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家醜」外揚
2024-04-25 18:10:42
作者: 梁羽生
人天無據,被儂留得香魂住。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十年千里,風痕雨點斑里。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龔自珍
陳天宇道:「不錯,這是清宮侍衛的朱雀金牌。小時候我曾在先父的衙門見過的。」原來陳天宇乃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出身,他的父親曾經做過清廷派駐拉薩的「安撫使」,經常有大內侍衛來到他的衙門的。
金逐流道:「尉遲大俠,這個鷹爪孫是怎樣給你抓來的?」
尉遲炯道:「昨日我在路上碰見石朝璣,這廝是他的接應。我追拿石朝璣,慚愧得很,只捉著這廝,卻給石朝璣跑了。不過,從他的口中也還可以盤出一些東西!」
金逐流笑道:「尉遲大俠,你真是神通廣大,捉了這麼一個人來,我們都未知曉。好,有了這個活口,事情的真相就不難大白了。」
原來尉遲炯將這人帶上泰山,點了他的穴道,在人叢中一擱,這才出來質問楊牧的。當時大家都在留心聽齊建業和楊牧的說話,尉遲炯悄然來到,竟是誰也沒有發覺。
齊建業鐵青著面,說道:「這個鷹爪孫的說話就能夠相信嗎?」
陳天宇道:「問問他的口供,又有何妨?」
金逐流也道:「不錯,讓他和楊武師對質,是真是假,總可以聽出一點端倪。」口氣之中,顯然已是對楊牧有了懷疑,比較相信尉遲炯的說話了。
齊建業面色越發難看,說道:「真金不怕洪爐火,尉遲大俠信不過我這世侄,那就儘管盤問你這『人證』吧。不過楊牧並非犯人,可不能由你審問。」言下之意,即是許那個衛士和楊牧「對質」,只能由楊牧去盤問他。這話固然是在發尉遲炯的脾氣,同時也是針對金逐流的。
金逐流心中暗笑:「這個老頭兒火氣倒是好大。」說道:「這也好。尉遲大俠,你解開這鷹爪孫的穴道,咱們且聽他說些什麼?」
尉遲炯解開那人穴道,喝道:「快說實話!」
這人卻也相當倔強,閉著嘴哼也不哼。尉遲炯冷笑道:「你說不說?」輕輕在他背上一拍,這人登時面如土色,冷汗迸流。原來尉遲炯用上分筋錯骨的手法,只是這麼輕輕一拍,那人渾身的關節穴道,便似有無數利針插了進來似的。那人抵受不住,顫聲叫道:「你要我說些什麼?」
尉遲炯道:「石朝璣是不是曾經暗中來過這兒?」那人點了點頭,「不錯。」尉遲炯問:「他偷上泰山,圖謀何事?會見過什麼人?」
牟宗濤站在一旁,聽尉遲炯盤問這人的口供,聽到此處,饒是他如何故作鎮定,臉上已是不由得微微變色,心頭更是有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再也裝不出那副悠然的神態了。
就在牟宗濤心中顫慄,眾人也都在凝神靜聽,要聽這名大內侍衛說出石朝璣偷上泰山是和什麼人勾結的時候,忽聽得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叫,那名大內侍衛突然倒地,七竅流血!
尉遲炯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施救,只見這人的腦門插著一枚小小的梅花針,早已氣絕了。
尉遲炯大怒喝道:「是誰偷施暗算?」目光不知不覺的盯在楊牧身上。
楊牧故意大驚小怪地嚷道:「尉遲大俠,你的分筋錯骨手法也未免太厲害了!怎不小心點兒,把這活口扼斃了!」
尉遲炯怒道:「什麼,你是說我扼斃的麼?你不見他的腦門插著一枚梅花針?」
楊牧這才慢慢走近,裝作開始發現的神氣,冷笑說道:「你總不至於懷疑是我吧,我可沒有這樣高明的暗器功夫。」
尉遲炯一想不錯,楊牧的本領有限,這暗器若然是他所發,決計瞞不過自己的眼睛。目光於是不知不覺的又移到了牟宗濤身上。
但牟宗濤站立之處和他距離頗遠,而且是在平台上正面向著會場的,場中多少高人,他若出手,焉能瞞過這麼多人的眼睛?所以最合理的推斷應該是:發暗器的人是混在尉遲炯背後這一堆人叢中的。但尉遲炯也注意過了,在他背後這一堆人中,並沒有足以令他也難以防備的暗器高手。
這人是誰呢?尉遲炯不禁大為驚異了。
牟宗濤負手閒立,意態悠然。當尉遲炯的目光和他接觸的時候,他這才緩緩說道:「尊夫人號稱千手觀音,若論暗器的功夫,在場的人恐怕沒有誰比尊夫人更高明的了!」
祁聖因柳眉一豎,站了出來,怒道:「牟宗濤,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牟宗濤道:「尉遲夫人,你切莫誤會,我可沒有說是你暗算的,我的意思只是想請你參詳一下,你是暗器的大行家,或者可以從這枚梅花針看出那人的門派來歷?」
尉遲炯用目光詢問他的妻子,夫妻兩心意相通,祁聖因微微的搖了搖頭。原來她早就提防牟宗濤可能謀殺人證,因此一直都在注意著牟宗濤的。牟宗濤的確是未曾發過暗器。
祁聖因心裡想道:「可惜我只是注意一個牟宗濤,卻沒提防他們還有本領高明的黨羽,看來這人的暗器功夫只有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當下拿出一塊磁石,將那枚梅花針吸出來一看,一看之下,不覺皺了眉頭。
尉遲炯道:「怎麼樣?」祁聖因道:「這是用孔雀膽藥液淬鍊過的毒針,傷人立死。」尉遲炯不覺也皺起了眉頭,說道:「名門正派是決不會用這種歹毒的暗器的。」祁聖因道:「這種毒針,我也還是第一次見到。邪派中最歹毒的暗器,我曾經見過的,也不過是鶴頂淬鍊的而已。」牟宗濤冷冷說道:「我所邀請的賓客,可並沒有邪派中人。」
金逐流道:「尉遲大俠,這廝可曾透露過什麼口風?你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咱們再行判斷。」
尉遲炯緩緩說道:「他並沒有透露石朝璣偷上泰山是約會什麼人,不過卻也透露了一點口風,石朝璣和楊牧並不是對頭冤家,恰恰相反,他們是好朋友!」
