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太湖煙水
2024-04-25 18:10:25
作者: 梁羽生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
——張元幹
雲紫蘿嗜讀詩詞,性耽絲竹,妙解音律,聽了這白衣少年鼓琴而歌,不由得心頭悵觸,暗自想道:「坡翁此詞乃是湖上懷人之作,他所懷念的人不過是偶然一面,已是情難自已,倘若他處在我的境地,又不知會寫出什麼滄懷的詞章了?」
原來白衣少年彈唱的這首詞,乃是北宋熙寧年間,蘇東坡做杭州大守的時候,某日游西湖所作詞牌名「江城子」的一首詞。這首詞含有一段佳話,是蘇東坡為一位麗人而作的。(羽生按:此詞故實見《墨莊漫錄》卷一:「東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閣前臨湖亭上。時二客皆有服,預焉。久之,湖心有一彩舟,漸近亭前。靚妝數人,中有一人尤麗,方鼓箏,年且三十餘,風韻嫻雅,綽有態度。二客竟目送之。曲未終,翩然而逝。公戲作長短句云云。」)
少年結伴、湖上同游的往事如在目前,想起了與孟元超和宋騰霄同游西湖的往事,雲紫蘿不禁心裡嘆了口氣,想道:「人生到處知何似?知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這也是坡翁的詩句,正好給這首詞作註解呢。呀,鴻飛哪復東西!元超此刻不知身在何方?但他有小師妹作伴,想是不會寂寞的了,他可能想到我卻是飄零無依嗎?」雲紫蘿只道孟元超已經有了呂思美作為伴侶,殊不知此刻和這位「小師妹」作伴的卻不是孟元超而是宋騰霄。而且,她不知道孟元超身在何方,孟元超倒是知道她的行蹤了的。
心念未已,一曲已終,只聽得那黃衫客擊節贊道:「清歌妙韻,可惜此處難覓知音,只好讓我權充解人了。不知老弟思慕的乃是何人?」
白衣少年面上一紅,說道:「繆叔叔取笑了,小侄不過偶然彈此遣興而已,並非實有所指。」
那黃衫客哈哈一笑,說道:「不見得吧,蕭邵兩家的女兒都是罕見的美人胎子,難道你都看不上眼嗎?嘿、嘿,咱們乃是忘年之交,在你爹爹面前,你尊我一聲叔叔,我也就厚著臉皮叫你世侄。但在只有咱們兩人的時候,你可用不著這麼客氣了,你就當我就是你的老大哥如何?不必顧忌,但說無妨,你喜歡哪一個,我可以給你做媒!」
白衣少年笑道:「繆叔叔豪邁不拘禮數,小侄可是不敢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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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衫客搖了搖頭,笑道:「想不到你這樣瀟灑風流的少年,性情卻是恁地拘謹。好,你叫我叔叔也好,叫我大哥也好,隨你的便。但你還沒有答覆我呢,蕭家的女兒,邵家的女兒,你到底喜歡哪個?不要忸怩作態了,說吧!」
這兩人乘坐的小船順流而下,和雲紫蘿這隻船平行經過,兩船之間的距離約有十數丈,他們的說話,雲紫蘿聽得一字不漏,他們的相貌,也看得相當清楚了,只見那白衣少年恍如玉樹臨風,端的足以稱得上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的人物,那黃衫客則是濃眉大眼,短須獅口,豪氣迫人。雲紫蘿是個武學行家,一看就知這兩個人身具武功,料想那黃衫漢子定是江湖豪客。
雲紫蘿藏在艙中,她是從垂下的珠簾偷看出去的,那兩個人卻見不著她。當然更不知道雲紫蘿是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了。
雲紫蘿也不是有心偷聽的,但聽了他們的談話,卻是不由得心中一動了!
「我的姨媽嫁給蕭家,這黃衫客說的蕭家女兒,莫非就是我的表妹。那邵家的女兒不知是誰,但聽他們所說,大概也是家住太湖的了?」雲紫蘿暗自想道。
白衣少年遲遲未答,黃衫客皺起了眉頭說道:「你到底喜歡哪個?兩位姑娘都是才貌雙全,難道竟然一個都不合你心意?」
白衣少年笑道:「繆叔叔,話不是這麼說……」
黃衫客道:「好,那你說吧。我倒要聽聽是該怎麼說才對了?」
白衣少年道:「不錯,兩位姑娘都是才貌雙全,我怎敢說不喜歡她們呢?」
黃衫客道:「好,那就行了。但總有一個是你比較喜歡的吧?」他的年紀大約比白衣少年長十多歲,但性情顯然是比白衣少年急得多,不待對方把話說完,就插口問了。
白衣少年接下去緩緩說道:「兩位姑娘我都是一樣喜歡,但我也都是只把她們當作小妹妹看待。」
黃衫客哈哈大笑,笑了好一會子,方才說道:「好在我現在不是吃著東西,否則一定會給你弄得噴飯了。你比她們長了幾歲,卻說這種倚老賣老的話?這種說話應該是讓我來說才對。你不喜歡小姑娘,難道你喜歡半老的徐娘?」
白衣少年紅了臉說道:「繆叔叔真會說笑。不過,我是喜歡比較懂事的女子。」
黃衫客搖了搖頭,說道:「天下哪有這樣十全十美的女子,又要美貌,又要聰明,又要懂事。你這個媒我可是難做了!」
白衣少年忽地笑道:「繆叔叔,我看你是只會說人,不會說己。你若不是眼角太高,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嬸嬸?叔叔,我叫爹爹給你做個媒好不好?」
黃衫客笑道:「好老弟,想不到你也會油嘴滑舌,反過來取笑我了。」
白衣少年道:「我說的可是正經話兒。你的年紀比我大,若說我應該成家立室,你不是更應該成家立室麼?」
黃衫客大笑道:「正因你的繆叔叔早已年老了,還有誰家女子肯嫁我呢?」
白衣少年道:「我聽得爹爹說,金大俠金逐流的父親金世遺也是四十多歲才成親的,他與邙山派的掌門谷之華苦戀二十年方始成親,當年傳為武林佳話。繆叔叔,你現在還未到四十歲,比金老前輩當年成親的年紀還輕得多呢!」
黃衫客道:「我怎能和老前輩金大俠相比。嗯,咱們不談這個了,你給我再彈一曲吧。」說至此處,似乎已是有點意興蕭索。
白衣少年說道:「繆叔叔,你的龍吟功是武林一絕,你為我高歌,我為你操琴如何?」
黃衫客道:「我只會狂吟亂嘯,可不懂按拍子唱呢。我肚子裡的墨水也有限,不似你記得那許多古的詩詞。」
白衣少年笑道:「繆叔叔你素來豪爽,怎的卻和我客氣起來了?誰不知道繆叔叔你是文武全材!」
黃衫客笑道:「你別給我臉上貼金,且待我想想唱些什麼。我亂唱一通,你彈不出可莫怪我。」
白衣少年道:「你亂唱我就亂彈,唱哪一首?」
