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桑青紅引發的詭譎幻戲(3)
2025-04-04 12:44:18
作者: 飛天
「桑青紅的問題是天問,沒有答案。」簡娜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昔日屈原在汨羅江邊投水自盡前,也曾發出悲愴的『天問』,至今沒有答案。我猜,所有『天問』的答案全都在提出問題的人自己心裡,只有她自己才能回答這個問題。她之所以想問,只不過是想做最後一次印證,並不需要對方回答。也許,不答就是默認。」我低聲回應。
簡娜又倒吸了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她的問題是真實的,答案也是確鑿的?如此一來……如此一來,這個男子的身份就是……可是,那怎麼可能?軍方高官、特務頭子都是聰明絕頂的人,怎麼可能認不出這男子的真實身份?世上再高明的易容術也騙不過朝夕相處的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無法掩飾自己的驚愕,一隻手牢牢地罩在唇上,瞪大眼睛注視著我。
當她暴露出自己性格中本真的一面時,模樣十分可愛,遠遠勝過方才冷若冰霜、孤傲不群的樣子。
「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我替她這段話下了結語。
二戰開始之前,各國政治家、軍事家都認為德國、義大利和日本不可能挑戰全世界,可這三國卻偏偏悍然發動戰爭,重創所有國家,引發的戰火燒遍了歐洲和亞洲。
同樣,滿清政府也認為遠方夷狄不可能敢於侵犯疆土,最後的結果卻是八國聯軍殺入京城,迫使老佛爺離京避禍,任由夷狄在京城內燒殺搶掠。
至於近代,國民黨政府更是在日本侵略者的逼迫下由京城一次次南遷,直至遠避蜀中,成為歷史笑柄。
這一系列不可能的事都變成了可能,也就是說,在適當條件下,世界上根本沒有任何不可能的事。
「可是,這也太駭人聽聞了,日本政治上的頂尖人物……富士山幻戲門派大師……我的智商真的無法解釋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簡娜舉起拳頭,輕輕叩擊自己的前額,臉上滿是苦笑。
在影像中,我更關注戲服男子提到的「鏡」,很可能那才是桑青紅遠赴中國大陸的真實目的。
「簡娜小姐,關於桑青紅,你還有什麼要給我看的嗎?」我問。
簡娜沉吟了一下,反問:「剛剛,你聽到他們提到過『鏡』對不對?桑青紅在中國大陸的所作所為,總是跟這個字有關。」
「給我看。」我直奔主題。
「鏡」已經成了我心頭的刺,只要與之相關的資料,我希望第一時間看到原本。
「好。」簡娜再次撳下遙控器,大屏幕又亮起來。
「桑青紅到中國之後的頭幾年,的確做了很多驚天動地的事,刺殺民國將領數人,為日本大部隊攻入京城蕩平了道路。所以,日本天皇由東京發出嘉獎令,送達中國京城,頒發給桑青紅率領的特殊部隊。在中國期間,桑青紅一直在尋找一樣東西,但苦於沒有得力線索,所以進展緩慢。接下來,我們看另一段視頻,就正好能說明她的人格轉變。」簡娜說。
大屏幕再度亮起,畫面中出現了一家古色古香的古玩店面。
桑青紅的聲音隨即出現:「老闆,我想買一面古代鏡子,有沒有什麼可推薦的?」
畫面中出現了一個白淨面皮、嘴唇纖薄的年輕人,笑嘻嘻地迎上來:「古鏡我家很多,從春秋戰國到唐宋明清,各式各樣,各色具備。只要你點上名來的,我都能拿得出來。」
