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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箕煎豆泣情何忍

2024-04-25 18:09:05 作者: 梁羽生

  鳳泊鸞飄各自傷

  楚青雲住在郊區,是西山腳下一個比較偏僻的山村。丐幫的北京總舵恰好也正在西山。眾人出城之時,已經商量定妥,由丐幫弟子照料大部分受傷的人,暫時在丐幫的總舵養傷。金刀寨主這方面的朋友,除了沈匡、周復二人之外,也到丐幫總舵居住。丐幫幫主陸崑崙和其他的人都住在楚家。

  這次舉事,重要的人物,死了一個「八仙」中的陶一樵,重傷了樂隱夫、戒嗔和尚與段劍平三人,其他丐幫弟子和沈周二人邀來的朋友,傷亡的更是為數不少。興奮過後,大家的心頭不禁都是如墜鉛塊,差堪告慰的只是取得了那份密約草案,但怎樣運用這份密約,他們可還須好好的商量。

  當然首先還是忙於照料病人。

  陳石星、雲瑚和韓芷都在段劍平的病房,段劍平已經睡著,呼吸微弱。韓芷耳朵貼著他的心房,不由得憂心忡忡,雖然極力忍著眼淚,眼眶亦已紅了。

  陳雲二人正在安慰她,池梁走了進來,說道:「段公子內功深厚,暫時是沒有性命之憂的。先讓他安睡一覺吧。韓姑娘,請你出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韓芷早就知道池梁是她父親生前的唯一知己,她心中正有著無數疑團,希望得到池梁為她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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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此際她卻是放心不下身受重傷的愛侶,雖然段劍平已經睡著,雖然只是要她離開一段不長的時間。萬一他的病情有什麼變化,萬一他忽然醒來,不見她在身旁,豈不失望?

  雲瑚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柔聲說道:「韓姐姐,你放心吧,他要是醒來,我們會替你照料他的。」

  韓芷還在有點躊躇,池梁忽地伸出中指,在段劍平的丹田穴輕輕一點。

  韓芷當然知道池梁絕計不會害他,但池梁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卻是令她不覺吃了一驚。

  池梁笑道:「我是點了他的丹田穴,不過我這獨門點穴功夫可是和一般的點穴不同的。我這點穴,一來可以助他凝聚真氣,二來可以幫他熟睡恢復精神。對他只是有益無損。」韓芷這才放心跟他出去。

  雲瑚在她走了之後,和陳石星微笑說道:「你有否注意到池老前輩對韓姐姐的神情態度嗎?」

  陳石星心中一動,問道:「你覺得怎樣?」

  「池老前輩對韓姑娘好像是特別的好。」

  「池老前輩對亡友的女兒特別好些,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啊,有什麼值得奇異呢?」

  「不,我瞧池老前輩對她的感情,不像只是關懷世侄女的感情。」

  「那你說是什麼一種感情?」

  「我的感覺,竟好像是他把韓姐姐當作親女兒一樣!」

  兩人正在議論,忽見那老家人走了進來,說道:「陳相公,雲小姐,陸幫主請你們過去商談。」

  陳石星知道段劍平這一睡最少得有幾個時辰方能醒來,於是放心與雲瑚離開病房。

  走進一間密室,只見房間裡已經有幾個人在等著他們了。這幾個人是:丐幫的幫主陸崑崙;「八仙」之首的渭水漁夫林逸士;金刀寨主派來的兩位使者:沈匡和周復,還有作為主人家的楚青雲。