黃衫客想了一想,說道:「你剛才唱的蘇東坡那首詞乃是蘇詞中的變格,東坡詞本來以豪放著稱,用前人的說法,就是應該鐵板銅琶,高唱大江東去的。但他這首江城子卻是清麗溫婉,未洗綺羅香澤。我給你唱一首不是蘇東坡所作,但風格卻比你唱的那首江城子更似蘇詞的如何?」
白衣少年道:「好,是哪位詞家的哪一首詞?」
黃衫客道:「是張元幹的『賀新郎』(詞牌名)。」說罷,清清喉嚨,驀地一聲長嘯,嘯聲搖曳,端的有如虎嘯龍吟,從空而降。漸遠漸高,又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隱隱與驚濤拍岸之聲相和。
此時他們乘坐的輕舟已經順流而過,去得相當遠了,但這嘯聲兀是震得雲紫蘿的耳鼓感到嗡嗡作響。雲紫蘿尚且如此,她的舟子更是不用說了。連忙停止搖槳,用手指塞著耳朵,說道:「這人的嘯聲怎的如此難聽?哼,敢情是發了狂了!」
雲紫蘿暗暗好笑,心裡想道:「這人的內功,確是足以驚世駭俗。聽說佛門有一種獅子吼功,可以用聲音震撼敵人心魄,他這龍吟功大概是和獅子吼功相類的了。我只道這是武林中人故神其說,想不到今日親耳得聞。」
那舟子塞了耳朵,兀自感到難受,幸好那嘯聲終於停了下來。嘯聲一停那黃衫客便即朗聲吟道:
曳杖危樓去,斗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澀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這首「賀新郎」乃是南宋詞人張元幹在紹興(宋高宗趙構年號)八年十一月,為送侍制胡銓謫新州而作的一首詞。胡銓是因為上疏劾奸相秦檜而被貶謫的,是以張元幹這首有感而作的「賀新郎」,其詞慷慨悲涼,充滿鬱悶而又磊落之氣。風格上確是酷肖蘇詞。雲紫蘿聽了,心中暗暗讚賞,想道:「這人不但內功深湛,看來還是個有心人呢!」又想:「八年來我絕跡江湖,想不到江湖上有這許多異人,我卻都不知道,當真是孤陋寡聞了!」
歌罷曲終,小舟也去得遠了。聲沉,響寂,人遙,唯有被這歌聲驚起的沙鷗,尚在湖面飛翔,未曾投下蘆花深處。雲紫蘿那舟子如釋重負,吁了口氣,說道:「這鬼嚎嚎得我神魂不定,若給他再嚎一會,只怕我掌舵也掌不穩了。」雲紫蘿微微一笑,說道:「辛苦你了,好在也快到啦,我多給你船錢就是。」
小舟抵岸,雲紫蘿給了雙倍的船錢,舍舟登陸。在斜陽一抹之中,登上了西洞庭山,西洞庭山雖然遠不及五嶽名山之高之大,但懸崖削壁,奇石嶙峋,卻也予人以崔嵬萬丈的感覺。在山上望下去,太湖如鏡,浮光耀金,靜影沉壁,又是一番奇景。雲紫蘿心裡想道:「金碧芙蓉映太湖,相傳奇勝甲東吳。」這兩句歌詠太湖風光的詩,果真說得不錯。
西洞庭山上滿山都是果實,濃蔭相接,花果飄香,端的無殊世外桃源。雲紫蘿正想找人詢蕭家所在,卻因時近黃昏,山上人家在山下耕作的收工得早,連採茶的姑娘亦已回家去了,急切間卻是找不著人。
忽聽得樹林裡有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黃河遠上白雲間。」另一個少女接著說道:「一片孤城萬仞山。」接著是兩下刀劍碰擊的金鐵交鳴之聲。
雲紫蘿大為詫異,心道:「這個姑娘一面吟詩一面比劍,倒是特別。反正我要找人問路,何不過去看看。」
雲紫蘿不願擾人清興,準備在她們比劍完了,然後現身問路,於是遂施展踏雪無痕的上乘輕功,悄悄的偷入林子裡看她們比劍,一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驚。
比劍的是兩個年紀相若的少女,一個穿著淡紫衣裳,一個白衣如雪。此時正是涼秋九月,塞外草衰、江南花未落的時節,西洞庭山上楓林盡染,丹桂飄香,野菊叢生。兩個少女都是一樣的美,站在一起,難分軒輊。黃花紅葉襯托著紫緞白綾,色調諧和之極,更顯出她們清麗的容顏,令人神搖目奪。
但令得雲紫蘿吃驚的不是她們艷麗的容顏,而是她們超凡的劍術。
只是白衣少女在朗吟了一句「一片孤城萬仞山」之後,劍尖一顫,抖起了劍花朵朵,把全身遮攔得風雨不透,端的是壁壘森嚴,而且劍勢奇峻峭拔,隱隱含有極其凌厲的反擊後招,和這一句詩的意境剛好相符。
紫衫少女贊了一個「好」字,輕聲念道:「羌笛何須怨楊柳。」刷刷兩劍,以分花拂柳的劍勢刺去,招里藏招,式中套式,柔里藏剛,剛中寓柔,是一招看似簡單,其實變化十分複雜的攻勢。
紫衫少女攻勢展開,綿綿不絕,雲紫蘿正自替那白衣少女擔心,只聽得少女念道:「春風不度玉門關。」口裡念詩,手中的青鋼劍劃了半個弧形,橫劍一封,「當」的一聲把紫衫少女的長劍格住。但身形卻是接連晃了兩晃,露出老大一個破綻。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是唐詩人王之渙的「涼州詞」,雲紫蘿心裡想道:「原來她們的劍招是以詩句命名,把詩意融會於劍法之中的。這種上乘劍法,也真算得是另闢蹊徑,別開生面了。可惜的是似乎還稍欠一些火候,未能隨心運用,揮灑自如。」驀地心頭一動,又再想道:「西洞庭山上哪裡來的這兩個劍術超凡的姑娘?其中想必有一個是我的蕭家表妹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那紫衣少女說道:「蕭大妹子,你今天怎麼啦?我看你好像是有什麼心事吧?」說話的神氣似笑非笑,一雙俏皮的眼睛滴溜溜的在白衣少女身上打轉。
白衣少女臉上一紅,說道:「你別瞎猜,誰說我有心事!」
紫衣少女道:「那為什麼你剛才這一招『春風不度玉門關』露出了老大的破綻?」
白衣少女道:「我沒有你這樣聰明,練得還未到家,今日我向你認輸,你滿意了吧?」
紫衣少女道:「前幾天比劍,這一招我總是輸了給你,我自問並無進步,怎的今天你就輸給我了?你也不是甘心認輸的人,嘿,嘿,我看這裡面一定是有點古怪吧?」
白衣少女嗔道:「有什麼古怪?」
紫衣少女妙目流波,斜睨著白衣少女用調侃的口吻說道:「嘿,嘿,沒有什麼古怪?那我倒要問問你了,為什麼你忽然歡喜白色的衫裙?」
白衣少女道:「你才是問得古怪,我歡喜穿什麼衣裳,就穿什麼衣裳,這又有什麼不對了?」
紫衣少女道:「不見得吧,恐怕是因為人家喜歡白色的衣裳,你才跟著喜歡的吧?」
白衣少女澀聲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語調已是不大自然,臉色也都變了。
紫衣少女冷冷說道:「陳二公子人稱白袍劍客,在他未來之前,我可好像沒聽你說過喜歡純白的顏色!」
白衣少女道:「你,你說什麼?你以為我是要討好那位陳公子?」
紫衣少女冷笑說道:「你自己明白。本來嘛,這位陳二公子是天下聞名的武學世家,父親是陳天宇,哥哥是陳光照,他本人又是文武全材,我的哥哥怎麼比得上他,也難怪有人見異思遷了!」
