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龍頭鍘之局(1)
2025-04-20 20:16:52
作者: 飛天
的確如此,國人擅長內鬥,在戰場上百戰百勝的英雄往往死於自己人的明槍暗箭之下,死無葬身之地。
前有岳武穆,後有林則徐,莫不如此。
「如果我不答應呢?」那人問。
我搖頭一笑:「這不是答應不答應的問題,非此不可,毫無商量餘地。」
張全中不可以死,他若死了,只會讓局勢變得更加混亂,讓中國人在日寇面前更加不堪一擊。
鐵公祠是城中一景,但此刻它更像是一座抗日的橋頭堡、標誌性旗幟。一旦它也淪陷,則滿城高懸太陽旗,再也沒有其它抗爭之聲了。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他問。
我微笑:「這豈不也是你想要的結果?你要的與軍方要的不同,現在你在這裡,只不過是借用軍方的虎皮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我甚至可以大膽推測,你更怕軍方識破你的目的,雙方反目成仇。到那時,你也會變成喪家之犬,在軍方、中國人兩邊都成為被誅殺的對象……」
那人變色,證明我的推測完全正確。
通讀歷史並且有自己獨立判斷的學問家都明白,二戰並不是簡單的戰場、占領區、前方、後方那麼簡單,從來都沒有「非白即黑、非友即敵」這樣的明晰分野,而是各方勢力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以本方追逐的最高級利益為焦點。
只有懵懂無知的老百姓才會相信「勢不兩立、水火不容」這種莽夫觀念,並在別有用心者的挑唆之下,變成了烽煙戰場上的一堆堆炮灰。
這是人類的大悲劇,自古至今,從未停止過。如果我沒有閱讀過那麼多典籍,也不會產生思想意識上的飛躍,那就與曲水亭街的老鄰居們沒什麼兩樣了。
那人沉吟起來,眼中光芒明明滅滅,不時地用眼角餘光瞥向四周。
我不動聲色地後移了半步,儘量拉開雙方距離。
很多時候,「殺人滅口」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我能想到這一點,對方也能。
探照燈的光柱在湖上逡巡了一陣後,突然熄滅,再無動靜。
「軍方毫無辦法,雖然征服了這座城,卻沒能征服這個湖。」那人搖搖頭說。
我糾正他:「軍方根本沒有征服這座城,只不過是把自己架在了一座活火山上烤,隨時都有灰飛煙滅的危險。這個湖的名字是『大明』,法自於天然,形成於泉源,連中國人都征服不了它,遑論日本人了。」
事實上,任何外侮都不可能征服濟南,從五卅慘案到日寇投降,各種抵抗運動從未停止過。日寇趾高氣揚,以為東洋刀和三八大蓋能懾服國人,真的是大錯特錯了。
舉國之內,就數齊魯大地上這批男人有真血性、真骨頭,怎麼可以被小小的東洋倭寇征服呢?
