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櫻花倀鬼,鬼臉雕蟬(2)
2025-03-21 13:18:19
作者: 飛天
「家裡沒養貓之類的吧?」官大娘問。
我點點頭:「沒有,除了人,什麼活物都沒有。」
按照老濟南的傳統,家裡有老人去世,棺槨停放在當屋,絕對不能讓貓、狗、鳥之類帶羽毛的動物靠近。否則的話,就會發生很不好的事。事實上,在物理學家看來,動物毛髮會產生難以預料的靜電反應,在極偶然的情況下,靜電刺激死者遺體上的殘存神經元,才是導致死者產生肢體動作的根本原因。
官大娘側轉頭,右手搭在右耳上,聚精會神地諦聽。
隔了十幾秒鐘,屋裡又傳來嗒的一聲。
「有問題。」官大娘臉色變了。
那種聲音像是甲蟲撞在玻璃窗上的動靜,而且是知了之類的大型甲蟲,隔著十幾步遠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撩開布幔向屋裡看,除了靈前長明燈跳躍的火焰,再沒有什麼東西是動的。
當然,我並不相信「詐屍、還魂」之類的異聞,就算爺爺復活,也是一口氣緩過來,扛住了病魔的侵襲。
「嗒嗒、嗒」,連續三聲傳來,清楚地告訴我,那聲音是來自冰棺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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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棺材裡。」官大娘低聲說。
院裡只有我們兩個,膽氣根本壯不起來,所以兩個人的聲音不自覺地壓到最低。
「大娘,你覺得是怎麼回事?」我也低聲回應。
「也許是……我不知道……我見過冤死的人三夜內還魂的事,那是因為他們肚子裡那口怨氣沒吐出來。一旦發泄完畢,氣出來,死人也就消停了。可是,你爺爺是病死的,不可能產生這種變化。」官大娘說。
我咬了咬牙,指向冰棺:「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裡面躺著的只有我爺爺,難道……難道是他在敲打棺蓋上的玻璃?」
十幾步的距離,只需三四秒鐘就能跨過去,彎腰看看冰棺里有什麼。可是,我和官大娘像是被噩夢魘壓住了,腳下發軟,不敢輕舉妄動。
吱呀一聲,院門被人推開,沙老拳頭瓮聲瓮氣的聲音響起來:「石頭,石頭?在哪兒呢?」
夜半更深,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突兀,將我跟官大娘都嚇了一跳。
我聽到官大娘喉間發出「咕」的一聲,顯然已經緊張到極點。
「嗒嗒、嗒嗒、嗒」,冰棺里連響了五聲,顯然那甲蟲向外撞的力量越來越大,迫切想要破棺而出。
「它想出來,它想出來……」官大娘的牙齒開始嘚嘚亂叩。
「那是什麼東西?」我輕聲問。
「石頭,石頭,睡了嗎?睡了沒?」沙老拳頭提高了聲調,一步闖入靈棚里來。
我舉手招呼:「在這裡呢。」
沙老拳頭大步走近,看見我和官大娘的臉色不對,大感奇怪:「你倆怎麼了?縮在這裡嚇著了似的?」
我聞見濃重的酒味正從沙老拳頭嘴裡噴出來,再看他走路時搖搖晃晃的樣子,知道他已經喝了個七八分醉。
「沒事,沒事。」官大娘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趕緊以最快速度把情況介紹了一遍,把沙老拳頭也聽愣了,一個勁地向北屋裡看。
「棺材裡響?我看看去,要是老哥醒了,我就拽他出來。我還不信了,朗朗乾坤之下,還有什麼邪魔鬼祟敢作怪?」他氣哼哼地說。
「老沙叔,別著急進去,聽聽再說——」官大娘伸手一攔。
「去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了,曲水亭街上土生土長的濟南人還怕他奶奶的詐屍?老哥哥醒了,我就拉著他去喝酒!」沙老拳頭一推,官大娘噔噔噔連退了三步,險些坐倒在地。
「你們……你們都別跟著,我自己去……我自己去看看,到底老哥哥在幹什麼?你們別攔我,我沙老拳頭一輩子還沒怕過誰呢?你們幫我想想,到底這個怕字怎麼寫?哈哈哈哈哈哈……」沙老拳頭滿臉通紅,連雙眼都被酒精燒紅了,根本聽不進任何勸告。
「石頭,攔住老沙叔!真要還魂返陽,活過來的不一定是老夏叔,這類陰差陽錯的事太多了,我們不得不防。石頭,快拖住老沙叔……」官大娘沒有放棄,翻身起來,仍然張開雙臂,不讓沙老拳頭進屋去。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那聲音響成了片,又急又重。
沙老拳頭也愣住,攥著雙拳站在那裡,不敢前行。
任何一種甲蟲不管是爬行還是飛行,都不可能以這種超高的頻率撞擊冰棺,除非是藉助了某種外力。
「我們至少得進去看看,看看那冰棺里有什麼。」官大娘喃喃地說。
「有什麼?你知道有什麼?」沙老拳頭最初的膽氣已經悄然消散了。
「我覺得……我覺得是煞……煞鬼在作怪……」官大娘說出「煞鬼」兩個字,自己的臉也變成了蠟黃色。