雲紫蘿心裡想道:「原來那位彈琴的少年是陳天宇的兒子,她們正在為這位陳公子呷醋。但恐怕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呢!」
原來陳天宇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和金逐流的父親金世遺同一輩分的。他有兩個兒子,長子陳光照早已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將近四十歲了。幼子陳光世是陳天宇晚年所生,今年才不過二十多歲。陳家住在太湖旁邊的木瀆鄉,和宋騰霄的宋家同屬蘇州府人氏,也同是武學世家,宋騰霄父親在生之時,宋騰霄曾經跟隨父親到過陳家的。是以雲紫蘿也曾聽過宋騰霄說過他們。
雲紫蘿聽到這裡,已經知道一個概梗。白衣少女姓蕭,料想定是自己的表妹了。
「小牛兒所說的那個和我的表妹一同來找我的姓邵的少年,想必就是這位紫衫姑娘的哥哥了。她的哥哥喜歡我的表妹,大概還沒有婚姻之約,表妹現在卻愛上了陳光世,所以這位紫衫姑娘要為她的哥哥生氣了。」雲紫蘿心想。
「兩個我都一樣喜歡,但我也只是把她們都當作小妹妹一般看待。」雲紫蘿想起了那白衣少年的說話,不覺為她們苦笑了。
雲紫蘿本來是想在她們比劍終止之後,就現出身形,表姐妹認親的,如今無意之中偷聽了她們的秘密,倒是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出去了。
紫衣少女咄咄迫人,說話確是重了一些,尤其是「見異思遷」那四個字,說得白衣少女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忍不住就要發作了。
她們兩人都是驕縱慣了的姑娘,紫衣少女滿肚皮悶氣,忍不住先說了出來,索性便一股勁兒的往下直說:「我說中了你的心事了吧。哼,你生我的氣我也非說不可,我的哥哥對你這樣好,你如今卻為了一個才相識的人就害起相思病來了,你對得住我的哥哥嗎?」
白衣少女本來就要發作,紫衣少女此言一出,登時有如火上澆油,白衣少女一聲冷笑,撕破了臉便即反唇相稽:「你的哥哥對我好又怎麼樣?你問問他,我可曾答應過他什麼沒有?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不會和你爭奪情郎的?」
「你,你說什麼?」紫衣少女氣得有如花枝亂顫。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的心事才瞞不過我呢!你想嫁給那位陳二公子,以為我不知道?哼,老遠的請了繆長風來作媒,可惜人家看不中你!」
紫衣少女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柳眉一豎,也是冷笑說道:「看中了你是不是?」
白衣少女道:「我才沒有你這樣不識羞,要爹爹把人家請上門來相看!」
紫衣少女怒道:「你、你、你,再說、再說——」
白衣少女話出了口,自己也知道說得過分,有點後悔了,可是一見紫衣少女動了怒,她又不肯示弱了,說道:「再說又怎麼樣,是不是要和我打上一架?」
紫衣少女喝道:「蕭月仙,你以為我當真就怕了你不成!好,你亮劍吧,咱們比劃比劃!」
白衣少女冷笑道:「邵紫薇,你剛才恥笑我的劍法學得不精,我正要向你領教,認真的較量一下!哼,比劃就比劃,誰怕誰?」
兩人話已說僵,如箭在弦,不得不發,雙方同時拔劍,果然認真的打起來了。只聽得錚錚之聲不絕於耳,轉瞬之間,雙劍已是碰擊了十七八下。紫衣少女搶攻,左一招「黃河遠上白雲間」,右一招「羌笛無須怨楊柳」,白衣少女則是守中寓攻,「一片孤城萬仞山」之後,接著一招「春風不度玉門關」。她們兩人使的仍是剛才那四招劍法,可是和剛才的「試招」已是大不相同。
雲紫蘿心裡想道:「怪不得陳光世嫌她們稚氣未消,太不懂事。但她們鬧成這個樣子,我不出去恐怕是不行了。」
就在雲紫蘿正要出去勸解之際,忽地有一個人從樹林裡鑽出來,說道:「打得不錯呀,啊,打呀,打呀!怎麼又不打了?嫌我這不速之客礙事麼?」
雲紫蘿藏在樹後偷看出去,只見是個頭戴熊皮帽筒,身披黑貂斗篷的大漢,腰間漲鼓鼓,顯然是藏著兵器。雲紫蘿吃了一驚,心道:「這人是幾時來的,我竟然不知!」
其實這是因為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這兩個少女身上的緣故。不過,這個漢子能夠在現出身形之後,方始給她發覺,本領當然也是不同凡俗的了。
蕭月仙和邵紫薇本來都已不想再打下去,見這陌生人來到,正好乘機罷手。兩人不約而同的收劍,齊聲喝道:「你是誰?」
那漢子道:「你們打夠了麼?好,我可以問你們了!」
蕭月仙怒道:「你聾了嗎?我問你,你是誰?你聽見沒有?」
那漢子道:「聽見了。但我要先問你們,你們回答了我的問題再說。」
蕭月仙手按劍柄,怒目而視,哼了一聲說道:「你是什麼東西,膽敢跑到這兒放肆!」
邵紫薇心裡也沒好氣,但卻說道:「仙妹,且聽聽他問什麼。」
那漢子道:「繆長風是不是和陳光世一同來到這兒,曾經在你們家裡作客?」
邵紫薇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那漢子道:「他到哪兒去了?是不是再去陳家?」
邵紫薇道:「你查根問柢,意欲何為?」
那漢子冷冷說道:「現在是我問你們,懂事的你這兩個小丫頭就得乖乖回話,否則——」
蕭月仙道:「薇姐,難道你忍得住氣。哼,否則怎樣?」
那漢子道:「若不老老實實說出繆長風的行蹤,連你們的父母也脫不了關係!」
邵紫薇忽地一聲冷笑,刷的一劍就刺過去,說道:「我倒想說,可惜我這口劍不認識你,你可得先問過它才行!」原來邵紫薇並非比蕭月仙沉得住氣,她是一來因為好奇,二來也是想耍弄耍弄這個漢子,才肯聽他說了這許多話的。
邵紫薇從未出過家門,平日和哥哥練劍,哥哥總是讓她三分,往常來的客人,也常常誇讚她的本領了得,說是在江湖上似她這樣的本領也是少有的了,她信以為真,出劍之際,心裡還有點害怕,害怕出手不知輕重,一劍就把這漢子殺了。心想:「最好是令他受點傷,留下活口,好問口供。」
哪知這漢子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邵紫薇練的雖然是上乘劍法,功力未到,和他相比,可還差得太遠。
邵紫薇一劍刺出,這漢子哈哈笑道:「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待得劍鋒堪堪刺到,這才驀地伸指一彈,錚的一聲,就把邵紫薇的劍彈開,震得她的虎口隱隱作痛,長劍都幾乎把握不牢!