「你——」那人狡黠地笑起來,隨即點頭,「沒錯,軍方自高自大,渾然不覺是陷身於活火山口內,真的已經離崩潰之日不遠了。好了,我們長話短說,既然雙方都對大局勢心知肚明,那麼我們就有很好的合作基礎了。現在,我只提一點,那就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怎麼樣?」
我毫不遲疑地點頭,先給對方吃下一顆定心丸:「好,如此甚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毫無疑問,他要的是神相水鏡。只要不在這件事上跟他起衝突,那麼雙方自然就相安無事。
我平靜地再次跟他握手,證明合作意願已經達成。
「哈哈哈哈……」他沒理由地笑了十幾聲,背靠大樹,眼中意蘊複雜。
我沒有附和大笑,只是平心靜氣地望著他。
一把寶刀就算再鋒利,出鞘之前也要保持絕對的平靜,最好能像一潭無人攪動的寒潭,靜到能聽到自己的心聲為止。
大笑者心虛,無聲者心安。就在這一瞬間,已經決定了未來的勝負。
「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他說。
我點頭,跟在他後面,沿著小路向北。
按照地理方位估計,我們穿過了膠濟線下的鐵路涵洞,又繞過一片水窪地,進入了一個破敗的居民區,從今天的地圖上對標,大概是在海晏門正北、花園路紅星美凱龍的附近。
大部分房子都黑著燈,但破窗子裡隱隱有人影晃動,證明那些居民並未睡覺。
又走了一程,前面一戶人家門口吊著一盞破舊的馬燈,燈下懸掛著一條紙糊的大魚。
走近之後,我才看清,那大魚旁邊掛著一塊長方形木板,上面是「夏家魚頭」四個黑漆小字。
「就這裡,日本人嗜魚,但我走遍了亞洲,卻沒有一個地方做的魚能勝過這一家。」他說。
我說出「夏家魚頭」這四個字,老濟南肯定都明白,這就是傳說中「乾隆皇帝欽點夏雨荷」那個故事的發源之所。夏雨荷本為漁家女兒,她父親是夏家魚頭館的東家,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在大明湖岸上「比廚藝招親」。乾隆帝微服私訪,以御膳房的「大魚頭」一菜擊敗了全城百位少年才俊,抱得美人歸。於是,這本來土生土長的「夏家魚頭」,得了御膳房大廚的助力,成就了「大鍋燉魚頭、江北第一膳」的不朽之名。
進了院門,立刻被燉魚的香氣籠罩住。這種味道與現代化的廚藝、菜品有著天壤之別,香味完全出自於天然食材,沒有任何人造添加劑的成分。
我們在院子一角的矮桌邊坐下,西屋廚房裡有人吆喝:「客人到,開灶……」
立刻,廚房裡亮起火光,燉魚的香味更為濃郁。
我用眼角餘光瞥見,北屋內也有食客,一桌五人,其中兩人已經醉倒,斜躺在桌邊。更奇怪的是,北屋頂上的小曬台里也有一名食客,正在埋頭吃魚。
半夜起風,捲動門口的馬燈,令燈光胡亂晃蕩,院中的景物也隨著影影綽綽晃動,群魔亂舞一般。
我意識到,我們為吃魚而來,卻鑽進了一個陷阱,變成了別人網裡的魚。張全中為斬首敵酋而設置鴻門宴,宴席未開始,我和那人已經被做成魚端上了桌,只等客人們動箸。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如果伏擊者是為了擊殺日本人,則我也必受牽連,成了被誤殺的對象。
我們的對面就是西屋廚房門口,從玄學方位上,正應了「餌入魚口」之意。
「你們中國人很有意思,明明自己想起義,卻把寫著字的白布塞到魚肚子裡,然後派廚師殺掉魚,從魚肚子裡取出白布,證明自己應該當皇帝……這種故弄玄虛的鬼花樣,大概只有你們中國人能想到了。對於我們日本人來說,吃魚就是吃魚,政治就是政治、奇術就是奇術、女人就是女人,全都清清楚楚地分開,絕不指鹿為馬,糊弄眾生。」他說。
「魚肚子裡塞白布」這件事大概是指「陳勝、吳廣起義」的那段歷史。彼時,陳勝為了證明自己的「天命之子」身份,在無數白布上寫「陳勝王」三個字,然後塞到無數魚肚子裡,讓漁民、廚師、官吏都自覺跪拜,以為是天意兆顯。