楊牧冷笑道:「死無對證,現在只好任憑你說了!」
尉遲炯怒道:「你是說我捏造的嗎?」
楊牧道:「不敢。但你既然可懷疑我,我為什麼不能懷疑你?哼,我受了石朝璣的雷神指之傷,如今尚未痊癒,又怎能突然變成了他的好朋友了?」
齊建業忽然縱聲大笑,說道:「尉遲大俠,你上當了!」
尉遲炯怔了一怔,說道:「我上了什麼人的當?」
齊建業道:「你上了石朝璣和這鷹爪的當了。你是個老江湖,難道還不明白嗎?」
此言一出,有幾個人不約而同的叫出來道:「不錯,這是栽贓反誣的離間之計。」
齊建業道:「對啦!正因為石朝璣不能迫使楊牧就範,反而成了仇家,是以他們才故意造楊牧的謠言!嘿嘿,這樣的詭計,想不到尉遲大俠居然也會相信。」
尉遲炯道:「今日之事是死無對證,但事情總還會有水落石出之時。」
楊牧道:「好呀,尉遲炯你現在還在懷疑我嗎?哼,你這是什麼居心,倒是值得我思疑了!」
尉遲炯虎目圓睜,喝道:「你思疑什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齊建業連連搖手道:「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你們還爭吵什麼?」他知道尉遲炯極不好惹,心裡倒是希望息事寧人。
不料楊牧卻不聽他勸阻,冷冷說道:「尉遲大俠,孟元超是你的好朋友吧?」
話題突然扯到孟元超身上,在孟元超是意料之中,在尉遲炯卻是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說道:「不錯,孟元超是我新近結交的好朋友,這又怎樣?」
楊牧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就難怪了!」
尉遲炯大怒道:「你到底要說什麼,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楊牧長嘆一聲,裝模作樣的緩緩說道:「家醜本來不便外揚,但事已如斯,我也只好請各位主持公道了。孟元超,你站出來!」
這幾句話宛似晴天霹靂,獨自悄悄的躲在一角的雲紫蘿幾乎給它震暈,她就是做夢也想不到楊牧會說出這種話來,來得太過突然,這霎那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感到一片茫然:「他究竟要說些什麼?」
此事雖然早在孟元超意料之中,但在要來的終於來到之際,他也不禁有點驚惶失措了。
楊牧喝道:「怎麼,孟元超你不敢站出來回答我麼?」
孟元超一咬牙根,大步跨出場中說道:「楊牧,你莫含血噴人!」
齊建業冷笑道:「你怎知他是含血噴人?哼,哼,他還沒有說話你就害怕了?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楊牧沉聲說道:「各位前輩,各位朋友,我楊牧是忍無可忍,只好說了。孟元超這廝,他、他勾引我的妻子!我要請各位主持公道!孟元超,你敢否認沒有這事麼?」
孟元超道:「哪有此事!」但他心中不無多少怯意,說出話來,聲音並不響亮。
好奇之心,人人都有。尤其對於別人的隱私,某些人更是特別感到興趣。這霎那間,全場寂靜無聲,連一根針跌在地上都聽得見響。過了片刻,竊竊私議之聲才突然爆發,雖然只是耳語,但四方紛起,場中亦是顯得相當亂鬨鬨的了。好些人心裡都是想道:「此事若然是誣賴孟元超的,孟元超還能不暴跳如雷麼?如今他卻並無理直氣壯的模樣,這事看來只怕是真的了?」
雲紫蘿又是羞慚,又是吃驚,又是氣憤!在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之中,還有幾分受騙的悲哀!她和楊牧做了八年夫妻,雖然她不真愛丈夫,但在她的心目之中,楊牧卻總是一個愛她敬她的「好丈夫」的。為此,她還曾深深的感激過楊牧。想不到這個「好丈夫」現在露出了本來面目,把她過去的幻想都弄得好像肥皂泡般的破滅了。
雲紫蘿一陣眩暈,幸虧她是戴著人皮面具,旁人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但身子搖搖欲墜,坐在她旁邊的人卻是注意到了。
那人說道:「咦,你怎麼啦?尉遲夫人,你的朋友——」這人本來想伸手扶雲紫蘿,但因雲紫蘿是個陌生女人,穿的又是寡婦孝服,他略一遲疑,想起了這個寡婦,是和祁聖因一同來的,因此便把祁聖因叫來。
雲紫蘿瞿然一省,連忙鎮攝心神,說道:「沒什麼,我只是稍稍感到有點頭暈,不必驚動尉遲夫人啦。」
祁聖因走過來道:「大概是人多氣濁的關係,我和你到清靜一點的地方去,好嗎?」雲紫蘿道:「多謝夫人關心,我只是偶然不適,現在好了。」
祁聖因是有經驗的婦人,早看出雲紫蘿是身懷六甲,心想她昨天經過一場劇戰,今天又起得早,昨晚想必沒有好睡。是以聽雲紫蘿說是頭暈,也就不覺得什麼奇怪了。
雲紫蘿道:「尉遲夫人,你那邊有事,請不必為我操心了。」
祁聖因道:「楊牧也真是太不要臉了,他這分明是自己抹污臉孔,來轉移別人的視線。讓人家議論他的家庭醜事,這樣一來,就不會深究他和石朝璣勾結的事情了。哼,真是無恥!」
發了一個議論之後,接著說道:「我有諸葛武侯秘方配製的行軍散,你服一包試試。好好歇歇,待會兒,我再來看你。」
雲紫蘿聽了祁聖因的說話,心裡十分難過,暗自想道:「尉遲炯為人正直,爹爹也是曾經稱讚過他的。他該不至於無中生有,誣賴楊牧吧?唉,但若說是楊牧真有那事,我又怎敢相信?」跟著又想道:「他和石朝璣勾結之事,是真是假,暫且不論。他當著天下英雄面前,破壞孟元超的名譽,這卻是大大的不應該了!唉,我真想不到他是想的一套,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反覆小人!」想起那晚楊牧還口口聲聲對她說是要「成全」她和孟元超,因而才要詐死的事情,不覺心中苦笑:「我倒寧願他是小人,不願他是偽君子。」八載夫妻,此時方始露出本來面目。雲紫蘿苦笑之際,不由得一股冷意直透心頭!
