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庖丁解牛十字撩陰刀(3)
2025-04-04 12:55:13
作者: 飛天
我向東面階梯飛奔,階梯下的兩人也低著頭向上沖。
他們的反應也真是笨拙到了極點,只知道向上沖,卻不想想我下一步的行動。
我們三人在階梯上錯身而過,我在中間,他們在兩邊。於是,我的雙手尾指指甲反削他們的耳廓之下、頸部側面。
人體的那個部位脆弱之至,我剛收手,兩人頸側便血噴如箭,哀嚎著倒地。
正因為他們是趙天子的人,所以我出手時才毫不留情。要知道,趙天子擊殺明千櫻時,亦是如此。
重創五人之後,我已經到了橋下,輕鬆匯入人流之中,同時又用眼角餘光瞥著路西面那兩個人的動向。
這一戰的過程極短,路人並不清楚天橋上發生了什麼,直到頸部受傷的兩人踉踉蹌蹌地追下來,才引起了一陣喧譁。
我不慌不忙地向北去,等到路口綠燈亮了,規規矩矩地從人行道過隔離帶,繞到歷山路西側去。然後,我埋頭疾行,貼著人行道裡邊直撲過街天橋西側。
向橋上看,秦王仍然倚著欄杆站著,雙臂抱在胸前,淡定地看著無知百姓們倉皇奔跑。
「你贏了。」我舉手行禮,向他遙遙致意。
他是江湖上的前輩,文武智慧,皆在我之上,很多地方值得我好好學習。無論他用失子之痛引我入彀還是故作無意地教我使用「庖丁解牛十字撩陰刀」,都是在提攜我進步。
此前見過那麼多人,只有他給了我實實在在的前進動力。
我到了橋下,剩餘五名跟蹤者已經聚攏在一起,各自將右手探入挎包里,神情極為緊張。
「一對五?」我並無恐懼,但五人所站的位置,正好有兩隻碩大的監控攝像頭。其中一隻就懸掛在右上角的天橋下鋼樑上,我再向前二十步,就會被鏡頭拍到。
這些白色機身、黑色鏡頭防護罩的饅頭式監控是濟南城市「天網」的攝像節點,訊號直通城市警戒中心。如果在它下面傷人,那我在濟南城就不用再公開露面了。
我停在一家寵物醫院的GG牌後面,裝作對著櫥窗整理衣領,偷偷觀察那五人的舉動。
當然,我果斷出手是為了替秦王解圍,只要對方知難而退,絕對沒必要斬盡殺絕。
所幸,這五人還算識相,商議了幾分鐘後,一起混在人流里過橋,接應受傷的同伴,迅速離去。
秦王下了橋,我們在階梯下會合,並肩走向陝八怪館子。
「好是好,不夠果決,太多婦人之仁。」秦王淡淡地說。
「他們不過是趙天子的下走,多殺無益。」我為自己辯解。
「殺人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藝術行為——江湖上哪一個大佬出道之時,不是殺人立威?要知道,當年號稱『天下第一林家槍、京師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林沖逼上梁山之時,不也得先殺人立威納『投名狀』?自古至今,只要是有志於在江湖上劃下自己地盤的,都將殺人當成畢生的事業,刺殺、截殺、暗殺、對殺、強殺、攻殺……就像一個琴師、一個棋手必須反覆磨練自己的技藝那樣,大佬們也都在研究殺人的技藝。像你今日這樣,只會錯失良機,到了最後,弄得獵人變成別人刀下的獵物。『十字撩陰刀』講求的毒、陰、狠、厲,練到一定程度,拔刀就要見血,五步之內必須有人伏屍。小夏,你是一個高手,但江湖上高手多如牛毛,必須成為超一流高手、超超高手,才能好好活下去,保護自己要保護的,堅持自己要堅持的……」
我們由扶梯上去,到了二樓,卻發現連城璧仍然沒有進去,坐在靠牆的長椅上等位子。
陝八怪的生意一向都很火爆,開業一年,食客從濟南城四下里接踵而來,幾乎要踏破門檻。
「不要對阿璧提剛剛的事。」秦王結束了長篇大論,最後小聲叮囑。愛女之心,表露無遺。
我們走過去,連城璧握著手機站起來迎接:「還有四位客人排在前面,馬上就叫到我們了。」