年輕人是標準的生意人,操著一口濟南話,眼角眉梢透著十足的奸商味兒。
桑青紅只說了四個字:「神相水鏡。」
這四個字令我也吃了一驚,因為她說得太直接,也沒有採取任何保密措施。
年輕人愣了愣,緩緩搖頭:「沒有這種東西,但只要您交上定金,我們一定全力以赴幫您尋找。」
畫面中有寒光一閃,年輕人便踉蹌後退,胸口赫然插上了一把黑柄匕首。
「刀下留人——」有人從店內閃出來,一把抓住年輕人的肩頭,但為時已晚,那年輕人胸口流出的血已經濃黑如墨,可見匕首上淬了劇毒。
那人抬頭,臉上沒有怒色,只有深潭靜水般的冷冽。
我看到那人,心頭咯噔一下子,雙手不自禁地緊緊握住了面前的椅背。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閣下是為求人而來,還是為殺人而來?」那人冷冷地問。
他有著濃黑的劍眉、星一般閃亮的眸子、高挺的鼻樑,人中之上覆蓋著微黑的鬍鬚,鬍鬚之下則是元寶形嘴唇,整個人不怒自威,穩如山嶽。
「我要找一樣古物,你這裡是濟南城最大的古董店,慕名而來,不需要聽到任何敷衍的話。」桑青紅說。
「你要的東西,我們沒有。」那人說。
「你有,我來,就知道你有,否則就不來了。三條街外,我的人馬荷槍實彈列陣守候,不交出東西,這裡就會變成一片廢墟火海,到時候你跟那東西一起下葬吧。」桑青紅囂張地說。
那人沉思了片刻,忽然點頭:「好吧,人命比東西值錢。兵臨城下,我也不得不舍財求命。請跟我進來吧,那東西在後宅。」
他轉身向後走,桑青紅立刻跟上,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差五步。
「別耍花樣,否則,我要你合家老小死一百遍,再掛到南門外的旗杆上示眾。」桑青紅又說。
那人不說話,只是快步前行。
折轉幾次後,他們走入了一條幽深的長廊。
長廊筆直延伸,廊檐上全都是精緻的木雕花板,廊外則是花木扶疏,透著無盡的清雅。
我估計,長廊最多不過五十步,畢竟這是在一所中式宅院裡,其南北距離不可能太遠。
如果是五十步距離,那麼只需要兩到三分鐘就能走到盡頭。
也就是說,在桑青紅的威逼之下,再有最多三分鐘,男人就會把神相水鏡獻出來,交到她手上。
同時,我們也就能看到那絕世珍寶的真面目了。
「原來,『神相水鏡』真的在我夏氏一族手中。」我暗自感嘆。
那人一露面,我差一點誤以為他是我爺爺,因為他的五官面目分明就是爺爺年輕三十歲的模樣。
爺爺此刻已經灰飛煙滅,我卻在一段歷史影像里看到了另一個他。
按時間推算,那人不可能是爺爺,只能是另一個人。
「他是我的太爺爺。」我大膽猜測,「桑青紅見過太爺爺,但此時此刻,他們針鋒相對,各為其主。」
在我暗自思索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不止三分鐘,而是五分鐘左右。
屏幕上,那人跟桑青紅仍然向前走著,步伐未曾減慢,但卻始終沒走出那長廊。
簡娜看看腕錶,低聲解釋:「這段視頻中,他們走了十一分鐘,但是——」
我明白了,那人表面屈從,但卻暗藏殺機,把桑青紅帶入了一個陷阱。
「但是什麼?」這不是我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女人在說話。
「但是,他們沒有走到盡頭,一直走下去,而視頻就是在這種前進中結束了。」簡娜解釋。
我意識到情況不對,向那女人的聲音來處望去,卻見最遠端角落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纖瘦的長髮女人。
「不要說話。」我低聲警告簡娜。