場子裡鬧哄哄的,楊牧和孟元超正在劍拔弩張之際,倒沒有注意到祁聖因與雲紫蘿。
一陣刺耳的笑聲把雲紫蘿從沉思中驚醒,原來她的丈夫正在指責孟元超。
「並無此事?嘿、嘿,你是不是要我抖露出來?」
孟元超曾經托快活張帶過一封信給楊牧,希望楊牧能讓他見見自己的孩子的。他不知道這封信並不是在楊牧手上,心中不無怯意,想道:「抖露出來,我不要緊,紫蘿以後如何能在人前抬起頭來?」
楊牧冷笑道:「怎麼,不敢說話了嗎?」
孟元超道:「不錯,我和尊夫人是青梅竹馬之交,但自九年前分別之後,可就沒有見過她。更不會有如你所想像的苟且行為。」
楊牧冷笑道:「孟元超,你還是老實點吧。只要你交還我的妻子,我倒可以不再追究。」
孟元超又氣又急,說道:「你,你這話是從何說起?我根本就沒有見過尊夫人!」
楊牧冷冷說道:「你倒抵賴得乾淨!我下葬那天,你跑來搶了我的孩子,那賤人則在你來之前離開楊家,難道還不是和你約好私奔的麼?這件事情,是我的姐姐和我的六個門人都親眼見到的,難道還能有假?」
齊建業道:「不錯,這件事情我也是知道的!」
把楊華從楊大姑手中搶走的是宋騰霄,宋騰霄當時是蒙著面的。是以齊建業聽得侄媳說起此事,也把宋騰霄當作是孟元超了。
不過楊牧後來卻是知道並非孟元超的,他現在一口咬實是孟元超,當然是存心誣賴孟元超的。
孟元超不知此事,大吃一驚,說道:「什麼,我、我、我,你、你、你——」
楊牧冷笑道:「什麼你你我我?」
孟元超瞿然一省,心道:「我幾乎露出真情。」定了定神,說道:「什麼,你的孩子竟然給人搶走?但這事卻的確是與我無關!」
楊牧「哼」了一聲,說道:「與你無關?你為什麼這樣著急?別抵賴了,你把那賤人藏在何處,快快從實招供吧!」
雲紫蘿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聽了丈夫一再罵她「賤人」,幾乎氣炸心肺,心裡想道:「他這樣侮辱我,我還何必顧他體面?」正要不顧一切的站出來大叫「我在這兒!」幸好在她心念方動之際,有一個人卻站出來替孟元超解圍了。
這個人是邵叔度。
邵叔度緩緩說道:「楊武師,恐怕你誤會了。尊夫人在什麼地方,我倒知道。」
楊牧也是認識邵叔度的,怔了一怔,說道:「邵老前輩,你怎麼會知道的?」
邵叔度道:「尊夫人有位姨媽,嫁給我的好朋友蕭景熙。我們兩家乃是鄰居,住在太湖的西洞庭山。尊夫人是上個月來到西洞庭山投奔她的姨媽的。楊武師,你若然不相信,可以和我一同到西洞庭山去,包管你們可以夫妻相會!」
陳天宇也出來作證道:「不錯,我有一位朋友名叫繆長風,那幾天正好在邵家作客,他也曾親眼見到尊夫人。」
兩位老前輩相繼出來作證,楊牧自是不敢再向孟元超討還妻子了。牟宗濤哈哈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揭過了就算吧。」他另有顧慮,倒是不願意這件事糾纏下去的。
眾人正以為可以風平浪靜,不料楊牧卻道:「且慢,事情還沒了呢!」
孟元超料不到他又枝節橫生,怔了一怔,冷冷說道:「尊夫人的下落已經分曉,證明與我無關,楊武師還有什麼指教?」
楊牧卻回過頭來,向邵叔度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說道:「邵老前輩,楊某尚有一事未明,要想請問。」
邵叔度道:「請說。」
楊牧問道:「拙荊投奔她的姨媽,不知可有攜帶小兒?」
邵叔度道:「令郎老朽倒是沒有見到。」楊牧道:「這麼說只是拙荊單身一人了?」邵叔度道:「不錯。」
楊牧問完了邵叔度之後,又再回頭來,向孟元超冷笑說道:「私奔之事,算我是錯怪了你。但我的兒子是你搶去的,這你總不能抵賴吧!妻子我自己去找,兒子可還得向你討還!」
孟元超又氣又惱,怒道:「我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沒有這一回事,你怎麼老是糾纏不清!」
楊牧也大聲說道:「難道我的姐姐和我的六個門人眼睛都是瞎的麼?他們親眼見到你的!」
孟元超冷笑道:「他們親眼見到我?這倒真是天大的怪事了!你是哪天『下葬』的?」
楊牧道:「七月初四。」
孟元超冷笑道:「七月初四那天,我在蘇州。你不相信,我可以找人作證。」
陳天宇道:「人有相似,齊大哥,你的侄媳或者是看錯了人也說不定。」
齊建業道:「那人蒙著面的,不過,除了是孟元超,誰還會去搶楊牧的孩子?」
孟元超「哼」了一聲,說道:「你們根本沒有見到我的面,怎麼可以一口咬定?」
齊建業怒道:「孟元超,你好歹也算是個小金川義軍中的人物,怎可以這樣胡賴?除非你能夠把那個蒙面人找出來,否則你的嫌疑就是跳進黃河也是洗不清的了。」
正在雙方爭論不休之際,忽地有一個人朗聲說道:「楊牧的孩子在哪裡,我知道!那個蒙面人是誰,我也知道!」
只見一個中年書生搖著摺扇,從人叢中走了出來,走到楊牧面前,笑吟吟說道:「楊武師,你總該還認得我吧,你那天雖然是化了裝,我可是認得你的!」
這一瞬間,饒是楊牧如何老奸巨猾,也不由得陡然一驚,面色蒼白如紙了!
原來這個中年書生不是別人,正是「點蒼雙煞」之一的段仇世。
「點蒼雙煞」僻處滇南,不過在場的各路英雄,也還是有人認得他的。
「咦,這不是滇南雙煞中的老二,冷麵書生段仇世嗎?」
「滇南雙煞是什麼人?」
「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這人是老二,還有一個老大名叫卜天雕,綽號八臂靈猿。聽說他們平生足跡不出滇南,這次萬里迢迢的跑來泰山,倒是怪事!」
「不,他們兩個月前曾在蘇州出現,聽說還曾和孟元超打過一架呢!」
「那麼他應該是幫楊牧的了,但看樣子又不大像呀!」
「這個冷麵書生段仇世性情怪誕,行事不經,他是來幫誰的,倒是難以預測!」
認得點蒼雙煞的人都在詫異不已,議論紛紛。
站在場中的孟元超和躲在角落偷看的雲紫蘿更是驚駭莫名了!