以秦王的身份,竟然需要在這種吃飯的地方等位子,真的是低調到了極致。
古人說,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
看起來,秦王真正是當世隱者,跟趙天子之流有著本質的區別。
「很好,很好。」秦王坐下,安靜而溫和,毫無張揚倨傲之態。
剛才在過街天橋上,他鼓動我一怒出手時,彼時的果敢與現在的低調有著雲泥之別。
我知道,兩個秦王都是他的本色,真正的大英雄就是能屈能伸、能上能下、能快能慢,能攻能守。
「夏先生,請坐。」連城璧招呼我。
我坐下,與秦王一樣,沉默無語。
空氣中飄蕩著辣子的香味,每一個從陝八怪館子裡走出來的人嘴上都油光光的,滿頭滿臉帶著汗。
隔著玻璃櫥窗向館子大堂里往,所有的餐檯都坐滿了,服務生忙得腳不沾地,在過道里飛跑著。
「這裡生意很好,飯菜味道肯定差不了。」連城璧說。
秦王握著連城璧的手,微微點頭。
「夏先生,謝謝你。」連城璧又說。
我搖頭謙讓:「何足掛齒?只不過是介紹了一家陝味純正的館子而已。」
連城璧也搖頭:「不僅僅是為這個,而是為了——」
她舉著手機,向身後的窗子指了指。
那扇窗子與過街天橋平齊,從那裡望出去,正好能將剛剛我和秦王所做的事盡收眼底。
所以說,她的「謝謝」二字一語雙關。
她雖然謝我,我卻沒有達到秦王的要求,實在有些尷尬。不過,尷尬歸尷尬,我並不覺得愧對秦王。
鬧市之中殺人,絕對不是一個優秀的江湖人隨意就能做出來的。和平年代,根本不需要什麼「投名狀」,更不需要以殺戮為榮。所以,我只傷了五人,要對方知難而退就罷了。
「其實,夏先生,我們很久都沒有新朋友了。」連城璧搖著秦王的手,笑著說,「如果你肯加入,未來一定會有很多美好的事等著我們。」
我明白她的苦心,文牡丹、火燒雲戰死,言佛海反叛,秦公子受制而亡……此時此刻,秦王麾下已經沒有能夠馳騁征戰之臣。
如果我能順利加盟,就將一肩挑起四個人的工作,成為秦王最有力的臂助。
「我也很想,但身不由己,還有些事沒了。」我委婉地回答。
連城璧雖然失望,倒也豪爽:「那好吧,我很有耐心的,會等到夏先生結束一切後再來跟我們會合。」
服務生終於叫到了連城璧拿著的號牌,我們三人走進去,在最靠角落的卡座坐下。
連城璧興致很高,拿過菜單,連點了十幾樣,全都是陝西的名吃。
「這次,終於可以吃一些味道正宗的家鄉美味了!」連城璧滿足地嘆息。
紅柳羊肉串是要到烤爐那邊去單點的,我站起身,離開座位,從擁擠的人群中走過去。
驀地,第六感給了我準確的提示,我向左後方回首,立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不要緊張。」那張臉上帶著陰沉沉的笑,「此刻有三把槍對著你,你要叫,你們都死。」
此人正是無所不在、陰魂不散的趙天子,巧之又巧地選擇了我一個人落單的時候出現。
「趙先生,有話好說,總得容我們好好地吃頓飯吧?」我以退為進,試圖避開他的短槍。
「秦王不死,誰都別想好好吃飯。」趙天子咬牙切齒地說。
我要了二十支肉串,讓服務生多撒了兩倍的孜然、鹽巴和辣椒麵,然後抓在手裡往回走。
趙天子跟在我身邊,槍口直接杵在我的腰眼上。身邊五步之內,還有兩人形影相隨地跟著。
「剛剛的事情是誤會,你的人跟得太緊,不讓人喘口氣。」我說。
「我也同樣不關心那些人的生死,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秦王什麼時候才能離開濟南?他不走,又不死,我的手下就會繼續騷擾,直到他離開濟南為止。」趙天子說。
「我管不了別人,你逼我也沒用。」我沉著臉回應。
明千櫻死前的那一幕歷歷在目,我必須攥緊掌心裡的木籤子,才能勉強壓制住火氣。與明千櫻相處的時間雖短,她卻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此事無關善惡立場,只不過是人與人之間的性格契合的緣故。
