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秦王(3)
2025-04-04 12:47:20
作者: 飛天
石頭極寬,擋住那人的身體是很正常的,所以從照片中只能看到他的臉,但這張臉卻能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一張臉,這就是你要給我看的?」我問。
竹夫人又敲鍵盤,第三張照片切換過來,一看就知道經過了技術處理。那張臉鋪滿了屏幕,連額頭的皺紋、鼻樑兩側的法令紋、下頜上的俸祿紋都清晰可見。我最關注的是他的眼睛,因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的心術正不正,從眼睛裡就能看個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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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有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眉梢稍稍上挑,帶著一股天生的孤傲之氣。
他望向鏡頭的時候,眼神淡然,波瀾不驚。當然,他或許根本就沒看鏡頭,而是看著嘩嘩噴水的月牙石,腦子裡想著另外的東西,絲毫不在意拍攝者的存在。
「他就是秦王。」竹夫人說。
「十年前,在這裡一定發生了一些事,對吧?」我問。
同時,我的心在滴血。我們夏家的慘變就是從十年前開始的,一夜之間,曾經擁有的家庭幸福蕩然無存。
古人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其實一夜、一日、一月、一年間發生太多太多事,太多家庭因此而生離死別、分散失孤。這其實都是無法避免的,地球永恆自轉,又繞著太陽公轉,很多地球人高居其上,一不小心,就會被甩下這個球體,黑暗中做鬼。有人死,有人生,有人走,有人留……這才是一個完整的循環過程。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福,有人白頭偕老就有人中途分手,有人兄弟同行就有人骨肉離散,這都是命,怨不得旁人。
「你想到了什麼?」竹夫人一直在偷偷觀察我。
「我想到一些之間的家庭變故,不過都已經是過去式了。為了節省時間,夫人還是直接轉為口述吧?」我低聲請求。
嚓嚓兩聲,竹夫人從紙盒裡抽了兩張紙巾,欠起身子遞給我。
我沒掉淚,但感覺眼眶肯定已經紅了。
「十年前,在五龍潭公園爆發過一次中日奇術師之間的無聲暗戰,雙方死傷慘烈。當然,約戰雙方的戰書上寫得就是『戰至雙方只剩一人為止』,也就是說,人不死光,戰鬥就不會結束。我作為祖居濟南的中方奇術師之一,義無反顧地參加了那場戰鬥。我們『梅、蘭、竹、菊』四君子的『四象花間詩酒陣』是日本忍者遁術的克星,在這場戰鬥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殺人最多,受攻擊也最多。到了最後,除我之外,中方奇術師全部倒下,而日方奇術師也只剩一人。一對一,本來是最公平的決鬥一刻,但我卻很清楚,我在對方面前不堪一擊。夏先生,我提對方的名字,你一定也有所耳聞吧——伊豆島大煉器師藤原豪鬼?」
我點點頭:「嗯,聽過那名字。藤原家族的人是以鑄劍、打刀、造暗器成名,在不斷鑄造殺人武器的過程中,漸漸地心智發生變化,自己也變成了殺人武器,人刀合一,嗜殺無度。」
日本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匠人之國」,國人對於任何一行的研究都深刻至骨髓,孜孜不倦,精益求精。
中國人「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這句話,真應該送給日本人才對。
關於十年前的中日奇術師五龍潭之戰,近代的江湖歷史上也斷斷續續有人提及。
一個半世紀以來,濟南作為中國抗日行動的橋頭堡,每次涉及到「抗日」主題,總會留下非同尋常的巨大波瀾。
自古以來,齊魯大地熱血男兒層出不盡,為了保衛這片沃土拋頭顱、灑熱血,譜寫了一篇篇黑白兩道上的傳奇文章。
我只知道,那一戰之後,濟南乃至山東的正義奇術師幾乎傷亡殆盡,至今仍然未能恢復元氣,遂直接導致了山東的奇術師陣容遠遠落後於雲、貴、川、粵四大省,甚至連西部落後地區的陝、甘、寧、晉都頗有不及,聲威大挫,日漸平庸。
只是,話又說回來,如果一名山東的奇術師在日寇大肆入侵之時,只顧得明哲保身、退避西南、愛惜羽毛、自求安穩,那跟昔日的逃亡政府還有什麼區別呢?至少在我看來,一個山東人為保衛故土、鄉民而陣前戰死、馬革裹屍,那絕對是死得光榮、死得偉大。如果全國上下的奇術師心裡都是同樣想法,何愁國家不強、國門不立?