「他怎麼會知道華兒的下落。莫非他是因為那晚傷在我劍下,故而搶了我的孩子報仇?但他怎麼知道那晚傷他的人是我?」雲紫蘿心想。
「點蒼雙煞和我結了這麼大梁子,怎的這個段仇世卻會站出來為我洗脫嫌疑?」孟元超心想。
就在眾人竊竊私議聲中,段仇世輕搖摺扇,已經走到楊牧的面前來了。
楊牧面色鐵青,喝道:「你胡說什麼?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閣下!」
「你沒有見過我?哈哈,你沒有見過我?楊武師,你是善忘呢還是裝蒜?嘿,嘿,你還沒有聽我說話,又怎麼知道我是胡說?」
金逐流道:「楊武師,你不是要想知道孩子的下落嗎?那就聽他說說,又有何妨?」
楊牧恨不得把段仇世撕成兩片,但有金逐流在一旁主持公道,他可是不敢胡來,只好硬著頭皮,心中好像懸著十五個吊桶似的,七上八落,聽段仇世說了。
段仇世緩緩說道:「齊老先生,你猜錯了,那個在靈堂劫走楊華的蒙面人,不是孟元超,是宋騰霄!」
齊建業道:「你怎麼知道?」
孟元超也吃了一驚,不由自已地叫出來道:「我不相信,宋騰霄為什麼會搶那孩子?」
楊牧則嘀咕道:「孟元超也好,宋騰霄也好,誰不知道他們是好朋友?即使那個蒙面人是宋騰霄,他也是受孟元超指使的!」
段仇世道:「這個原因我也打聽出來了。楊牧詐死,初時楊大姑還未明真相,以為是他的妻子云紫蘿害死他的。楊大姑趕走了雲紫蘿,留下了這個孩子。孩子不肯跟她,受她虐待。宋騰霄不值她的所為,是以把這孩子搶走。」
齊建業道:「這是你後來才去打聽的,是麼?」段仇世道:「不錯。」齊建業道:「那麼最初你是怎麼知道這孩子是落在宋騰霄的手中?」
段仇世把摺扇一合,指著楊牧,說道:「是他告訴我的。哼,哼,他分明知道那個蒙面人是誰,卻要誣賴是孟元超,我看不過眼,所以我雖然是和孟元超結有梁子,也不能不挺身出來作證了!」
楊牧硬著頭皮抵賴,叫道:「胡說八道,你是白日見鬼了!」
段仇世張開摺扇,搖了兩搖,哈哈笑道:「一點不錯,那天我確是白日青天見鬼了,這個鬼就是你!
「才不過是兩個月前的事情,楊武師,你想必還不至於這樣善忘吧,那天你和我談一樁交易,你要我們點蒼雙煞替你搶這個孩子!」他的雙眼冷冷的盯著楊牧,口裡說的一直是「這個孩子」,而不是說「你的孩子」。盯得楊牧心裡發毛,孟元超心裡也是思疑:「難道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孩子的來歷?」
楊牧又驚又怒,喝道:「誰能相信你的鬼話,我為什麼要你搶我的孩子?」
段世仇打了個哈哈,又用扇柄指著楊牧,說道:「你不僅要我搶這孩子,還要我利用這個孩子,幫忙你去報仇!」
齊建業莫名其妙,道:「報什麼仇?」
段仇世道:「他以為孟元超是我和他共同的仇人!卻不知道我姓段的雖然是和姓孟的結有梁子,可不能幹這樣卑鄙勾當!」
齊建業道:「你的說法太奇怪了,楊牧怎能利用自己的孩子向孟元超報仇?」
段仇世道:「內里原因,楊牧心裡明白!我是心存忠厚,不願意當眾說出來。哼,楊牧,你若是一定要迫我非說不可,那——」
楊牧心裡發慌,喝道:「你在這裡胡言亂語,說什麼也難以令人入信。」
陳天宇是個老於世故的人,情知內中定有見不得人的隱私,說道:「別要節外生枝,這孩子現在何處?」
段仇世緩緩說道:「我從宋騰霄的手中把這孩子搶了過來,現在他已經是我的弟子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為驚詫。楊牧又叫道:「胡說八道,我的孩子怎會拜你為師?」
齊建業搖了搖頭,說道:「孩子你又沒有帶來,你說他在你門下,我怎知是真是假?」
段仇世道:「我有憑證!」說罷,拿出一塊晶瑩的白玉佩。
這塊玉佩一亮出來,孟元超和楊牧都是不禁大吃一驚,孟元超的心情尤其激動。
原來這塊玉佩正是孟元超與雲紫蘿分手之時,留下來給雲紫蘿的。他還記得當時說道:「世事多變,你我將來是否能夠團圓,只怕——」雲紫蘿連忙掩住他的嘴說道:「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說話。任憑海枯石爛,我總是等著你的。」他輕輕移開了雲紫蘿的手,說道:「我當然也是但願如此,但意外的遭遇,也不能不有所提防。這是我給孩子的信物,他年倘若咱們在戰亂之中失散,難以團圓,這玉佩你留下給咱們的孩子,也好有個父子相識的信物。」
想不到海也未枯,石也未爛,他與雲紫蘿已是破鏡難圓!
想不到如今見著了這塊玉佩,卻沒有見著自己的孩子,饒是孟元超如何鐵石心腸,也不禁心內悽然,目中蘊淚了。幸好他還能夠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了出來。
在孟元超是心情的激動多於吃驚;在楊牧則是吃驚多於激動。
雲紫蘿與他結婚以後,以為孟元超已死,什麼都不瞞他,這塊玉佩的事情也對他說了。他就是偷了這塊玉佩,在和「點蒼雙煞」談那樁「見不得光的交易」之時,說出這塊玉佩的來歷,叫點蒼雙煞搶了楊華,就拿這塊玉佩去威脅孟元超的。
不料結果「交易」不成,這塊玉佩卻給段仇世拿了去不還他了。
「這廝不知道還會抖露我什麼秘密?」楊牧不由得內心顫抖了。
還有一個心情比孟元超更為激動,而吃驚又比楊牧更甚的人,她就是悄悄的躲在一角的雲紫蘿。
激動的是她更進一步的發現了丈夫的本來面目,竟是如此醜惡,醜惡到令她難以想像的地步。「八年來,他總是在我面前裝出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口口聲聲說是必定把華兒視同己出。誰知他竟然要暗害華兒!」這可比丈夫要陷害孟元超還更令她痛心。吃驚的是:她的孩子落入了點蒼雙煞手中,而點蒼雙煞又正是和她結有梁子的。