「走吧,好好吃飯去。」趙天子說。
回到桌前,趙天子神情自若地坐下,舉手招呼服務生,多加一副碗筷。
大堂內人聲鼎沸,所有食客都在興高采烈地大吃大嚼,各種陝西方言此起彼伏地響著,充斥著我們的耳鼓。
這裡的確不是個談判的好地方,但趙天子偏偏將各種不可能化為可能,選擇秦王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出現。
選擇合適的戰鬥時間、戰鬥地點切入,就會達到兵不血刃、攫取勝果的目標。趙天子能有今日成就,就是得益於他有發現戰機的鷹眼。
「今天未必是個談判的好日子,你跟過來,我也未必能給你一個準確的答覆。」秦王不動聲色地說。
趙天子一笑:「擇日不如撞日,你說呢?」
兩人對桌而坐,氣勢差別很大。秦王剛剛失去全部羽翼,身邊只剩我和連城璧,大有烏江絕路、楚歌潦倒之感。相反,趙天子率眾而臨,大兵壓境,有「力拔山兮氣蓋世」之雄風。
「先吃,後談,如何?」秦王問。
「邊吃,邊談,才對。」趙天子寸步不讓,氣勢咄咄逼人。
「談——好,談吧,你要的,我給不了。你邀我合力對抗京城燕王府,我也做不到。要知道,燕王府是太行山、王屋山,不是隨隨便便拖個愚公出來,就能把兩座大山鑿碎搬走的。你我都不是愚公,何必苦苦鑽牛角尖?我知道這幾年,你一直覬覦江湖第一的位子,所以燕王府就是你唯一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過你想想,人在江湖,總得有道義、原則、俠氣、立場吧?如果總是誰拳頭大誰說了算,那還有秩序和王法嗎?你想當老大,急不得,總得能服眾才行。我可以斷言,就算你近幾年內糾合中原各大勢力,『倒燕』成功,你也絕對成不了老大,到時候七王之後不一定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又會掀起一番江湖廝殺。趙兄,別好高騖遠了,現在的中原和風吹舞,民眾安居樂業,是幾百年來最美好和諧的盛世。我們江湖人也該歇歇了,何必平地再起波瀾?」
秦王侃侃而談,眼中的疲倦之色隱去,眼神變得澄澈明亮起來。
我斜對著他,認真聽他說話,眼神不自覺地停留在他臉上,忽然覺得,當時從沈鏡的「祈福之鏡」中看到的虛像,竟然有七分長得像秦王。
平心而論,秦王的面相很不錯,臉型瘦削方正,五官比例協調,眸子顏色黑亮,嘴唇線條飽滿,有相書上記載的「封疆大吏之相」。
那種面相,適合握刀、握筆,舉手投足之間,掌控千萬人生死。
凡是這種人,外表和內心都是截然分開的兩種狀態,任何時候都用一層堅硬的殼子,把真實思想罩起來,讓敵人和朋友都無從捉摸。
「我只要你,陪我一起『倒燕』,並不要你做其它事。是成是敗,我自己一個人擔著。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從上到下,黑白兩道,全都安插了我的眼線。你若是現在就答應我,十日之內,燕王府必倒。」趙天子斬釘截鐵地說。
油潑麵、臊子麵、褲帶面、辣油餛飩、肉夾饃全端上來,連城璧並未因趙天子不請自到而慍怒,反而恭恭敬敬地將第一碗油潑麵放在對方面前,然後才把臊子麵端給秦王,把褲帶面端給我,最後將辣油餛飩留給自己。
「請吃麵。」秦王舉筷邀請。
趙天子也不客氣,低頭吃麵。
這張桌子的長度為六尺,寬度為三尺稍多一點。當趙天子埋頭吃麵時,渾身所有空門全都暴露給了秦王。只要秦王出手,三秒鐘內,趙天子當場必死。
我望了連城璧一眼,她的右手握著湯匙,左手已經按在腰間,雙眼緊盯著趙天子的頭頂百會穴。
大堂里的嘈雜聲突然變得極其遙遠,晃動擁擠的人群全都變成了虛化的背景。此時此刻,我眼中只有連城璧的左手與趙天子的百會穴。