政治需要手段,這無可厚非,日本的歷史上也充滿著這樣的橋段——驀的,我想通了一件事,一切事件變化都是有機緣聯繫的,他帶我到這裡來,就是已經預感到變化即將來臨,但自己又不確定,所以邀我同來,以求佐證。
那麼,今晚的「吃魚」又將是一場不得不應戰的戰鬥了。
「與君同行,甚好,甚好。」我忽略他所有的話,直抒胸臆,兩個「甚好」已經包含一切。
「你能明了,才真正是『甚好』。」他低聲說,眼中已經浮現出駭人的殺機。
廚房的半截布簾一掀,有個精瘦的半大孩子雙手端著一隻瓦盆走出來。
瓦盆的直徑與臉盤不相上下,但仍然盛不下那條大魚,魚尾巴搭在盆沿上,翹起半尺高,斜斜地伸向空中。
這是一家飯店,通常情況下,飯店裡的種種工作都是圍繞大廚展開的。一家飯店能不能長盛不衰地經營下去,一個好大廚至關緊要。同樣,一個殺人布局能不能完成目標,其軸心也是關鍵。
我判斷,這院中的軸心點就在西屋廚房之內。
「魚來嘍——」端盆的小夥計拉長聲音吆喝著,隨即把瓦盆放在我們桌上。
魚的確很香,但香氣背後藏著殺機,讓我立時覺得,連這香氣也變得可憎起來。
「兩位客官,可要喝酒?」小夥計問。
那人點頭:「高粱燒酒,兩壺。」
小夥計答應一聲,去北屋裡一轉,馬上回來,手裡拎著兩個粗陶的大肚小口酒壺,每一個的容量至少有一斤。
他把酒壺放下,從圍裙口袋裡掏出鐵皮做的火鐮,一擦轉輪,火星四射。火鐮下面帶著紙媒,火星落在紙媒上,立刻燃起明火。接著,他用紙媒在酒壺口上一燎,燒酒就燃起來。
這種用明火燙酒的方法現在已經不多見了,但卻是老濟南人最喜歡的一種玩法。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仿佛從小夥計點燃燒酒的這一個動作里看見了抗日戰爭的未來,在強敵壓城的歲月里,火星永遠存在,國人的仇恨與日俱增,才拼來了最後的勝利。
「很好,下去吧。」我說。
小夥計笑了笑,轉身回了廚房。
「我其實可以調動軍方的力量掃平這裡,但我不願意那麼做。中國人說,水至清則無魚。掃平這裡,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包括我想要的。」那人說。
我聽懂了他話里的威脅意味,並不接話,只是看著酒壺口上跳動的火苗。
他當然有這種能力,燒殺劫掠是占領軍慣用的招數,歷史上已經屢見不鮮。他不肯選擇簡單辦法,卻另走一條艱難複雜的道路,一定是有某種更深層次的追求。
「你要的東西,用普通方法一定得不著,逼不得已,才這樣委曲求全。」我說。
「你呢?豈不也是如此?」他問。
我一笑低頭,淡定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
神相水鏡是我想要的東西,更重要的,我想化解滿城危機,無論是過去遺留的還是現代新添的——我必須要保證這座城的安全,讓每一個人都脫離死亡陰影的威脅。
「我們都很不容易。」他吹滅了一隻酒壺上的火焰,雙手端起來,向我致意。
我如他那樣,吹熄亮藍色的酒精火焰,雙手舉壺,與他手中的酒壺一碰。
「敬你,也敬世界上所有偉大的事業。」他說。
「敬偉大正義的事業。」我替他補充。
「哈哈,對,敬世界上所有偉大正義的世界。」他大笑兩聲。
我們對飲,燒熱了的酒入喉,仿佛一團烈火,讓我興奮並極度警醒。
「他們,守著一個秘密。」他借著放下酒壺的動作掩護,低聲說。
「關於神相水鏡?」我立刻醒悟。
「對,他們守著這家店,這家店是過去的皇帝御賜的名字,門外面那四個字就是皇帝親筆寫的。在中國,皇帝最高貴,可以與諸神鼻尖。皇帝題寫的字最珍貴,他賜的名字也是至高無上的……」
他說的話意思都很飄忽,可以從各種角度去解讀。
神相水鏡這個名稱中包括一個「神」字,而對方說到皇帝與諸神比肩,也是完全正確的,但我總覺得,所有人的猜想、推測已經接近真相外圍,卻始終隔著一層深淺不同的薄紗,若即若離,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