楊華彌月之時,雲紫蘿曾經把這塊玉佩掛在他的身上,齊建業也曾見過。
齊建業呆了一呆,說道:「這塊玉佩倒似不假。」
楊牧殺機陡起,說道:「點蒼雙煞是邪派中著名的魔頭,他搶了我的孩子或者不假,在這裡胡說八道,卻分明是想陷害我的。牟兄,這廝可是你請的客人?」
牟宗濤何等聰明,立即便知他的用意,搖了搖頭,說道:「我怎會邀請這等邪派中人!」
段仇世瞧出牟宗濤目光有異,冷笑說道:「姓牟的,你打算殺、殺——」話猶未了,牟宗濤和楊牧不約而同的陡然出手,牟宗濤一把向他的琵琶骨抓下,喝道:「剛才偷發毒針的人是不是你?」他要殺害段仇世,當然必須找個藉口。楊牧則更加陰狠,一聲不響,便用金剛六陽手擊他背心要害。
只聽得「乒」的一聲,雙掌相交,牟宗濤晃了一晃,退了兩步。但這個擊退牟宗濤的人卻不是段仇世,而是尉遲炯。原來尉遲炯亦已瞧出牟宗濤是目露凶光,暗藏殺機的了。可是他只是提防牟宗濤,卻還沒有提防楊牧。
孟元超大吃一驚,搶救已來不及。只見楊牧「呼」的一掌擊下,「咚」的一聲,倒下了一個人。
倒下的卻是楊牧。
段仇世騰身飛起,翩如飛鳥般越過石台,向後山逃走,只見空中破布飛揚,他的背心衣裳恰好穿了巴掌般大小的洞。段仇世喝道:「姓楊的,你這一掌之仇,老子記下了。哼,你——」原來他是早就預防楊牧暗襲他的,楊牧那一掌擊下之時,他已是運了內家真氣護著背心。可是楊牧的金剛六陽手也委實厲害,結果楊牧固然是給他震得跌了個仰八叉,他也稍稍受了一點內傷,不敢分出心神多說話了。他本來想要更進一步揭發楊牧的陰謀的。
牟宗濤內功深湛,卻敵不住尉遲炯的神力,晃了一晃,身形未穩,恐防尉遲炯再來打他,連忙橫掌護胸,喝道:「你們還不上去捉人?邪派魔頭,不請自來,格殺不論!」
尉遲炯冷笑道:「牟宗濤,你想殺人滅口麼?」剛才段仇世未能說出的話,終於由他說出來了。
牟宗濤大怒道:「尉遲炯,你這是什麼意思?」兩人劍拔弩張,看看又要動手。
牟宗濤在扶桑派一向是被當作掌門人的,他說的話就是命令,大家都已習慣了。他發出命令,叫本派中人去追擊段仇世,不但他的門人弟子唯命是從,石衛、桑青這對夫婦本來對他有惡感的,也不知不覺的遵命追去。其中還有幾個人已經發出暗器。
林無雙當機立斷,喝道:「不許加害客人,你們給我退下!」
石衛瞿然一省,朗聲說道:「謹遵掌門之命!」「掌門」二字,說得特別響亮,眾弟子這才驟吃一驚,大家想了起來:「不錯,牟宗濤已經不是掌門人啦,我們當然應該聽掌門之命。」於是也都跟著石衛夫妻退下了。
林無雙回過頭來,牟宗濤苦笑道:「掌門師妹,請恕我亂發號令之罪,但我也是為了本派之故。」
牟宗濤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本派的開宗大典,給邪派中人混了進來,不加懲處,焉能樹立聲威?」
林無雙道:「我以為還是以德服人的好,縱然不請自來,好歹也是客人。」
牟宗濤冷笑道:「對客人不可無禮,對兇手似乎不必寬容!我看他多半是殺害那個活口的兇手。」
林無雙道:「他為什麼要殺人滅口?殺掉那個活口,不是對楊武師有利嗎?他卻分明不是來幫楊武師的呀。」
林無雙心直口快,一口道破其中關鍵。楊牧此時已給齊建業扶了起來,聽了這話,又驚又急,冷笑說道:「林掌門,你這麼說,咱們倒是非把那個偷發毒針的人找出來不可了,否則只怕我楊某人也洗脫不了嫌疑。」
林無雙道:「楊武師你別多心,我並沒有說你。」
孟元超插口道:「我曾經和點蒼雙煞交過手,據我所知,點蒼雙煞都是不擅長暗器的。」
牟宗濤強辯道:「或許他當時是故意藏一手呢,至於掌門師妹問他為何要殺人滅口,這我怎麼知道?不過他是邪派魔頭,說不定就是特地要來搗亂的。殺了人證,讓咱們正派中人互相猜疑。」
尉遲炯冷冷說道:「但是要殺人滅口的不是他!」
牟宗濤怒道:「尉遲炯,你說誰?」尉遲炯道:「誰人心裡有鬼我就說誰!」兩人爭吵起來,雙方都是面色鐵青,眼看又要動手,林無雙連忙調解。
段仇世已經跑上玉皇觀側面的山峰,但牟宗濤、尉遲炯和楊牧等人的吵鬧聲音,他還是聽得見的。他心裡感激林無雙對他維護,想道:「大不了拼著和唐家的人結怨,我就替他們揭發這個兇手吧。」
林無雙正在進行勸解,忽聽得段仇世在山上朗聲說道:「偷發毒針的人在那邊!」拾起一顆石子,向平台右側一個地方飛去。只見一塊大石頭後面,突然竄起了一個人,是個青衣老者。
青衣老者一竄出來,立即便向段仇世追去,喝道:「冷麵書生,你竟敢和老夫作對,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白光一閃,一柄飛刀向山頭飛去。段仇世受了一點內傷,剛才又用傳音入密的功夫,耗了若干真力,不敢接他暗器,只好加快腳步飛奔。
幸虧一個是在山頂,一個是在山坡,青衣老者的飛刀從下面飛上去,飛不到這麼遠,錚的一聲,插進了石壁。但飛刀所著之處,卻也正是段仇世剛才站立之處,如果段仇世走慢一步,那就難免要中了他的飛刀了。青衣老者這一擲的力道如此厲害,眾人都是不禁駭然,對段仇世在受傷之後還能飛跑,大家也是暗暗佩服。
邵叔度識得此人,吃了一驚,說道:「這老頭兒不是唐家三老中的唐天縱嗎?咦,怎的他會做出這種勾當?」
四川唐家是世傳的暗器名家,分為三房,長房家主唐天橫,三房家主唐天直,二房家主就是這個唐天縱了。三兄弟人稱「唐家三老」,尤以老二唐天縱的暗器功夫最為厲害。
不過唐家雖然以暗器著名,一向卻是很少在江湖上為非作歹的,是以邵叔度覺得有點奇怪。
和邵叔度站在一起的丐幫幫主仲長統說道:「不錯,是唐老二。這樣看來,那個消息竟然是真的了。」