蕭月仙叫道:「薇姐別慌,我來幫你!」
一劍刺出,嗤嗤有聲。雲紫蘿心裡暗暗稱讚:「表妹雖然年紀較輕,劍法卻是比那位邵姑娘老練多了。」
那漢子也是心頭一凜,想道:「這小姑娘倒是不可小覷!」一個拗步回身,突然改用「攢拳」,上擊對手面門。這一拳有個名堂,叫做「衝天炮」,拳勢剛猛,可想而知。蕭月仙劍法雖然不弱,毫無臨敵經驗,幾曾見過這樣兇猛的打法,心裡先自慌了。
邵紫薇叫道:「一片孤城萬仞山!蕭大妹子,咱們一攻一守,不用怕他!」她的劍術沒有蕭月仙老練,但人卻比較老練,雖然剛才險些吃大虧,也還相當鎮定,退而復上,刷的一劍偏鋒刺出,劍直如矢,攻勢凌厲,使的正是這套劍法的起手式「黃河遠上白雲間」。
蕭月仙得她提醒,霍的一個「鳳點頭」,避招變招,青鋼劍劃了一道圓弧,登時劍光四射,劍氣森森,守中帶攻,把全身防禦得風雨不透。雲紫蘿不禁暗暗贊了一個「好」字,想道:「表妹這一招『一片孤城萬仞山』使得比剛才好多了。如此看來,她剛才練劍之時,確是心神不屬。那位邵姑娘並沒有說錯她。」
那漢子是個武學大行家,見蕭月仙使出了這招守勢十分嚴密的劍法,那一拳就不敢硬打過去,當下一招「手揮琵琶」,撥開邵紫薇的手腕,身形倏然一轉,揮袖成風,又拂開了蕭月仙的劍尖。
這人武功極是高強,但在蕭邵二女夾攻之下,背腹受敵,赤手空拳,也是感到有點應付不來。雲紫蘿本來是準備出手的,見她們占了上風,鬆了口氣,定下神來,留心看她們的劍法。
邵紫薇剛才受了這人的奚落,此時開始占了上風,大為得意,冷笑說道:「口出大言,原來你的伎倆也不過如此!哼,哼,我倒要看是誰不知天高地厚了!」「不知天高地厚」這六個字評語,正是剛才這人奚落她的說話。
口中冷笑,手底絲毫不緩,就在說這幾句話的時間,邵紫薇已接連攻了七招,蕭月仙守中帶攻,也發出了四招九式,最後一招,邵紫薇使的是「羌笛何須怨楊柳」,蕭月仙使的是「春風不度玉門關」,一攻一守,配合得十分精妙,只聽得聲如裂帛,那人的衣袖被削去了半截,在雙劍翻飛之下,化成了片片蝴蝶!
那人陡地退出雙劍合璧的圈子之外,喝道:「叫你這兩個小丫頭知道我的厲害!」邵紫薇正要追擊,只見那人手中已是多了一對判官筆,重又殺上來了!
那人雙筆一分,左點邵紫薇的「期門穴」,右點蕭月仙的「血海穴」,只聽得噹噹兩聲,兩柄青鋼劍都給他盪開了!
這人使開雙筆,登時就把形勢扭轉過來,不過一招,不但把邵蕭二女的攻勢盡都化解,而且分點她們的要害穴道,認穴之准,出手之狠,無以復加,令得暗中偷看的雲紫蘿都不禁吃了一驚!
只聽得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雲紫蘿大吃一驚,定睛看時,只見邵蕭二女給他迫得連連後退。蕭月仙那招「春風不度玉門關」本來是守勢十分嚴密的,此時亦已給他攻破,那一片金鐵交鳴之聲,就是在她的守勢被突破之時,劍筆相交所至,這一霎那,雙劍與雙筆已然碰擊了十七八下。
那人冷笑道:「哼?我說你們不知天高地厚,沒有說錯你們吧,不過你們兩個人我卻不知要帶走哪個,倒是有點為難了。」
邵紫薇叫道:「爹爹,有人欺負女兒,你快來呀!」蕭月仙也叫道:「媽媽快來幫我!」
那人又冷笑道:「叫爹叫娘也沒用,除非你們把繆長風的行蹤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否則我一定要把你們一個帶走,著落在你們的身上,非把繆長風迫出來不可,小姑娘你說不說?小姑娘你說不說?」他一筆指向邵紫薇,又一筆指向蕭月仙,先後向她們問這句相同的說話。
邵紫薇緊咬銀牙,沉著應戰,蕭月仙卻沉不住氣罵說:「放你的屁,你要我們賣友求饒,那是休想!」
那人道:「好,你這丫頭嘴刁,我要你非說不可,跟我走吧!」驀地雙筆一敲,把蕭月仙的青鋼劍擊落。蕭月仙兵器脫手,飛身便逃,那人喝道:「往哪裡跑?」儼如餓虎擒羊,飢鷹撲兔,身形一掠,追到了她的背後,雙筆交於一手,騰出左手,向蕭月仙的琵琶骨抓下。邵紫薇急速來援,但卻慢了一步。
雲紫蘿叫聲「不妙!」正要把扣在手心的一枚銅錢打出,忽聽得一人大喝道:「欺侮女子,算得什麼好漢!」聲到人到,如箭飛來,向那人猛撲!