「什麼?」簡娜不解,茫然地望著我。
「有不速之客到了。」我簡短回答。
我們交談的聲音雖低,但那女人還是聽到了,立刻冷笑著反問:「不速之客?誰是不速之客?我不是,你們才是。在古老的時光歷史之中,我已經是安歇了的靈魂,卻被你們重新攪擾吵醒。醒了,你們卻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沒頭蒼蠅一樣亂闖亂撞。鏡,是世間最奇妙的東西,自古至今沒有人能領悟鏡中世界的奧秘,卻只留下『鏡花水月一場空』的悲哀論調……就像現在,你們以為用千萬鏡面就能分解人的靈魂,孰不知你們所做的,不過是白馬非馬、魚樂濠上……」
屏幕上的那人仍在走著,長廊依舊沒有盡頭,但我已經想通了,跟隨在那人身後的桑青紅已經由屏幕中飛躍而下,就坐在大廳遠端的椅子上。
這種情況是如何發生的,誰都不能解釋。
我只是憑著自己的第六感,猜測過程,猜測結果,猜測事件的遷延發展。
「閣下是桑青紅?」我向那女人抱拳。
這問題其實已經無需求證,因為我記得她的聲音。
「是。」那女人揮手,她的影子在瞬間複製為數十個,坐滿了所有椅子,其中也包括我面前的椅子。
「『神相水鏡』在哪裡?那人在哪裡?你究竟在哪裡?」我一連問了三個「哪裡」,個個都是我急需知道答案的。
「我不知道。」桑青紅的答案很簡單。
簡娜後退一步,向腰間一摸,掏出一把只有兩寸長的「掌心雷」手槍,倏地對準了桑青紅的頭頂。
桑青紅垂著頭,對那把槍恍若未見。
「這些都是影子,全部人都是影子,她根本不在這裡。」我警告簡娜。
事實上,桑青紅是個靈魂,而靈魂是比人類的「影子」更空虛之物,即使是狙擊步槍子彈、機關槍子彈也無法傷害她,遑論這把有效射程僅為三米的「掌心雷」了。
正因為她是靈魂,才能夠在瞬間無限複製自己,就像相對而立的兩面鏡子可以無限複製任何物體那樣。
「我們……看到的全是影子?屏幕上呢,也是影子?『鏡室』內所做的研究也全都是影子?影子即虛無,我們的研究最終也是虛無……」簡娜的聲音顫抖起來。
「沒錯,萬事皆空,影子亦是如此。」桑青紅回答。
簡娜握槍的手臂上舉,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右側太陽穴。
「死亡是解決空虛的最佳方式。」桑青紅說。
簡娜的右手食指末節在扳機上顫抖著,極可能下一秒就要扣下扳機,飲彈而亡。
我沒有說話,更沒有去阻止簡娜,而是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去搜索桑青紅的存身之處。
影子不會憑空出現,有光影、物體時,影子才會相應生成。
桑青紅的影子坐在這裡,她的身體一定存在於某處。當她以為吃定了簡娜時,也許就會露出破綻。
「死亡的世界是怎樣的?」簡娜顫聲問。
「捨棄狹小的軀殼,俯就廣袤的天空,那就是死亡的真諦。」桑青紅回答。
「你是死了,還是活著?死在何處?活在何處?」簡娜又問。
「夏蟲不可以語冰,說了你也不懂。只有死了,你才能看到我的世界。」桑青紅立刻回答。
我在想,影像的來源是大廳頂上的投影機,投影機尾端連接著的卻是電纜、電腦、資料伺服器。如果切斷電纜,那麼影像就會消失,屏幕上的長廊就不復存在了。
這是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很容易想到,也很容易做到。那麼,桑青紅大膽地出現,囂張地蠱惑簡娜自盡,其目的何在?難道她不知道只要切斷電纜就能中止這一切嗎?
她肯定知道——既然知道我在舉手間就能消滅她,又怎會如此肆無忌憚?