邵叔度道:「什麼消息?」
仲長統道:「聽說他為名利所動,受了薩福鼎的重金禮聘,到他的總管府傳授暗器的打造方法。我初時還不敢相信呢。」
此時已有十多個輕功較好的扶桑派弟子追了上去,賓客中也有若干見義勇為之士幫忙擒凶。陳天宇的兩個兒子陳光照和陳光世也都去了。陳天宇叫道:「你們小心了!」他是武林中的領袖人物,顧著身份,可不便自己出手。
唐天縱哈哈笑道:「對不住,少陪了!」笑聲中把手一揚,梅花針、飛蝗石、透骨釘、鐵藜蒺、蝴蝶鏢,各種暗器雨點般打來。登時有四五個扶桑派的弟子中了他的暗器。
陳光照光世兄弟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叫你也見識見識我們陳家的暗器!」
陳家兄弟的暗器名為冰魄神彈,是普天下最奇怪的一種暗器,是用額爾唐古拉山上冰窟中亘古不化的寒冰煉成的。普通的暗器仗的是準頭,必須打中了方能傷人。只有冰魄神彈是用奇寒之氣傷人,無須碰著對方身體。當然,若是打個正著,威力就會更大。
冰魄神彈飛了過去,在唐天縱的頭頂上方裂開,化成了一團寒霧,饒是唐天縱內功深湛,也不由得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顫。
唐天縱怒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嘿、嘿,冰魄神彈何足道哉,且叫你嘗嘗我這火龍珠的滋味!」
只聽得霹靂連聲,三枚「火龍珠」打了出來。這火龍珠其實即是一種硫磺彈,中貯火藥,出手爆開,噴發火煙。雖然比不上冰魄神彈的奇妙,卻比冰魄神彈更為霸道。
陳光照飛身掠出三丈開外,陳光世閃得稍慢,衣角著火焚燒,連忙在地上打了個滾,這才把火頭滅了。雖沒受傷,亦是十分狼狽了。
說時遲,那時快,尉遲炯夫婦已是疾風似的追上去。祁聖因喝道:「好,我來領教你唐家的暗器功夫!」
唐天縱哼了一聲說道:「你就是江湖上號稱千手觀音的祁聖因嗎?老夫正想瞧你有多大能為!」話猶未了,火龍珠已是向他們夫婦打過來了。
尉遲炯大聲一喝,身形側立如弓,雙掌平推似箭,這一記劈空掌用上了十成功力,勁道非同小可,只聽得「桌球」連響,三枚火龍珠給他的劈空掌力反震回去,在唐天縱的背後爆炸,幸而雙方距離頗遠,反震回去打不到這樣的距離,這才在他的背後爆炸,剛好讓他躲過。
唐天縱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再發這太霸道的火龍珠,但仍是手不停揮,向尉遲炯夫婦發各式各樣的暗器。
唐家暗器,果然是名不虛傳。只見有的暗器直線飛來,有的暗器彎彎曲曲的走著弧形,還有的暗器竟是打著圈圈來到。有的暗器嗚嗚作響,有的暗器卻是無聲無息的突然就飛到了面前。
場中不乏暗器高手,人人都是看得心驚膽戰,想道:「若然換了是我,這樣高明的暗器功夫,只怕我也是躲避不了。」
祁聖因防他暗器有毒,早已戴上了鹿皮手套,把對方飛來的暗器隨接隨發。對方的暗器打得快,她接得更快,而且還不時騰出手來,發出自己的暗器。尉遲炯則仍然使用劈空掌護身。
場中群豪方始鬆了口氣,俱是想道:「尉遲夫人果然不愧這千手觀音的雅號!」
但唐天縱也並非相形見絀,和祁聖因一樣,他也是隨接隨發。有時來不及接,就用暗器將祁聖因飛來的暗器打落,百不失一。在旁觀者看來,出手的迅捷,他雖然似乎稍有不如,但手法的巧妙,打法的狠准,卻又似乎還在祁聖因之上。
棋逢敵手,各有千秋。暗器在半空中穿梭來往,蔚為奇觀。
楊牧剛才口口聲聲迫尉遲炯找出謀殺人證的兇手,心裡以為那個兇手是早已溜走了的,樂得出個難題難一難尉遲炯。不料如今真的找了出來,他可是不由得暗暗著慌了。「這唐老頭兒在薩福鼎手下的身份和石朝璣相等,我的秘密他一定知道。老天保佑,可千萬別讓他給尉遲炯捉著了迫供才好。」
心念未已,只見祁聖因身形疾掠,追過山坳,一聲叱吒,以「滿天花雨」的手法,灑出了一把銅錢。
出手是「滿天花雨」,錢鏢飛出之後卻又與各家各派的這種手法大不相同。那些銅錢竟然在半空中互相碰撞,而不是徑直的向對方飛去。
但這是瞬息間事,轉眼又不同了!
只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十二枚銅錢在空中互相激撞,卻沒有一枚落下。有的繞著圈兒盤旋向前,有的如箭疾射,每一枚銅錢,依然是向唐天縱飛去。
唐天縱或閃或接,同時還發出暗器將錢鏢擊落,並且還擊對方。十二枚錢鏢,給他閃過四枚,接了三枚,擊落三枚。另外兩枚錢鏢初時來勢甚緩,唐天縱一時未曾留意,不料那兩枚錢鏢卻是後發先至,待到唐天縱霍的一個「鳳點頭」之時,閃避已是來不及了。一枚錢鏢擦過他的額角,刮出了一條血痕,一枚錢鏢打著了他的左肩井穴,幸而他有閉穴的功夫,距離稍遠,打中了也只是稍感疼痛而已。
可是他是天下聞名的暗器大名家,比暗器輸在千手觀音手下,如何還有顏面再比下去?顧不得山坡上荊棘叢生,只好一抱頭就滾下去了。
祁聖因縱聲大笑,忽聽得丈夫「哼」了一聲,罵道:「好呀,你這老賊有種的就莫逃跑!」祁聖因聽得丈夫聲音有異,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麼啦?」尉遲炯苦笑道:「天天打雁,卻給雁啄了一口啦。不過也沒什麼,那老賊餵毒的暗青子料想也還不能奈何得我!」
原來尉遲炯看得高興,一個疏神,給唐天縱的一枚透骨釘打著。尉遲炯有「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尋常的武學之士沾著他的衣裳便會摔倒,暗器碰著他的身體也會彈開。但唐天縱的功力與他相差無幾,那枚透骨釘卻是穿刺了他的衣裳才跌落的。釘頭稍稍刮破一點表皮,以尉遲炯深厚的內功,唐天縱這枚透骨釘雖然是淬了毒的,亦是毫無妨礙。