邵紫薇叫道:「大哥,你來了,小心,小心!留神他的點穴!」原來來的這人正是她的哥哥邵鶴年。
邵鶴年用的是一柄厚背寬鋒的長劍,掄起長劍,當作大刀來使,向那人當頭劈下!那人見他來勢兇猛,顧不得再抓蕭月仙,忙把雙筆分開,一招「舉火燎天」,迎擊長劍。
雲紫蘿心裡想道:「這少年奮不顧身,勇則勇矣,但有勇無謀,只怕不是此人對手。」
心念未已,只聽得當的一聲,火花四濺,邵鶴年的長劍損了一個缺口,給對方的雙筆封出外門!
那人冷笑道:「好,你跑來充當好漢,我倒要看你有什麼本領?」雙筆左插花,右插花,一盪開長劍,便施殺手!
雲紫蘿不禁又是大吃一驚,心裡想道:「這似乎是爹爹和我說過的驚神筆法!」原來「驚神筆法」乃是河北武學世家連家的絕技,號稱天下無雙的點穴筆法。雲紫蘿的父親也只是聽人說過,略知它的厲害而已,自己也還沒有見過。
「驚神筆法」最厲害的地方是在於能傷敵手的奇經八脈,多好內功也抵擋不了。它最精妙的一套筆法名為「四筆點八脈」,要兩人聯手,合使四支判官筆,一招之內,就能同時點戳對方的奇經八脈。連家仗此稱雄武林,有史以來,只有金逐流的父親金世遺一人,曾經破過他們這套「四筆點八脈」的「驚神筆法」。
幸而「四筆點八脈」是要兩人合使的,一個人施展不出。不過雖然如此,這人的雙筆點四脈,已不是邵鶴年這樣一個初出茅蘆的少年所能抵擋的了!
那人雙筆交叉插去,順勢一拖,左點任督二脈的五處大穴,右點少陽、陽明二脈的四處大穴,只要給他點著一處穴道,邵鶴年不死也得重傷!因為奇經八脈的傷乃是臟腑所受的內傷,遠非尋常的點穴法可及!
眼看邵鶴年就要傷在他的雙筆之下,在這驚險絕倫的一霎那,忽聽得「叮」的一聲,一枚銅錢飛來,恰好和他點向邵鶴年命門要穴的那支筆尖碰個正著,與此同時,邵紫薇的青鋼劍也刺到了他的背後。
那人心頭一凜,喝道:「你這小丫頭也敢偷放暗器,敢情你是不想活了?」他只道暗器是邵紫薇所發,頗為詫異,暗自想道:「這丫頭武功平常,難道她剛才竟是深藏不露?」邵紫薇一招「玉女投梭」,劍尖刺到了他背心的「風府穴」,給他的判官筆反手一擊,「當」的一聲,邵紫薇的青鋼劍也脫手飛去了。
雲紫蘿現出身形,冷冷說道:「發暗器的是我!」
雲紫蘿這一下突如其來,雙方都是大為詫異,那人歪著眼睛望著雲紫蘿說道:「你是什麼人也來多管閒事?嘿,嘿,你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我可還真捨不得傷你呢!」
雲紫蘿柳眉一豎,淡淡說道:「邵姑娘,請你暫且退下,照料你的哥哥。」陡地冷笑斥道:「天下聞名的驚神筆法用來欺負小姑娘,也未免有失連家的身份了吧?我來領教閣下的高招,有本領你儘管傷我!」
那人笑道:「你這婆娘倒是好大的口氣,好,我就領教你的高招!」
話猶未了,雲紫蘿的寶劍揚空一閃,抖了三朵劍花已是向那人徑刺過去。
這一招「流星趕月」看似平常,卻是雲家「躡雲劍法」的精華所在,拙中藏巧,和各家各派的這一招劍法大不相同。只見劍尖晃動,登時抖起了三朵劍花,左刺「白海穴」,右刺「愈氣穴」,中刺胸口的「璇璣穴」,雖然還及不上這人的「雙筆點四脈」的筆法,能夠在一招之內連襲對方的兩處經脈九道大穴,但這一劍刺出,飄忽莫測,似左似右似中,叫人捉摸不定,那變化的奇詭,劍法卻又似乎勝於筆法了。
那人剛才給雲紫蘿的一枚銅錢打歪他的筆尖,已知她的本領遠遠在這三個少年男女之上,但卻還想不到她的劍法竟是如此神妙。陡見白刃耀眼,不由得驟然一驚,心道:「這莫非是雲家的躡雲劍法?當真非同小可!」連忙橫筆一封,只聽得斷金戛玉之聲,綿綿不絕,雙方都感到對方內力的震撼。那人的判官筆給寶劍劃了一道劍痕,虎口微微發熱,立即暗運內力,用了一個「繃」字訣,將雲紫蘿的寶劍彈開。雲紫蘿給他的內力一震,呼吸亦是為之不舒,心裡想道:「我必須用快劍急攻!」
說時遲,那時快,雲紫蘿寶劍一圈,消去了對方的繃勁,一招「長河落日圓」,劍光如環,攔腰疾卷,那人雙筆一分,左筆向右,右筆向左,一招「左右開弓」,以攻為守,接連化解了雲紫蘿三招精妙的招數!
