清廷的奴才走狗,掌門人和義軍首領來往,咱們憑什麼去干涉她?哼,依我說呀,小金川義軍救民於水火,孟元超是義軍首領,正是響噹噹的英雄豪傑,掌門師妹和他結交,這又有什麼不好了?」
牟宗濤說:「小金川的英雄豪傑,如蕭志遠、冷鐵樵連同孟元超在內這一些人,我在私底下也是佩服他們的。但佩服是一回事,和他們結交又是一回事。尤其是作為掌門人的林無雙,更不應和他們的首腦關係太過親密!」
桑青說道:「這是什麼道理?」
牟宗濤緩緩說道:「須知本派式微千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中原重立門戶,實不宜捲入滿漢紛爭的漩渦。」
石衛說道:「依你這麼說,即是本派不能過問國事了?」
牟宗濤道:「不錯。試想以少林派之強,在雍正年間,由於得罪朝廷,尚且被一把火燒了少林寺,迄今還未恢復原來的規模,扶桑派剛在中原立足,豈能輕舉妄動,不顧明哲保身之訓。我認為做掌門人的,最緊要的是發揚本派武學,光大本門門戶!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桑青冷笑道:「牟堂主,你也是漢人吧?滿州韃子,侵占漢人地方,欺侮漢人百姓,身為漢人,怎能不管?」
牟宗濤道:「你這是瞎纏夾,我並不反對別人反對清廷,我只是說身為本派的掌門,那就有更緊要的事情去做。倘若是像林無雙這樣所作所為,只有令得本派毀滅!」
牟宗濤這派人齊聲附和:「對,對,我們不能讓林無雙胡作非為,毀滅本派!」擁護林無雙和石衛的一眾弟子紛起駁斥,登時把玉皇觀的大殿鬧得亂鬨鬨一片。
石衛朗聲說道:「大家先別爭吵,我有一事未明,要想請問牟堂主。」
牟宗濤道:「石師兄有何話說?」
石衛淡淡說道:「牟堂主,你似乎是貴人善忘!」
牟宗濤怔了一怔,說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石衛說道:「當年宗神龍依附清廷的內總管薩福鼎,你不值他的所為,曾率領我們向他興師問罪,終於將他逐出本派,這事難道牟堂主忘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牟堂主當年的議論和今日的議論可正好是相反的呢!你要我複述你當年的議論麼?」
牟宗濤面上一紅,說道:「時移勢易,怎可一概而論?當時本派尚未重建,我也是初到中原,未明利害,我又是少年氣盛,難免有對宗師叔過火之處。」
石衛冷笑說道:「如此說來,你是認為你是今是而昔非了?」
牟宗濤道:「這卻不然,我的宗旨始終不變。本派應該先光大本門,發揚武學為主。因此我既反對本派的首腦人物依附朝廷,也不願意本派捲入漩渦,與朝廷作對。」
桑青冷笑說道:「你這話是真心話麼?」牟宗濤道:「怎麼不是?」
桑青說道:「聽說你做了御林軍統領北宮望的門客,怪不得你要說出時移勢易這樣的話了。一點不錯,對你來說,這確實是時移勢易了呢!」
牟宗濤心裡吃驚,佯怒說道:「你這謠言是哪裡聽來的?」
桑青一時心急,把牟宗濤這個秘密抖露出來,給牟宗濤反問,倒是難以回答,心想:「偏偏無雙不在這裡,可沒有人證和他對質。」當下說道:「空穴來風,縱是謠言也不會無因而至。此事是真是假,日後自會水落石出,不必忙於查究。但牟堂主你在揚州之時,曾與御林軍的副統領石朝璣來往,這是許多人曾經見到的,你總不能推得一乾二淨吧?」
牟宗濤冷笑道:「我為什麼要賴?不錯,我和石朝璣是有往來,但也不過是普通朋友而已,並非依附於他,咱們在江湖上走動的,哪能不和各方面的人物應酬?他要來和我結交,我又豈可拒人於千里之外?再說,本門也並沒定下這條禁例,說是不可和白道中人來往的呀。」
石衛亢聲說道:「本門也沒有定下哪條禁例,說是不可和俠義道中的人物來往呀!」
牟宗濤怒道:「我早已說得清清楚楚了,本門弟子,容或可以,身為掌門,則是不該。難道你還要我再說一遍嗎?這是關係本門生死存亡的大事,即使過去沒有這條禁例,現在也該定下這條禁例。何況你知不知道,林無雙這丫頭在三河縣和揚州之時,不僅是和孟元超有了私情而已,她還曾經與孟元超聯手對抗朝廷派出來逮捕孟元超的人馬呢。若不廢她掌門,朝廷來向扶桑派問罪,本派如何擔當得起?這還不是要把本派毀了嗎?」