老濟南的白公事禁忌里有「煞鬼、出煞」的說法,人死二七之日為回煞之日,魂魄會還歸舊家,這時候魂魄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的真魂,而是變為煞鬼。這件事是有圖文記載的,有時候煞鬼是巨鳥的形狀,如魚鷹、鷺鷥,有時煞鬼如一隻通體漆黑的碧眼靈貓的樣子。不同時節、不同亡人會產生不同的「煞」,但相同的一點是,一旦煞鬼出現,它就會重新鑽入亡者的遺體作怪。故此,古籍《子不語》《宣室志》《夜譚隨錄》《聊齋志異》等很多誌異筆記中都有關於煞鬼的記載。
我不相信爺爺去世後會產生煞鬼,而且現在是他亡故的第二天,與傳說中煞鬼出現的「二七之日」還早。
「你們等著,我去看看,如果發生什麼怪事,就趕緊報警。」我低聲說。
這是我家裡發生的事,我不能老是指望別人替我出頭。
「孩兒啊,千萬小心,看看苗頭不對,就趕緊出來。」官大娘叮囑。
我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向北屋。
這是我家的正堂,原先正對門口的牆上掛著紅梅枯枝圖,是濟南一位黑姓畫家的作品,已經很有年頭了,左右配的對聯是「梅花本是神仙骨,落在人間品自奇」。梅花是紅顏色的,所以現在都被白布遮蓋起來,以示對亡者的尊重。
梅花圖下面,是老楸木的條案、八仙桌、太師椅,現在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迭好的元寶、白布之類。
東西兩側各有一個門口,通往東屋、西屋。
東屋是爺爺住的,西屋是我的臥室。現在,兩扇臥室門都緊閉著,靠牆根放著很多馬扎,供來幫忙的鄰居們休息。
除此之外,我這個家真的是徒剩四壁,沒有一點值錢的東西。
冰棺就在屋當中擺放著,一頭擺著供桌,桌上同樣是爺爺的黑白照片和供品。
我跨過門口,先是環顧屋內,忽然悲從中來,而這種悲痛、悲憤又在我胸膛里化為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一無所有就應該變得無所不能」——這是我從一本破舊的《心靈雞湯》上看到的一句話。那時候覺得毫無意義,現在突然跳上心頭,一下子明白了其中蘊含的哲理。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就算那冰棺中有什麼煞鬼,又能把我怎樣呢?
這句話,正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的另一種文雅解釋。
我跨前一步,站在了冰棺的右側,再次深呼吸,低下頭向里看。
冰棺的上蓋是一層防爆有機玻璃,雖然透明,但因為長期使用,表面劃痕、磨痕很重,由外向里看,視線並不清晰。
爺爺躺在裡面,穿著一身黑色的中山裝,扣子一直繫到脖領子,連最上面的掛鉤都掛住了,靜靜地、筆直地躺著。他的臉已經由殯儀館的工人給修飾過,說不上紅潤,但卻非常飽滿而有光澤,比活著的時候看起來更有精神。他戴著一頂呢制的黑色鴨舌帽,鬢角修剪得非常整齊,比我印象中他更年輕、更從容。
「爺爺。」我叫了一聲,雙手慢慢地扶在冰棺上。
我想看清他,把他的樣子永遠留在自己心底。這時候,我沒有對死者的莫名恐懼,只有對爺爺深深的留戀,因為他畢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位親人。
「嗒嗒」,又是兩聲響起,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驀地從爺爺雙腳的方向飛過來,落在我雙手扶著的棺蓋里側。
我嚇了一跳,驟然縮手。
隔著一厘米厚的有機玻璃,我看到那東西約有兩寸長,身體兩側拖著黑色的翅膀,腹部則是有著七八對腳爪,牢牢地吸附在玻璃上。
我確實被嚇到了,一瞬間腦子裡一片空白,竟然將那東西當成了傳說中的「煞鬼」。
「原來傳說中的『出煞』是真的?死者的靈魂真的會變成怪物潛回家中?爺爺的靈魂變成了煞鬼?」我連問了自己三次,每問一次就向後退一步。
那怪物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原先「嗒嗒」的撞擊聲聽不到了,看起來就是它弄出來的動靜。
「石頭,怎樣了?」官大娘和沙老拳頭在門口外面叫。
我艱難地轉身,感覺自己的頸和腰都已經石化了,沉重如兩片石磨。
「石頭,裡面有什麼?」官大娘問。
我使勁張了張嘴,但喉嚨里並沒有聲音發出來,只好用雙手比劃著名那東西的大小。
官大娘看不明白,低頭點著了一把香,在身前揮舞了三四次,才裹著霧氣走進來。
「大娘,是一個怪物。」我囁嚅著說。
她走過來,手裡的香繼續揮舞,用霧氣把我們兩個一起裹住。
霧氣給了我溫暖,也給了我勇氣,嘴也利索起來:「大娘,我看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爺爺腳上飛過來,停在棺蓋下面,兩寸長,拖著翅膀……」
從霧氣中望去,那怪物還停在原處,並沒有逃開的意思。
我們肩並肩站著,盯著那怪物看了幾分鐘,始終不能判斷那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