邵紫薇自知本領不濟,況且失了手中的青鋼劍,要助雲紫蘿一臂之力,亦是有心無力,她見雲紫蘿敵得住那人,便即退下去看她的哥哥了。
邵鶴年倚著一棵大樹,臉色蒼白,衣袖血漬斑斑,一看就知是受了傷。原來雲紫蘿剛才所發的那枚錢鏢,雖然打歪了那人的筆尖,但由於雙方功力相當,未能煞住那人的筆勢,邵鶴年的右臂仍然給鋒利的筆尖劃開了一道三寸多長的傷口。但也幸而有雲紫蘿的錢鏢打歪了那人的筆尖,邵鶴年才不致於給那人點著命門要穴,只是受了皮肉之傷。
邵紫薇兄妹痛癢相關,卻是不由得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哥哥,你怎麼啦?」
邵鶴年苦笑道:「沒什麼,你們沒事,我就放心了。」
邵紫薇叫道:「蕭大妹子,他為你受了傷啦,你還不快來給他敷傷!」
蕭月仙因為剛與邵紫薇一場口角,甚是尷尬,邵紫薇的話中又帶有埋怨之意,她更是不好意思了。但見邵鶴年因她受傷,心裡也是不禁帶了三分內疚七分驚慌,雖然頗感尷尬,也終於走了過來,掏出了金創藥。
邵鶴年冷冷說道:「不用你費神,我有金創藥,我自己會敷!」
邵紫薇怔了一怔,道:「哥哥,你這是——唉,你——」
邵鶴年澀聲說道:「沒什麼,我又不是受了重傷,怎敢有勞蕭大、大小姐服侍。再說,我也沒有這個福氣。」他已經是想要說得婉轉一些的了,但說出話來,仍是不禁帶著一股強烈的酸氣。「蕭大妹子」的稱呼,到了唇邊,也改成了「蕭大小姐」了。
蕭月仙僵在當場,淚珠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忍不住氣,轉過了身,說道:「你發什麼少爺脾氣,我又不是你家的丫頭,一定要巴結你。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不要我給你敷傷,我才懶得理你呢!」
邵鶴年平素對她百依百順,此時為賭一時之氣,話出了口,後悔已來不及。聽了蕭月仙這番說話,心裡想道:「原來她還是關心我的。」但蕭月仙這番說話,說得比他還要冷硬,雖然透露了對他的關懷,話中卻也藏著芒刺,刺得他很不舒服。
蕭月仙轉過了身,這一下登時成了僵局。邵鶴年想要向她道歉,亦是無法說得出口了,邵紫薇掏出了金創藥,給哥哥敷傷,嘆口氣道:「唉,你們真是一對冤家……」
正想給他們善言調解,急切間還沒有想好說話,忽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震得耳鼓嗡嗡作響,原來雲紫蘿和那使判官筆的漢子,正在打到緊張的關頭。雲紫蘿一招「大漠孤煙」,劍直如矢,平刺過去,給那人雙筆一封,濺起一蓬火花,劍光流散。雲紫蘿的寶劍給他盪開,那人右手的判官筆又添了一道劍痕!
匹練似的劍光里裹著一雙黑漆漆的判官筆,端的似是蒼龍出海,在銀白色的波濤中翻騰掙扎一般!這一場驚心駭目的惡鬥,把他們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
雲紫蘿的躡雲劍法以輕靈迅捷見長,此時劍尖上卻似挽了重物似的,東一指,西一划,比開始的時候慢了許多。但雖然慢了許多,劍法卻是愈出愈奇,幾乎每一招都是從對方意想不到的方位刺將過去!原來雲紫蘿初時本是想快劍急攻,速戰速決的,但因內力不如對方,急攻之下,反而迭遇險招,這才再改戰法,出奇制勝。
這漢子是點穴的大名家,不料他這雙筆點四脈的驚神筆法竟然攻不進雲紫蘿的劍光圈內,心裡不覺漸漸焦躁起來,一對判官筆宛如雙龍出海,著著搶攻,幻出了千重筆影,一時間倒是旗鼓相當,難分高下。
雲紫蘿自知內力不如對方,當下把真力貫注劍尖,躡雲劍法霍霍展開,當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看似比前緩慢,劍勢卻是更為凌厲,而且在守勢之中,偶然也搶攻幾招,一旦搶攻,出劍就是快如閃電!
只聽得颯颯連聲,與山風相和,精芒冷電,映照著落日餘霞,劍光筆影,穿梭來往,枝葉紛飛,山花雨落,不消多久,他們身旁的樹木,都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株干。
這一場劍筆爭雄,精彩絕倫的激戰,把旁觀的邵鶴年、蕭月仙、邵紫薇三人,全都看得呆了!
邵鶴年忘記了賭氣,不自覺的和蕭月仙說道:「爹爹和伯母傳授咱們的劍法之時,曾說最上乘的劍法必須動如脫兔,靜如處子,當時我只覺得這八個字說得太過空泛,也不知怎麼樣算得是動如脫兔,靜如處子。如今看了這女子的劍法,我方始突然明白了,原來就是這樣!」
蕭月仙也把適才的氣惱暫時忘記了,說道:「奇怪,這女子不知是什麼人,哪裡來的?為什麼她要跑來幫咱們的忙呢?」
邵紫薇卻是有點擔心,說道:「這女子的劍法固然是精妙絕倫,但只怕敵手太強。她未必能夠取勝。咱們要不要上去助她一臂之力?」蕭月仙道:「只怕咱們插不上手,娘怎的還不見來?」邵紫薇道:「爹爹應該聽見了我的喊聲吧,怎的也不見來?嗯,若然他們還不來,咱們打不過也是要打的了!」
話猶未了,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誰敢跑到這兒放肆?」接著一個婦人的聲音斥道:「誰敢欺侮我的女兒!」
人還未見,聲音遠遠傳來,已是震得各人的耳鼓嗡嗡作響。三個少年喜出望外,那個漢子卻是不由不大吃一驚了。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聽就知這是上乘的「傳音入密」的功夫,有這樣功夫的人,當然定非庸手。這漢子心中自忖:「聽說邵叔度是內家高手,這男的想必就是他了,果然名下無虛。這女的不知是什麼人,但聽她這傳聲入密的功夫,內功的造詣,只怕也不會在我之下!」
心念未已,只見林邊已經出現了一個銀白長須的老頭,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
這老頭正是邵鶴年、邵紫薇的父親邵叔度,中年婦人是蕭月仙的母親魏幗英。
蕭月仙叫道:「媽媽快來!」邵紫薇叫道:「爹爹快來,哥哥受了傷啦!」
這漢子勝不了雲紫蘿,心中本來就已有點著慌,此時忽見兩個高手同時來到,更著慌了。雲紫蘿猛的喝聲「著!」劍光如環,閃電般的疾削過去,那漢子大吼一聲,躍出數丈開外,衣袖上一片殷紅,一條左臂已是給雲紫蘿傷了。
雲紫蘿暗暗叫聲「僥倖!」原來她已經使到了躡雲劍法的最後一招「橫雲斷峰」,方始傷了敵人的。
蕭夫人看見雲紫蘿使出這招劍法,不覺呆了一呆,心裡想道:「這不是躡雲劍法嗎,難道她就是紫蘿?唉,可惜,可惜!」原來這一招「橫雲斷峰」若是使得爐火純青的話,一劍就可以斷掉那人的手臂的。
蕭夫人呆了一呆,忘記攔截那人,但邵叔度則已跑上去了。那人旋風似的奪路奔逃,喝道:「誰敢攔我,我就和他拼了!」
邵叔度冷笑道:「敗軍之將,也敢言勇?」說時遲,那時快,那漢子已是一招「星漢浮槎」,用那條沒有受傷的右臂,「嗤」的一筆點向他的咽喉!