「扶桑七子」中名列第五的包毅站出來慢吞吞地說道:「石師嫂,牟堂主說的確是本門生死攸關的大事,咱們不可節外生枝,還是平心靜氣的商量商量的好。」
桑青說道:「五師哥,你有何高見?」
包毅說道:「不敢。但依我愚見,牟師兄說的可並不無理。本門重建,根基尚淺,實是不宜捲入任何糾紛,應以發揚武學為主。」
此言一出,石衛、桑青、招顯山等人都是又驚又怒。原來包毅平素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若不是他站出來幫忙牟宗濤說話,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會是內奸。
他們未來得及駁斥包毅,牟宗濤這派人又已紛紛起鬨了。牟宗濤哈哈一笑,說道:「各持己見,爭論無益,還是付之公決吧。」
石衛一想,牟宗濤這一派人屬於少數,即使加上他帶來的這班邪派人物冒充弟子,自己還是十九可操勝算,於是說道:「好,贊成牟堂主意見的站過右邊,不贊成的站過左邊。」
哪知他以為可操勝算,結果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原因是有一部分人既不站過左邊,也不站過右邊,而是站在中間。
石衛怒道:「你們怎的連自己的主意都沒有麼?趙一行,你說!」趙一行是這班弟子中資望較深的一個。
趙一行低下了頭,說道:「茲事體大,弟子見識平庸,不敢妄參末議,只好不作左右袒了。」中立這班弟子一齊點頭,表示贊同他的意見。
原來這一班人,其中有些是包毅的徒弟,另外一些則是害怕牟宗濤得勢之後,加害於他,故而只好看風駛舵。
這樣一來,牟宗濤這一派人加上那些冒充弟子的邪派人物,就從少數變成多數,剛好比反對廢立掌門的人多了一個。
牟宗濤哈哈笑道:「廢立掌門,已是公意。石師兄,這你可以沒話說了吧!」
石衛怒道:「你的這班所謂弟子名分未定,即使勉強承認他們的弟子身份,雙方人數也不過相差一個而已。如今掌門人還未回來,豈可擅自廢立?」
牟宗濤冷笑道:「林無雙不敢回來,廢立掌門一事付之公決,這是你剛才同意了的。嘿嘿,石師兄,你也算得是本派中的頭面人物,豈能出爾反爾?」
包毅說道:「對,既經公決,便成定案。石師兄,你可不能節外生枝了。如今舊掌門已廢,咱們應該趕快推選新掌門才是。」
牟宗濤緩緩說道:「石師兄德高望重,我推舉石師兄繼位掌門。」
冒充牟宗濤弟子之一的東海盜魁喬海鵬朗聲說道:「弟子新列門牆,石師叔德望如何,我是一無所知。但我以為做掌門人的武功必須超卓,方能負起發揚本門武學的重任。石師叔,我想領教你幾招。」
石衛大怒道:「你們擅自廢立,這掌門人我是決計不做的。但你這廝要和我比武,那倒可以。」
包毅連忙說道:「你既然不願做掌門,那就無須比武了。咱們還是回到正題吧,我推舉牟堂主繼任掌門。」
牟宗濤這一派人當然群相附和,喬海鵬與火雲峒主齊聲說道:「對,只有我們的師父才配做本派掌門,有哪個不服的儘管出來,先和我們比劃比劃!」
扶桑派的弟子曾經見過火雲峒主的厲害,而喬海鵬的名氣和武功又更在火雲峒主之上,他們當然知道,倘若不自量力,出去和他們較量,只有白送性命而已。但還是有兩個弟子,激於義憤,不顧一切,便躍出去。
石衛嘆了口氣,把他們拉了回來,說道:「公道自在人心,是非終當大白,咱們用不著和姦徒較一日之短長。」
牟宗濤冷冷說道:「石師兄,你說話乾淨一些,誰是奸徒?」
石衛哼了一聲,說道:「你倘若沒有心病,也用不著害怕我提起『奸徒』二字。」話中之意,已是分明把牟宗濤指作奸徒。
包毅作好作歹的出來勸解道:「如今多數人推舉牟堂主繼任掌門,縱許有些人不服,但也沒有誰是要出來和他的弟子較量的,依照武林規矩,本派廢立掌門之事就成了定局啦,大事已定,也就無謂另生枝節了。石師兄,咱們一同參見新掌門吧!」
石衛冷笑道:「他是你的掌門,可不是我的掌門。」
牟宗濤雙目一瞪,說道:「石衛,你是不是要背叛本門?」
石衛淡淡說道:「隨便你怎麼說,是你背叛也好,是我背叛也好,總之你喜歡做扶桑派的掌門,我讓你做,但我可要走啦。」
招顯山說道:「不錯,扶桑派的名義暫且讓他們篡奪了去,咱們都走。」
這一來不但本來反對牟宗濤的人要走,連原來中立的那班人也都跟著要走。
牟宗濤喝道:「誰都不許走!」要知扶桑派原來的弟子十之七八走了,只留下他的這班假冒弟子和少數屬於他這一派的人,他做這個掌門,還有什麼意思?