「一刀插下去——不,不必用刀,一根烤肉簽子就能解決問題了。從百會穴的正中一簽子插下去,趙天子必死。」
從我的角度出發,這時候不需要談判,而是需要無所畏懼的刺客、殺手、勇士,就像當年慷慨激昂由燕入秦刺殺暴秦之王的荊軻一樣。刺客從不考慮後果,只考慮自己的任務,為了完成任務,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我右手中握著一根木籤,上面一共穿著五塊泛著油光、辣椒麵紅光、孜然面黃光的羊肉,放進嘴裡,一口就能擼掉羊肉,只剩一根光禿禿的尖頭紅柳木籤。
「殺還是不殺?秦王沒下令,連一個小小的暗示都沒有,為什麼?」我一邊緩緩地咬掉了第一塊肉,在嘴裡一下一下嚼著,轉眼去看秦王。
秦王握著筷子,低頭拌麵。
臊子麵必須攪勻了才好吃,否則三兩分鐘後下面的麵條就坨住了,變成一整個麵疙瘩。
筷子在手,秦王又是距離趙天子最近的,兩人之間的直線距離只有兩尺不到。他若出手,才是保險係數最大的。
嚓的一聲,連城璧的左手離開了腰間,但拳縫裡已經露出了包銀嵌玉的短刀刀柄。
我一下子咬掉了木籤上的其餘四塊肉,五指輕搓,回味著「十字撩陰刀」的最精妙手法。
現在,我跟趙天子並排坐著,木籤由下向上反刺,正好插入他的胸口要害。
這種狀況下,只要我們三人動手,趙天子必死。
換句話說,趙天子等於是找上門來送死。
面拌好了,秦王也低頭吃麵,同樣把頭頂要害暴露給對方。
我不期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殺人是為了什麼?」
驚退過街天橋上那些人的時候,我向秦王辯解過,濫殺無益。
秦王也駁斥我,殺人可以立威,自古至今,天下英雄都這樣做過。
那麼,如秦王所說,殺人可以立威、揚名、報號、傳檄天下。
如果此刻殺了趙天子,而趙天子的人又反殺過來,我、秦王、連城璧不能全身而退——之後,我們又獲得了什麼?三條性命葬送於解放橋北家樂福而已。
我們不是刺客,首先要考慮活下去的問題,就連那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也不能做,更何況是「三命抵一命」。
看古籍時,歷史上很多評論家說過「諸葛一生唯謹慎」這句話。其實,這句話貌似有憾,實則是對諸葛武侯的最高讚美。謹慎、不冒險、欲進先退、欲揚先抑、從不冒進、不求大勝……這些全都是諸葛武侯傳下來的戰略戰術、戰鬥經驗。
殺人,是為了好好活下去。如果殺人之後,殺人者立死,那就是同歸於盡的作戰方式,甚不可取。
我望著連城璧,輕輕眨了一下眼睛,把木籤子放下,拿起第二串烤肉。
兩支簽子切換之際,我已經完成了對整個戰局的深度分析,猜透了秦王此刻心中所想。我們都懂得,不求速成,只求小勝,如果趙天子樂意狷狂囂張,那就任他去吧,猶如太極名言——他狂任他狂,明月照大江。
當下,現場唯一的變量就是連城璧。
她是秦王的女兒,不甘心父親受辱,哪怕是別人對於秦王的小小不敬,都會令她產生殺人的衝動。
「這肉太大了,不好咬。」我說,然後探身向前,握著她的右拳,「小刀借我用用?」
連城璧咬了咬牙,右拳一掙,但卻被我牢牢握住。
「小刀借我。」我堅決地說。
連城璧漲紅了臉,掙脫不開我的手,負氣一甩,任由我把小刀奪過來。
我用那把鋒利的小藏刀把簽子上的烤肉一切兩半,用筷子夾給連城璧。
「肉要趁熱吃,涼了,吃下去也消化不了。」我說。
其實我很清楚,趙天子就像這刀下的烤肉,殺他的時機稍縱即逝,再若冒險強殺,只會產生無窮後患。
在這一對局中,秦王穩坐中軍帳,始終洞若觀火地把控節奏,沒有令局勢失控。
這種「大石鎮古橋,八風吹不動,山雨晚來急,野渡舟自橫」的大局觀,確實值得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