邵叔度沒有攜帶兵器,在那漢子將到未到之際,折了一株粗如兒臂的松枝,當作五行劍使,正好迎上了那漢子的判官筆。
只聽得「咔嚓」一聲,松枝斷為兩截,可是那人的一支判官筆卻飛上了半空,流星隕石般的落下山谷!
那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道:「這個邵老頭兒的內功果然是在我之上!」
邵叔度也是不禁心頭一凜,想道:「怪不得我兒傷在他的筆下,原來是連家的人。」
連家是有名難惹的武學世家,邵叔度不想和他的「梁子」結得大深,打落了他的一支判官筆,便即止步不追。
蕭夫人尚未知道他的來歷,喝道:「哪裡跑?」身形斜掠,轉眼之間,已是抄捷徑攔著那人的去路。
那人只剩下一支判官筆,匆忙中來不及換手,就用受傷的左手,使出驚神筆法的絕招「玄鳥劃砂」,筆尖似點似戳,插向蕭夫人的脈門!
蕭夫人喝道:「來得好!」她也沒有攜帶兵器,立即解下了束腰的綢帶,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疾卷過去!
只聽得聲如裂帛,綢帶給鋒利的筆尖當中劃開,但那人左手的判官筆又給蕭夫人的綢帶捲去了。
蕭夫人輕輕一抖,這支判官筆反射回去,那漢子霍的一個「鳳點頭」,判官筆從他頭頂飛過,也墜下山谷去了。
蕭夫人勝了這一招,亦是心頭一凜,想道:「怪不得紫蘿這一招『橫雲斷峰』未能將他重創,他受了傷,居然還能夠毀了我的這條綢帶。」
那人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遍體鱗傷,從懸岩邊一躍而下,骨碌碌的滾下山坡。
幸而沒有碰著尖利的石筍,他練的「護體神功」亦已有了幾分火候,這才只是擦傷了一點皮肉,沒有受到重傷。
蕭夫人當然不能像他這樣的和衣滾下去,正自躊躇未決要不要去追之際,邵叔度用眼色止了她,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由他去吧!」
邵叔度不為已甚,那人卻是不肯領他們的情,他骨碌碌的滾下了山坡,僥倖未傷,驚魂稍定,氣焰又再囂張起來,在山下高聲說道:「邵老頭兒,姓連的用不著你賣好,今日我是寡不敵眾,總有一天,我要重來此地,與你一決雌雄!」
邵叔度的涵養功夫本來甚好,但這人如此不通情理,激得他也禁不住怒氣上沖,用傳音入密的功夫答道:「好,我隨時等候閣下前來,你邀人助拳也好,獨自前來也好,我只和你單打獨鬥,分個強弱存亡!」
劇斗過後,大家都鬆了口氣,蕭月仙上來向雲紫蘿道謝,說道:「媽,你剛才沒來,我們可真是危險極了,幸虧有這位姐姐拔刀相助。咦!媽,你怎麼啦!你怎麼老是盯著人家,也不替我說一聲多謝?」
雲紫蘿笑道:「謝什麼,我是你的表姐,姨媽!你還認得我麼?」
蕭夫人眯著眼睛咧開笑口說道:「果然是紫蘿,讓我算算看,我最後那次見你,恐怕都快有二十年了吧?那時你還是拖著鼻涕的丫頭,月仙還未出世,想不到今日咱們方才見面。聽說你嫁往北方,夫婿是誰,有了孩子沒有?」
雲紫蘿給她挑動了心頭的創痛,一時之間,也不知說些什麼話好。
蕭月仙知道是表姐,這一下可樂開了,拉著雲紫蘿的手,搖了又搖,笑道:「表姐,我到蘇州找過你的,你知道嗎?表姐夫是誰,為什麼不和表姐夫一同來探我們?」
雲紫蘿說道:「知道,給你開門的那個小牛兒已經告訴我了。他說你是和一位姓邵的少年來的,是這位邵大哥吧?」
蕭月仙剛剛和邵鶴年鬧了彆扭,有點尷尬,說道:「這個小牛兒倒是記得牢。嗯,我卻忘記問候姨媽了,聽說姨父已經不幸身故,姨媽好麼,是不是和你們夫妻同住?」
蕭夫人也道:「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掛念他們,現在見著了你,如同見著你的母親一般。對啦,你的母親為什麼也不來?難道你這次回家,就只是單身一人麼?」
一連串的問題,雲紫蘿不知從何答起,只好勉強笑道:「說來話長,我這次是特地來投靠姨媽的,容我以後再行稟告好嗎?」蕭夫人笑道:「不錯,倒是我老糊塗了,忘記了你剛剛劇斗一場了。你累不累,累了,慢慢再說不遲。」
她們親戚相認,邵叔度不便就去插嘴,同時他也記掛著兒子的受傷,當下就過去察看邵鶴年的傷勢,見他傷得不重,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問道:「鶴年,你們是怎麼和那姓連的傢伙打起來的?」
邵紫薇道:「爹,哥哥是後來才來的,我告訴你,那人是為了找繆叔叔來的。」
邵叔度詫道:「他既然是繆叔叔的朋友,你們為什麼打起來?」
邵紫薇笑道:「爹,你還沒有聽清楚我的話呢!聽那人的口氣,他來找繆叔叔恐怕乃是尋仇,而非訪友!」
邵叔度道:「他說了些什麼?」
邵紫薇道:「他並沒有說出他和繆叔叔結的是什麼梁子,他只是氣勢洶洶的逼我們把繆叔叔交出來給他。我們氣他不過,這就打起來了。」
邵叔度嘆了口氣,說道:「結了這個仇家,可是麻煩。」
邵紫薇撅起小嘴兒道:「爹,難道你怕他不成?」
邵叔度道:「怕當然是不怕的,但以後你們行走江湖可就多要些小心了。」
邵紫薇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爹,咱們現在也該上去道謝人家啦。」
邵叔度道:「不錯。」攜了兒女,走過去,說道:「恭喜你們親戚重逢。雲女俠,小兒這次幸得保全性命,多虧了你啦。」
雲紫蘿道:「哪裡的話,令郎劍法高明,其實並不輸於那人,只是稍欠臨敵的經驗而已。要不是令嬡令郎和表妹先打了一場,只怕我也難免要在那人的判官雙筆之下吃虧呢。」
蕭夫人道:「這位邵先生是你姨父生前的好朋友,也是我們這幾年來的鄰居。」
雲紫蘿呆了一呆,說道:「姨父不幸也身故了?」