石衛冷笑道:「你還不是武林公認的扶桑派掌門人呢,我不和你作對,你還不許我走!」
牟宗濤怒道:「你帶走這班弟子,意欲何為,還不是要立門戶與我作對?武林公認,那有何難?我今日已是掌門,那就不能容你做出背叛本門之事!」
在石衛的想法,他已是一再退讓,哪知還是不能委屈求全!不過,他雖有一拼之心,卻又不能不為一眾弟子的安全著想。如何是好?倒是令他進退兩難了!
雙方劍拔弩張,眼看就要動手!
牟宗濤在玉皇觀里咄咄迫人,迫得石衛進退兩難,但在小天燭峰那邊,他的妻子練彩虹也正在陷入極為尷尬的境地。
她點了林無雙的穴道,林無雙口裡不能說話,一雙眼睛可還是冷冷的盯著她。用不著林無雙說話,她已是感覺得到林無雙對她又是憐憫又是責備的目光。
她愧對林無雙責備的目光,心中忽地只覺一片茫然:「我這樣做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而且又如何處置林無雙呢,這對她來說,更是一個難題了。
她和丈夫本來是商量好了的,待牟宗濤的「大事」定了之後,她與林無雙回到玉皇觀,夫妻倆一同向她賠罪。
可是在她聽過了林無雙的一番義正辭嚴的說話之後,莫說她心裡早已明白:林無雙決不會原諒她的丈夫,就是她自己也懷疑自己是做錯了事情,不敢和林無雙回去見她丈夫了。
林無雙則是另一種心情。
她最初是痛恨牟宗濤,連帶也恨上了聽從丈夫指使的練彩虹。現在她也感覺得到練彩虹這一份愧對她的心情,反而有點憐憫起她來了,覺得她糊塗得太過可憐。
玉皇觀的鐘聲早已停了,要急也急不來了。林無雙索性靜下心來,把一切事暫且置之腦後,凝神靜氣的自行運氣解穴。
穴道尚未解開,忽地聽得腳步的聲音,練彩虹喝道:「是誰?」
抬頭一看,只見一個三綹長須的老者已是出現在她們面前。
這一下不但練彩虹大大吃驚,林無雙也是吃驚非小,剛剛凝聚的真氣,幾乎又要渙散,原來這個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練彩虹原來的師父宗神龍。
宗神龍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彩虹,你想不到是我吧?」
練彩虹是依照丈夫所定的計劃行事的,她們躲藏的地方也是牟宗濤事先給她指定的。這是一個很難發現的秘密地方,所以石衛派人來到小天燭峰也沒有找著她們,不料如今竟給宗神龍發現了。
練彩虹又是尷尬,又是驚異,心裡想道:「怎的他不跑去玉皇觀卻一個人來到這兒,是偶然經過的呢?還是有心來找的呢?」
「是啊,我的確料想不到。」練彩虹只好這樣回答了。
「彩虹,你用不著覺得難為情,咱們師徒之間,過去雖然有過一點小小的誤會,這也是早已過去的了。我不會怪你的。如今,你的丈夫已經叫我做師叔,你我也還是師徒。」宗神龍說道。
練彩虹的尷尬倒不是由於自己的難為情,而是為丈夫感到羞恥。但一來不知宗神龍來意如何,二來在這樣的情況下碰上他,自己孤立無援,也不好和他決裂,她想了一想,只能如此說道:「宗老先生,你早已不是本門中人,恕我不能重執弟子之禮。」
這個回答,顯然頗出宗神龍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說道:「牟宗濤已經做了本派的新掌門,我要重回扶桑派,那還不容易嗎?」
練彩虹冷冷說道:「你要做我的師父,待你重回本派,那時再說也還不遲。」
宗神龍面色鐵青,勉強笑道:「好吧,你一定要嚴格按照武林的規矩辦事,我也不是拘泥名分的人,你喜歡怎樣稱呼我,隨便你吧。咱們先說正事。」
練彩虹道:「什么正事?」
宗神龍指了指林無雙,說道:「彩虹,你這件事情幹得很好,現在你可以交差了。」
練彩虹吃了一驚,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宗神龍笑道:「你這樣聰明,還不明白?把這丫頭交給我吧!」
練彩虹道:「為什麼要交給你?」她話猶未了,宗神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練彩虹忍著氣說道:「你笑什麼?她即使不是掌門,也還是扶桑派的弟子。扶桑派的弟子,豈能交給外人?」