「那一戰,夫人已經抱著必死之心?」我滿含崇敬地問。
如果連一個女人都可以為國而戰,她若死,一定也會重於泰山,事跡永垂青史。
「正是。」竹夫人點頭,「按照戰書上的約定,我跟他只能有一個人活著走出五龍潭公園的南門。如果沒有奇蹟發生,那麼接下來倒地的肯定是我,這一戰中方必輸。隔著月牙石,藤原豪鬼磨牙吮血之聲清晰可聞,他只要越石一擊,我的生命就結束了。怒吼聲中,他果然一躍而起,右腳尖在月牙石上一點,高舉武士刀,向我迎頭劈下。就是在那時候,月牙石上的水驟然四面激射,水流如箭,將藤原豪鬼射成了篩子。救我的就是這照片中的人,而我從內部檔案庫中也找到了他的資料。據說,他就是秦王,一個血管里流淌著秦始皇嬴政的血脈的神秘人物。這個年代,越是低調的人就越是志向高遠,也越可怕。」
我盯著屏幕上那張臉,相信只要自己看到秦王本人,就能一眼認出來。
「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說。
「是啊,所以我才想找到他,坐下來商談,免得傷了和氣。」竹夫人說。
「找人不是我的特長,抱歉。」我說。
竹夫人一笑:「哪裡哪裡,找人就不敢麻煩夏先生了。我的意思是,我找到他,你代表我來跟他談,怎麼樣?」
她眼中的笑容與之前有些不同,眼底深處,似乎有某種感情的小火苗在突突跳蕩著。
「也許你應該給我看更多關於這個人的資料,知己知彼,我才有可能跟對方談得融洽。」我說。
秦王是七王會中的大人物,如果這個人就是秦王,那麼他未必肯跟我談。我想做的,就是更透徹地了解對方,在未來的戰局中儘量避免處於絕對的下風。
「有,在這裡。」竹夫人敲了幾下鍵盤,一組照片出現在屏幕上。
照片分別拍攝於濟南的各大著名景點,但全都是遠距離偷拍,連張清晰的正臉都沒有。
我大致能夠總結到以下幾點,此人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體重八十公斤,平頭,長方臉,肩寬背闊,邁步從容,應該有過軍事訓練的根基。大部分照片中,他總是斜挎著一個青色的帆布包,帶子被抻得很直,可見包里裝著較沉重的東西,或許是某種武器。再有,照片全都是十年前到八年前拍到的,景物都帶著舊濟南的風格,與現在大不一樣。
「沒有最新的資料?」我問。
「隨著七王會在江湖上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他這個人卻銷聲匿跡了。我猜測,他自己不出現,但並不代表秦王的力量在江湖上消失,就比如剛剛那個蒙著臉的女孩子,全都是在他的授意下展開行動。」竹夫人說。
「能找到他?」我注視著竹夫人的眼睛。
「也許吧。」竹夫人又笑起來。
我預感到,她與秦王之間,似乎並不僅僅是報恩、奪寶這麼簡單的關係。
漂亮女人的心事是誰都猜不到的,我不想浪費自己的腦力去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對我而言,今天最大的收穫,是知道了秦王對於「神相水鏡」鍥而不捨的求索。
水至清則無魚,只有各方人馬全都出手,把水攪渾,才有可能在渾水摸魚的情況下,讓「神相水鏡」的秘密浮出水面。
我把所有照片回放了一遍,確保對那人十年前的模樣瞭然於心。
「夏先生,鬼菩薩原來負責的工作就拜託你了。」竹夫人站了起來,要結束這次談話。
我對鬼菩薩的死抱有歉意,所以就算是被卷進來,也沒有怨言。
「夫人,我責無旁貸。」我也站起來,「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殺楚』究竟是什麼?」
我本來以為,「殺楚」跟「鏡室」沒有關係,是外面那個世界裡的一次江湖行動,而「鏡室」則是偏重於尖端科學研究,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獨善其身。可是,鬼菩薩的死讓我明白了,「殺楚」陰魂不散,始終跟隨著我。
「我不知道。」竹夫人搖頭。
她看著我,四目對視之間,她再度搖頭:「夏先生,我從未聽過這兩個字。」
我不知這句話的真假,但她既然這麼說,我就再也問不出什麼了。
「好,就當我沒說過。再見。」我轉身向外走。
恰在此時,有人敲門,然後推門而入,正是先前那女孩子。
「夫人,齊先生生氣了,威脅說,五分鐘之內您不出現,就中止合作。」女孩子急匆匆地說。
我聽到了「齊先生」三個字,立刻想到「省城第一門客」齊眉這個人。
竹夫人揮手:「告訴他,我先送夏先生,再有一分鐘過去。」
我跟齊眉接觸過,可以斷言,此君絕非好人。
女孩子提到過,齊眉要中止合作,看來竹夫人之前一直在跟齊眉進行某種合作。
「是。」女孩子垂手退出去。
我開門見山:「竹夫人,她說的齊先生是齊眉嗎?」