尉遲炯回到牟宗濤面前,冷冷說道:「可惜給這老賊跑了,如今是什麼人證也沒有啦!」說話之時,眼睛朝著楊牧望去。楊牧暗暗歡喜,嘴裡卻道:「可惜我本領不濟,幫不上你尉遲大俠的忙。」
牟宗濤也冷冷說道:「讓他跑的可不是我!」
眼看兩人又要爭吵起來,林無雙勸道:「事情總有水落石出之時,他們跑得過今天,跑不過明天。自己人可別傷了和氣。」
陳天宇接著說道:「點蒼雙煞的說話當然是不能相信的,不過,他既然說楊兄的令郎是在他那裡,楊兄和齊老前輩也不妨去察看察看。」
尉遲炯跟著說道:「對啦,這件事情你總不能說還是和孟元超有關了。」
楊牧僥倖逃過兩次難關,心裡已是暗暗叫了幾聲好險,當然也就不敢再追究了。他自覺無顏,說道:「好,我馬上趕去點蒼山查究這件事情。孟元超,我錯怪了你,告罪啦!」交代了這幾句場面話,灰溜溜的便走了。
齊建業道:「林掌門,貴派大典業已告成,老朽也該走了。」林無雙怔了一怔,說道:「難得齊老前輩來到,何故匆匆便走,莫非是怪我們招待不周麼?」齊建業道:「楊牧是我帶他來的,他和鷹爪結了大仇,如今傷尚未好,萬一在路上出了什麼岔子,我如何對得住他的姐姐。所以我必須和他回去。」言下頗有為楊牧不平之意,也不再聽林無雙挽留的說話,便即邁開大步,追上楊牧,和他一同下山去了。
尉遲炯哼了一聲,說道:「這老頭兒不是怪你,他是怪我冤枉了楊牧。哼,把楊牧說得好像受盡委屈的樣子,總有一天我要把楊牧的真面目揭開來,讓這老頭兒看個明白。」陳天宇說道:「齊老頭兒有點糊塗,不過心地還是好的。」
風波平靜,雨過天晴。林無雙笑道:「都快是近午的時分了,想不到發生這一連串的事情,拖到現在,累得大家受餓,我真是過意不去。」當下便叫石衛宣布禮成,請一眾賓客回玉皇觀用齋。
祁聖因惦記著雲紫蘿,說道:「我也該去找那位朋友了,她剛才還有點不舒服呢,不知好了沒有。」
孟元超心中一動,說道:「尉遲夫人,我陪你去,對啦,你那位朋友叫什麼名字,我還未曾知道呢。」
祁聖因笑道:「我不是和無雙說過的麼,當時你在旁邊,難道沒有聽見?怎的就忘了?」
孟元超說道:「當時我顧著聽楊牧的說話,你們說些什麼,我可沒有聽得清楚。好像你說她是姓孟?」
祁聖因道:「不錯,她和你正是同姓,名叫孟華娘。」這是雲紫蘿亂口捏造的假姓名,祁聖因不懂它的含義,孟元超聽了,心裡可是更加疑惑了。
「孟華娘,這名字倒是有點古怪!嗯,不知是我瞎猜疑呢,還是她當真就是紫蘿?」孟元超心想。
祁聖因走到原來的地方,卻沒看見雲紫蘿,吃了一驚,詫道:「咦,她到哪裡去了?我和她說好了請她在這裡等我的。」
正要仔細尋找,忽見一個人來到他們面前,說道:「尉遲夫人,你的朋友留下一封信給你。」這個人正是剛才坐在雲紫蘿旁邊的那個人。
祁聖因道:「為何要留信給我,她走了麼?」
那人說道:「不錯,剛才走的,她叫你不必去找她了。」
祁聖因搖了搖頭,說道:「她也真怪,匆匆而去,為的什麼?」把那封信拿過來一看,卻原來是請她轉交給邵叔度的。
孟元超瞿然一省,心裡登時就明白了。
祁聖因「咦」了一聲,說道:「你的面色怎的這樣蒼白,也是不舒服麼?」
孟元超道:「沒有什麼,或許是有點餓了。」
祁聖因暗自想道:「他適才受了楊牧的誣衊,心情自然是很不好過,也怪不得他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當下笑道:「好,那麼咱們趕快找著邵叔度,把這封信給他。好放下心來吃飯。」
邵叔度聽說祁聖因的朋友有一封信留給他,初時也頗驚詫,因為他是一個隱士,尉遲炯祁聖因這對夫妻則是關東馬賊,和他一向沒有來往的。按說不應該有共同的朋友。
「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她叫孟華娘,是個寡婦。」
「孟華娘?是個寡婦?奇怪,我可並不認識有個姓孟的寡婦呀!」邵叔度說道。
祁聖因不由得也納罕起來,說道:「她的信封上是寫明交給你的,你就拆開來看看吧。」
邵叔度看了這封信,這才知道「孟華娘」就是雲紫蘿。
原來雲紫蘿因為不願在人前露面,這封信她是早寫好了的。準備萬一找不到邵叔度單獨談話的機會,就托人轉交給他。但卻也想不到自己會走得這樣匆忙,以致不能不託祁聖因代為轉信,作為不辭而行的交代。
雲紫蘿這封信是把他離家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他的,告訴他清廷的鷹爪曾到過西洞庭山騷擾,蕭夫人只好遷地為食,帶了自己的女兒和他的女兒回三河縣原籍去了。信上沒有署名,但邵叔度看了這封信,當然也就知道是雲紫蘿了。
「這個孟華娘到底是誰,現在知道了吧?」祁聖因問道。
信上沒有署名,邵叔度知道雲紫蘿是不願意他說出來的,他看了看孟元超,想要不說,但尉遲炯夫妻在武林中是何等身份,他可又不願意在尉遲夫人面前說謊,只好壓低了聲音悄悄說道:「她並不是寡婦,她,她就是楊牧的妻子云紫蘿。」
祁聖因恍然大悟,說道:「怪不得悄悄溜走,原來她是楊牧的妻子。唉,有這樣一個丈夫,當真是寧可做寡婦更好。」
孟元超雖然早已料到了是雲紫蘿,但從邵叔度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卻仍是心情激盪難以自休。「我們的孩子名叫楊華,其實是應該叫做孟華才對。怪不得她取的假姓名要叫做孟華娘了。唉,只從這點看來,我已經知道她是永遠不能忘記我了。唉,紫蘿,紫蘿,你又為什麼總是不肯讓我見一見呢?」
孟元超不禁暗自神傷了!