我再深思,桑青紅的身份是幻戲師,她最擅長的就是在虛空中幻化出各種各樣的建築物、人物、景物,來引誘目標入局,一旦被引誘者心動,接下來就會任由她擺布,變成她手裡的玩偶。
若想擺脫成為玩偶的悲慘命運,就要反其道而行之,由她設定的套路中大跳出來。
我再三思,目前的狀況下,切斷電纜是最明顯不過的解決之道,也是桑青紅要我採取的行動,我若去切斷電纜,就踏進了她的陷阱。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切斷電纜,等她露出破綻。
「簡娜小姐,冷靜,別開槍!」我大喝一聲。
「想救她,切斷電纜,關掉電源,就萬事皆休了……」桑青紅猙獰怪笑起來。
這句話出口,我就堅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在替身局中,她也曾經直白地說出了心思,要我動手殺那日本人。
身不動,是克制幻戲師的唯一方法。
心不動,則幻戲師無可著力,最終無所作為。
「好啊,我本來想切斷電纜,但現在又突然改變主意了。其實,關於『神相水鏡』,你知之甚少,否則就不會這麼多年陰魂不散了。現在,我們誰都不知道『神相水鏡』是什麼,等於是大家重新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很抱歉,你的幻戲對我毫無用處,還是不要枉費心機了。你說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那麼我來告訴你,桑青紅,你永遠都存身於自己的靈魂記憶之中,別人不動手,你就永遠被自己的記憶禁錮,無法掙脫。這就是天道,善泳者溺於水,善射者亡於箭,善謀者敗于思,善馳者死於馬……你們日本幻戲師的最終結局,就是被囚於幻戲之內,不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幻,被迫需要別人來幫你鑑定。現在,讓我猜一下,只要我不動手,你就永遠無法掙脫束縛,對不對?」
識破了桑青紅的詭計之後,我忽然覺得眼前一片清亮,再也沒有浮雲蔽日。
我緩步走向簡娜,握住她的右腕,將那把「掌心雷」輕輕取下來。
簡娜臉上的表情依然痛苦,緊咬著自己的唇,齒間已經滲出血來。
我張開雙臂,溫柔地擁抱她。
她也伸開手臂,緊緊地摟住我的腰。
「不要怕,一切都是幻覺,一切都是影子,閉上眼睡一會兒,醒來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我在她耳邊柔聲低語。
簡娜的臉貼著我的胸膛,聽話地閉上眼睛,起初劇烈顫抖的肩頭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我不再理睬椅子上坐著的桑青紅,因為所有的她都是幻影,包括最遠端角落裡那一個。
屏幕上,那人仍然在無盡的長廊里前行。
我確信,桑青紅就是在那一刻,墜入了那人的陷阱。
世上沒有無盡長廊,但是將兩面鏡子或者多面鏡子豎立於長廊中間,真廊與「影廊」相接,則構成了虛虛實實、虛實不定的一條無止境通道。
桑青紅擅長於使用幻戲,而那人就是採取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最高明奇術,將一名幻戲師高手禁錮在幻戲之中。
當年所羅門王以銅瓶囚禁魔鬼的方法與那人相比,則過於愚笨而強硬,沒有達到「隨心所欲、予取予求」的超高明境界。
如此看來,屏幕上那人才是真正的絕頂高手,而他也肯定是我夏氏一族的先輩。
再回首,椅子上的桑青紅全都消失了,她的聲音又出現在屏幕影像里:「走了這麼久,怎麼還沒到頭?」
尾聲:強中更有強中手
中國自古就有「強中更有強中手」之說,更有「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古訓。
那麼,在奇術的世界中,前者毫無疑問是使用的,後者呢?
奇術一道,是否也有最強者?或者說,沒有最強,只有更強。
我想到已經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的官大娘,在曲水亭街老鄰居眼中,她是「走無常者」之中的高手,但卻遠遠沒有達到「最強、至強」的境界。恰恰相反,老鄰居們以為,官大娘只能做「臨急抱佛腳」之用,真正有時間、有錢、有追求的人,會繞過官大娘,到更遠的地方去尋求神道、仙道的幫助。
濟南有佛教名山千佛山,好多土生土長的濟南人仍然千里迢迢去參拜普陀山,重複著「外來的和尚好念經」的故事,捨近求遠,挑遠水來解近渴。
千佛山與官大娘,是一種相同的悲劇。
此刻,老鄰居們都不知道官大娘的靈魂可以做九層分解,從中產生更複雜曲折、晦澀詭異的故事。當然,他們也無需知道,即便官大娘走了,他們也能重新找到一位替代者,去完成從前官大娘所做的那些事。
我為官大娘感到悲哀,同時也為自己悲哀。
在奇術的世界裡,我如同一隻剛剛上路的螞蟻,志向遠大,但卻步履維艱,不知何時才能獲得修行上的飛躍,把所有夏氏一族的希望全都擔負起來。
這條路,遠、險、難、亂。
我這一生,只要選擇了上路,就等於是永遠告別了安逸平靜的生活。
其實,我沒有別的選擇,因為我是夏天石,夏氏一族最後的傳人。
夏氏一族那擔子明明白白地放在那裡呢,要挑起它,捨我其誰?
(卷一完,2016年7月28日於濟南: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新家裝修完成,天高海闊,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