竹夫人點頭:「是,就是齊眉。在省城的黑白兩道上,他都很吃得開,要找人、平事,離不開這樣的人。放心,這只是商業行為,利益交換,不要為我擔心。」
我記得隱居在殯儀館後面小樹林中的哥舒水袖,也記得失蹤的哥舒飛天等人,深知齊眉笑裡藏刀的表象下面藏著深不可測的心機。
「當心,保重。」我只說了四個字。
既然竹夫人能領導得了「鏡室」,那麼就一定有辦法應付齊眉。
對於官場和政治,我既無興趣也無手段,沒必要在竹夫人面前指手畫腳,冒充內行。
我們並肩向外走,竹夫人問:「你還住曲水亭街老宅?那邊的房子幾十年了,價值雖高,但住起來卻不是太方便。我在濟南的歷下區這邊還有幾套閒置的房子,如果需要,隨時過來拿鑰匙去住。」
我搖頭:「謝謝夫人美意,我的根就在曲水亭街上,早就住習慣了。」
她送我到電梯口,替我撳下向上的按鍵。
樓梯間有風,她抱著胳膊,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
「鏡室」是建在地底的,地底屬「陰」,而她是女人,女人也屬「陰」,在雙重「陰」的力量左右下,這裡的風水地氣已經變得極為兇險。更何況,「鏡室」是以分析解剖人的靈魂為主,各種靈魂釋放之時,也是各種「陰」力群魔亂舞。綜上所述,「鏡室」實際已經不特別適合人類居住,而是屬於「九陰匯聚、至凶之地」。住在這樣的地方,命相里天生就帶著不吉之兆,容易產生「夜路走多易遇鬼」的咄咄怪事。
「夫人保重,其實大家都應該沒事的時候多上去曬曬太陽,既補鈣,又補陽氣。」我誠懇地說。
我跟她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就事論事,才有了這樣的勸誡。
竹夫人用力抱緊胳膊,淡淡地笑著沉思了幾秒鐘,才幽幽地回答:「既已選擇,生死無悔。不過,謝謝夏先生替我考慮良多。我知道,夏先生是謙謙君子,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是我三生有幸。」
電梯來了,我一步跨進去,揮手向竹夫人告別。
她也向我揮手,直至電梯門緩緩合攏。
「叮鈴鈴、叮鈴鈴」,角落裡突然響起電話振鈴聲。
我轉頭看,一部手機筆直地豎立在角落裡,屏幕亮著,一遍遍振鈴。
如果手機是別人遺落的,肯定是平躺在地,不可能規規矩矩地豎在那裡,而且恰好是個視線的死角,站在電梯門外的人絕對看不到。
唯一的解釋,它是有人特意留給我的。
我接起電話,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響起來:「夏先生,我是於冰,就是夫人的辦公室秘書,有幾句話想跟你說,請好好聽著。第一、冰湖裡有秘密,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喪命,你不要來;第二、『鏡室』里不乾淨,到處飄著鬼影,經常有人無故消失,所以在這裡供職不是件好事,有機會的話還是趕緊辭職離開;第三、如果有機會,請帶我一起離開,我有夫人的秘密帳本,裡面有些資金已經劃到我私人戶頭裡,可以供我們兩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安度餘生。夏先生,我是出於對你的信任才這樣說的,請替我保密。」
對於這樣一個告密電話,我並不感到太吃驚。唯一意外的是,她會相信一個僅僅見過一面的男人。
「為什麼信任我?」我淡定地問。
「我查過你資料,你是唯一一個不帶任何目的進入『鏡室』的好人。現在情況緊急,我只能冒昧向你求救。」她回答。
「於冰,我可以帶你離開,但你必須把帳本和資金全都交給竹夫人,乾乾淨淨地走。」我嚴肅地說。
錢是好東西,但如果拿了不該拿的錢,最後等待她的,永遠只是尖刀和子彈。
黑白兩道很多活生生的例子證明,有些要命的錢,絕對碰不得。
「那是我應得的,再說,夫人自己馬上就要——」於冰說漏了嘴,隔著聽筒,我也能想像到她急急忙忙抬手捂住嘴的動作。
這次我真的大吃一驚,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於冰,你知道多少?都告訴我。」
「夫人自己馬上就要」這幾個字後面可以跟上任何內容,比如「馬上就要死、馬上就要送命、馬上就要一命嗚呼」。看起來,於冰是個善於觀察、擅長計算的人。她預判到竹夫人下一步的結局,才會大膽私藏帳本,準備侵吞「死人」的錢,神不知鬼不覺地發一筆「死人財」。
在她的邏輯思維中,拿走這種「無主之錢」沒有任何危險,最後也無人追查,只能不了了之。其實,她真的想錯了,黑白兩道的錢每一筆都是有數的,哪怕只是偷走十萬二十萬,都有可能讓這些錢拖進棺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