孟元超暗自神傷,想道:「紫蘿受了這樣大的刺激,此際正不知是如何傷心!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走,可有誰能夠安慰她呢?」
祁聖因暗暗嘆息:「他和楊牧的妻子想必是少年愛侶,至今尚未能夠忘情。可惜雲紫蘿已經是為人妻母,他們的這段情緣,不了也應該了結了。我應該想個辦法解開他心上的結才好。唔,對了,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找一個可以在他的心裡替代雲紫蘿的人。」
「你瞧,金大俠和林無雙在前面等著咱們呢,咱們趕快過去吧。」想至此處,祁聖因微笑道。她的丈夫想替孟元超做媒人之事,她也是早已知道了的。
四人會合之後,祁聖因暗暗使了一個眼色,金逐流懂得她的意思,故意放慢腳步,和祁聖因走在後面。
孟元超和林無雙不知不覺的走在前頭,正當孟元超心煩意亂之際,忽聽得林無雙低聲說道:「孟大哥,你還記得那天你說過的兩句話嗎?」
孟元超怔了一怔,道:「哪兩句話?」
林無雙緩緩說道:「那天我和你登上泰山,不是在路上看見有一方刻著杜詩的石碑麼?」
孟元超道:「不錯,那是詩聖杜甫的一首『望岳』五絕。」
林無雙道:「我喜歡最後那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當時你曾為這兩句詩意發揮,你說:『站得高,看得遠。這是千古不易的名言!』」
孟元超瞿然一省,說道:「一個人是應該站在高處,眼界才能開闊。」
林無雙又道:「我覺得還應該加上兩句,意思就更完全了。」
孟元超不知不覺給她引起了興趣,說道:「是哪兩句?」
林無雙道:「還應該只向前看,不向後看!」
孟元超如受當頭棒喝,喃喃自語道:「啊,只向前看,不向後看?」
林無雙嘆了口氣,說道:「一個人往往免不了為往事所苦惱,你說是麼?」
孟元超驀地想起了宗神龍奚落林無雙的那些說話,想道:「她和牟宗濤也是青梅竹馬的伴侶,或許她對表哥也是尚未能忘情?不過牟宗濤卻怎能和我的紫蘿相比,他們之間的情感,也決沒有我和紫蘿的深厚!」但雖然如此,他亦已是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對林無雙的說話比較聽得進去了。當下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不錯,一個人是唯有向前看不向後看,才可以免除這種苦惱。」
林無雙微笑道:「不瞞你說,我以前也是有過這種苦惱的,現在可沒有了。」
燦爛的陽光下林無雙容光煥發,臉上的笑容像是一朵蓓蕾初綻的鮮花。
孟元超受了她的感染,心上的陰霾也好像是在陽光下漸漸消散了。「她搶了牟宗濤的掌門,不知需要多少勇氣?她是一個女子,都能夠擺脫感情的困擾,我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豈可不如她了?」
苦惱是減輕了許多,但要他忘懷雲紫蘿卻是談何容易!
孟元超禁不住又想道:「我有無雙給我開解,卻又有誰給她分擔心上的愁煩?嗯,她走了大概有半個時辰了吧!不知已經過了十八盤沒有?」
想至此處,不自覺的就向山下眺望。山間雲霧迷漫,哪裡看得見雲紫蘿的影子!
山間雲霧迷漫,像是波翻浪涌。孟元超的心裡也是思潮起伏,如浪難平了。
林無雙見他臉上陰晴不定,笑道:「孟大哥,你在想些什麼?」
孟元超定了定神,說道:「沒什麼,嗯,無雙,無雙,我,我——」
林無雙笑道:「你怎麼樣?」
孟元超道:「無雙,我感激你,感激你對我的關心。但我卻要向你告辭了。」
林無雙怔了一怔,笑容頓斂,說道:「你不是還有未了之事嗎,怎的這樣快就要走了?」
孟元超道:「我的未了之事,可以拜託尉遲大俠。」
此時尉遲炯剛好走來,見他們停下腳步,笑道:「你們在背後說我什麼?」
孟元超道:「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
尉遲炯哈哈笑道:「老弟,用不著客氣,你要我替你做什麼,說罷。」心想:「最好是替你做媒。」但見孟元超一本正經的樣子,可不敢開他玩笑。
孟元超道:「金大俠、厲舵主等人我已經見過了,還有幾位前輩我還未曾拜會,請大哥代為轉達蕭冷二兄的心意。」「蕭」是蕭志遠,「冷」是冷鐵樵,這二人乃是小金川義軍的領袖。
尉遲炯皺了皺眉頭,說道:「這個容易,但你何須這樣快走?」
孟元超道:「我還有點另外的事情,倘不現在就走,怕有耽誤。」
尉遲炯只道是義軍方面的事情,不便多問,說道:「那麼待吃過了齋再走,也不遲吧?」
他卻不知孟元超是要去追蹤雲紫蘿。
孟元超道:「後會有期,我想還是現在就走吧。」
尉遲炯笑道:「餓著肚皮走一大段山路,恐怕不是很好受的啊。你把我的這袋乾糧拿去吧。」
孟元超與眾人道別過後,循著來時的原路下山,走過南天門,走過十八盤,想起和林無雙初上泰山的景情,不禁喟然興嘆,想道:「世事變化,真如蒼狗白雲。想不到我又錯過了一次和紫蘿見面的機會,卻不知紫蘿現在是怎麼樣想?」又想道:「除了正事之外,我結交了許多好朋友,總算是不虛此行了。尉遲大俠的古道熱腸固然可感,無雙的交情更是彌足珍貴,唉,不知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報答他們的情誼?」
林無雙的影子在他腦海中閃過之後,接著又是雲紫蘿的影子浮現了。孟元超想道:「現在最緊要的還是先找著紫蘿,唉,我欠她的比欠誰的都多!」
他一口氣跑到山下,卻沒有見著雲紫蘿。只好在客棧取了尉遲炯送給他的那匹駿馬,心想雲紫蘿必定回三河原籍探她姨媽,當下便即快馬加鞭,朝著往三河縣的那條路走。
雲紫蘿在一條小路上踽踽獨行。
她是從北面下山的,和孟元超所走的路並不相同。
回頭望上去,南天門、玉皇頂等等名勝之地已是在雲封霧鎖之中,只有那黑龍潭的瀑布宛似銀河倒掛,飛珠濺玉,在陽光下蔚成七彩虹霞,遠遠的還可以看得見。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雲紫蘿也不禁喟然興嘆了。
雲紫蘿當然也是免不了有所傷感的,不過,卻並不如孟元超所想像的那樣軟弱,那樣可憐。
「我雖然不比泰山的岩石,但也要受得住瀑布的衝擊,唉,說什麼逝水年華,恨什麼淒涼往事,過去的就都讓它過去吧!」
心潮起伏,雲紫蘿又再想道:「這次給我發現了楊牧的本來面目,對我固然可悲。但若是一直給他瞞著,那就恐怕比現在更可悲了。
「孩子養了下來,我可以托姨媽交給他。這一生我是決不願再見到他了。」
跟著就想到了孟元超,想到了他,雲紫蘿是又有難過又有歡欣。「看他們的情形,元超和林無雙恐怕已經是很要好朋友了。嗯,他們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元超能夠找到這樣好的一個妻子,我也就可以放下心事了!」
想至此處,縱有些憂鬱的心情,也好像淡雲遇上燃燒的太陽了。雲紫蘿心情變得輕快起來,在燦爛的陽光下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