蕭夫人嘆口氣道:「你們是甲子那年來到蘇州的,是麼?你姨父就是在前一年去世的,我們也正是因此才離開了這兒好多年,這件事慢慢再告訴你吧。」
邵鶴年見蕭月仙不理睬他,她們母女也只顧和雲紫蘿說話,自己又插不進口,於是就裝作受傷力弱,舉步遲緩,故意落後。
蕭夫人道:「叔度,你已經知道了那人的來歷麼?」
邵叔度道:「知道了,那人是連家的人。據我猜測,恐怕就是被稱為『連家白眉』的連甘沛了。」
蕭夫人皺起眉頭說道:「繆長風可曾告訴你,他是怎地和連家結仇的?」
邵叔度道:「繆長風遊俠江湖,好朋友固然很多,仇家也是不少,他哪能和我一一細說。以他這樣嫉惡如仇的性格,和連甘沛結怨也不稀奇。」
蕭夫人道:「我對江湖上的事情甚是隔閡,不過聽說連家近二十年來倒是頗為收斂,並不怎樣仗勢欺人?不知這個連甘沛何以不遵家訓?」
邵叔度道:「不錯,據我所知,是有這麼一回事。大約二十年前,連家筆的掌門人連城虎受了當朝宰相曹振鏞的聘禮,不惜以一派掌門之尊,屈就相府的護院。有一次他給曹相國送禮給西昌將軍帥孟雄,俠義道的人物決意對他小施懲戒,由現任紅纓會的舵主厲南星和六合幫的副幫主李敦聯同出手,中途截劫,連城虎敗在厲南星劍下,復被李敦毒針所傷,武功全廢。後來連城虎答應改過自新,從此閉門封筆,李敦方始給他解藥。
「經過這次教訓之後,連城虎果然遵守諾言,從此閉門封筆,絕跡江湖,不但如此,他還告誡家人弟子,絕對不許他們在外面鬧事。是以連家的氣焰近年來的確大為收斂了。
「剛才悻悻然而去的那個連甘沛是連城虎的嫡親侄兒,也是連家晚一輩侄子之中本領最高的一個人,故此號稱『連家白眉』,他倒是常在江湖行走的,不過也沒聽說他有過什麼惡行。繆長風何以與他結仇,這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蕭夫人道:「或許連城虎的閉門封筆,乃是為勢所迫,心實不甘,佯作改過,暗中仍與官府往來的。」
邵叔度道:「你是懷疑這個連甘沛乃是經他叔父的授意,暗中替官府出力的麼?」
蕭夫人道:「不知繆長風是否反清的人物,或者犯過什麼案件?」
邵叔度笑道:「我和繆長風的交情不錯,但這樣的秘密他還是不肯和我說的。不過以他這樣豪邁不羈,嫉惡如仇的性格而論,你這兩個猜測,也是都有可能。」
蕭夫人嘆口氣道:「若然我猜得不錯,今後的麻煩只怕是不會少了。」
邵叔度道:「過兩天我去拜訪陳天宇,希望可以打聽到一些消息。」
蕭夫人母女和邵叔度、雲紫蘿四個人走在前面,談論如何對付連甘沛的事情,邵鶴年和他的妹妹走在後頭,也是在竊竊私議。
邵鶴年因為蕭月仙不理睬他,甚感尷尬,故意落後。邵紫薇情知哥哥懷有心病,便也特地放慢腳步,和他作伴,悄悄地問他道:「哥哥,你今天怎麼啦?現在是秋高氣爽的時節,你卻像是春天的天氣一樣,陰晴無定!」
邵鶴年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邵紫薇笑道:「可不是嗎?你舍了性命救蕭大妹子,為什麼突然又生她的氣了?」
邵鶴年悶聲道:「你分明知道,還來問我?」邵紫薇道:「我知道什麼?」邵鶴年冷冷說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邵紫薇面上一紅,說道:「這都怪我不好。本來我也是為了你的緣故,才特地試探她的,可恨我笨嘴笨舌,不會說話,說呀說的,就和她吵起來了。我想她和我吵嘴時候說的話也定是一時之氣,你又何必當真?」
邵鶴年道:「我是樣樣比不上人家,我自己知道。」
邵紫薇甚為後悔,說道:「哥哥,你這可是和我生氣了。這話是我說的。但也是我為了故意激她,才這樣說的。她可沒有說你比不上人家,也沒有說不喜歡你,只是不肯承認和你、和你『相好』罷了。女孩兒家臉皮薄,她嘴裡不說,心裡可是對你好的。剛才她不是都要為你敷傷嗎?唉,你卻不該作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哥哥,你給她賠賠罪吧,賠一賠罪就沒事了。」
邵鶴年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不用替她掩飾,她對我如何,我自己心裡明白。」
邵紫薇嘆口氣道:「哥哥,我對她疑心已是錯了。你不該也是這樣多心。」
蕭夫人的談話剛好告了一個段落,隱隱聽得邵鶴年哼那一聲,瞿然一省,說道:「我倒忘了鶴年受了傷了,走得動嗎?」
邵鶴年道:「沒什麼,只是受點輕傷,多謝伯母掛記。」
蕭夫人放慢腳步,等候他們兄妹上來,笑道:「年青人應該和年青人在一起,月仙,你的年哥為你受了傷,你也不去陪他?」蕭月仙淡淡說道:「表姐剛來,我忙著聽表姐和你說話,一時忘了。」雲紫蘿笑道:「我不會很快走的,咱們說話的時候多著呢,你還是去照料邵大哥吧。」邵鶴年道:「雲女俠,多謝你出手相助,我真的只是受了一點輕傷,並不礙事,用不著人家照料。」他把蕭月仙稱作「人家」,冷淡之情,已是見之辭色。蕭月仙咬著嘴唇,不再說話。
蕭邵兩家相鄰,不知不覺,回到家門,蕭夫人道:「你們不進來坐一會兒?」邵叔度道:「不了,你們姨甥久別重逢,我不打擾你們啦。」蕭夫人道:「好,那麼年侄你今晚早些安歇,養好了傷,明天我和阿仙再來看你。」邵鶴年淡淡說道:「不敢當。」這次他的父親也感覺到了。邵叔度瞪了兒子一眼,說道:「你瞧蕭伯母對你多麼體貼,你要知道感激才好。」
回到家中,蕭夫人道:「仙兒,你是不是和你的年哥又慪氣了?」蕭月仙道:「沒有呀,他不理睬我,難道要我去巴結他麼?」蕭夫人道:「還說不是慪氣?不慪氣怎會你不睬我我不睬你,唉,我不明白你們是怎麼搞的,一會兒好,一會兒吵,真是一對小冤家!」
蕭夫人只道這是小兒女的尋常事,卻不知這次的「慪氣」和以往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