宗神龍面色一沉,隨即冷笑道:「你開口本派,閉口本派,好吧,就算我現在尚未重回本派,不是你的師父,但我向你提取這個丫頭,卻正是奉了扶桑派掌門人之命的!」
練彩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呆了一呆之後,訥訥說道:「你、你、你是奉誰之命?」
宗神龍笑道:「除了你的丈夫,還有誰是扶桑派的掌門?嘿嘿,我說奉他之命,那還是客氣的說話。認真說來,是他求我這樣做的。」
練彩虹面色蒼白,說道:「我怎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你叫他來,我和他當面說個明白。」
宗神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你是牟宗濤的賢內助,怎的你竟如此不明事理?他如今剛剛坐上掌門人的寶座,這件事情豈能當眾張揚?你要知道,他對本門弟子是說林無雙這丫頭業已畏罪潛逃了的,讓她露面,豈非節外生枝?」
練彩虹道:「可是他卻並沒有吩咐過我要我把林無雙交給你,他是說事情過後,叫我們回到玉皇觀,他還要當面向林無雙賠罪的!」
宗神龍聽了這話,更為得意,說道:「原來如此,這就怪不得他要瞞住你了。」練彩虹道:「什麼叫做原來如此?」
宗神龍緩緩說道:「你這還不明白?你的丈夫怕你偏袒這個丫頭,他不是那樣騙你,你怎肯依計行事?嘿嘿,為人妻子,得不到丈夫的信任,這是最可羞恥的事,彩虹,好在我也曾經是過你的師父,我可要勸你一句,但願你們夫妻以後事事同心才好。」
練彩虹定了定神,說道:「如果牟宗濤當真是和你那麼說,我才是要為他感到羞愧呢!」
宗神龍冷笑說道:「你還不相信我的說話?試問若不是你的丈夫告訴我,我焉能知道你們躲在這兒?又焉能知道你們夫妻的定計?」
練彩虹咬了咬牙,說道:「好,那你說吧,你要把林掌門拿往哪兒?」
宗神龍獰笑道:「就說給你知道,那也無妨,我要把這丫頭送到北京歸案!」
練彩虹道:「歸案,歸什麼案?」
宗神龍哈哈笑道:「你裝什麼湖塗?難道你不知你的丈夫早已和御林軍的統領北宮大人訂下條件,北宮望答應暗中支持你的丈夫做扶桑派的掌門,你的丈夫也答應了暗中為他效力的嗎?這丫頭本來不是欽犯的,但自從她和孟元超相好之後,她也就變成了欽犯了。說得明白些,我如今是替你的丈夫把這丫頭送到北京交北宮望,你懂了麼?」
這番話一說出來,登時把練彩虹對牟宗濤最後的一點幻想都消滅了。原來在此之前,她還只道牟宗濤和北宮望來往,乃是為了要使得扶桑派能在中原立足,繼續發揚光大,這才不惜委屈求全的。哪想得到牟宗濤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要把自己的表妹也當作禮物去獻給北宮望?
她咬了咬嘴唇,說道:「好吧,我交給你!」
宗神龍笑道:「對啦,這才是我的好徒兒,牟宗濤的好妻子。我把這丫頭帶走,除了你沒人知道,你的丈夫也就可以安心做扶桑派掌門啦!」笑聲未了,忽地面色一變,喝道:「你幹什麼?」
原來練彩虹假裝要把林無雙交給他,其實卻是要給林無雙解開穴道。但她的功夫是宗神龍教的,卻怎瞞得過宗神龍的眼睛?宗神龍一看她的手勢,不待她的指尖觸著穴道,已是呼的一抓就向她抓了下來。
練彩虹早有準備,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橫肱一撞,把林無雙推開,倏的短劍出鞘,反手一劍,喝道:「你抓!」
宗神龍中指一彈,「錚」的一聲,把她短劍彈開,又是吃驚,又是惱怒,喝道:你瘋了嗎?不幫丈夫,反幫外人!」
練彩虹道:「我是幫理不幫親!你要把林掌門擄去,除非把我殺了!」
宗神龍怒道:「你當我不敢殺你麼?」話雖如此,究竟因為練彩虹是牟宗濤的妻子,他還是不能不有所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