  除了主人之外,這幾個人是代表了三方面的主要人物的,陳石星一見這個陣勢,就知他們是在商量大事了。

  果然陸崑崙一開口就說道:「陳少俠,雲姑娘,昨晚辛苦了你們了,不過我還不能讓你們歇息,因為還有大事要和你們商量。」

  「幫主太抬舉我了。不知是什麼一件大事?」

  「那份密約已經到了我們手中,我們要商量的就是怎樣才能用之得當?」

  陳石星謙讓道:「茲事體大,晚輩也未曾經過深思熟慮,不敢亂出主意。」

  陸崑崙道:「那麼請林大俠先說吧。」

  林逸士道:「龍文光這老賊通番賣國,罪不容誅,這份他親筆簽署的密約,就是罪證。咱們正好趁此機會,把他的罪證公諸天下,號召義師,除奸抗敵!」

  周復說道:「這樣干雖然痛快,但恐怕幕後主和的頭子,還不是這龍老賊呢!」

  林逸士瞿然一省,「你的意思,這個頭子是指當今的大明皇帝。」

  周復說道:「不錯,要是沒有得到皇帝老兒的授意,諒這狗官也不敢如此肆無忌憚的和瓦剌密使進行和談。你想昨晚連御林軍都開來了,滿朝文武,誰還不知道他把瓦剌密使招待在家中?」

  林逸士道:「那就索性連皇帝也都反了,反正朝廷早已把你們的金刀寨主當為叛逆,難道你們還怕造反不成?」

  沈匡說道:「我們並不害怕造反,不過更緊要的還是要顧全大局。造反若是對百姓害多利少,那還是暫時不要造反的好。」

  陸崑崙點了點頭,「不錯,事有輕重之分,主次之別。就當前的大局設想,我們的主要敵人應該是瓦剌掌權的人,而不是明朝的皇帝。」

  林逸士道:「那麼依沈頭領的意思應該怎樣?」

  沈匡說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是我們的周寨主和大夥兄弟的意思。上上之策是使得官軍不打我們,相反,要官軍和我們聯合抵禦瓦剌。假如我們又打皇帝又打瓦剌的話,那只有使得自己的力量消耗,反而大大有利於瓦剌的入侵了!」

  林逸士搖了搖頭,說道:「這想法很好,不過正如你們剛才所說,皇帝老兒就是幕後主和的頭子,他肯和我們聯手抗敵嗎?是不是有點妙想天開?」

  周復說道:「皇帝老兒當然是不願意的,所以我們就要利用這個機會,逼使他非和我們聯手不可!」

  林逸士道:「皇帝是要任何人都聽他的話,你有什麼辦法可以令他聽你的話?」

  沈匡說道:「我想皇帝雖是幕後主和的頭子,但這秘密,他一定還是不想給人知道的。」

  陸崑崙瞿然一省,「不錯,所謂內疚神明,外慚清議,做皇帝的雖然可以任意胡為,但做了這等向外邦屈辱求和之事,他還是不能不顧忌老百姓的非議的,否則他也無須叫龍文光替他秘密進行了。」

  林逸士冷笑道:「其實這也是欲蓋彌彰而已,瓦剌密使來京也已半月有多,滿朝文武還有誰不知道?」

  陸崑崙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文武百官知道,也只能在暗地裡耳語私議,誰敢公開說出來?皇帝高高在上,只要這些私議沒傳入他的耳朵,他就還可以自欺欺人,當作別人不知道的。」

  林逸士道:「那又怎樣?」

  楚青雲道:「皇帝不想別人知道,咱們的辦法,就是要他知道已經有人知道!」

  林逸士道:「用何辦法?」

  楚青雲道:「我有一位世伯,正是官居御史之職,他為人剛正,平生憂國憂民,素來是以忠臣自詡的。我去找他,把這份密約給他看,請他上疏彈劾龍文光,如此一來,皇帝為了避免自己牽連在內,就只好犧牲這個奸臣了,你們看,這辦法行麼?」

  原來楚青雲乃是官宦人家後代,他的祖父、父親都是曾經做過京官的。

  沈匡想了一想,說道:「這方法雖然是好,但有一個甚大的破綻!」

  楚青雲道:「什麼破綻?」

  沈匡道:「要是龍文光問他,這份密約,你是怎樣得來的?他該怎樣回答?恐怕彈劾不成,你這位敢言的世伯,就先要背上『通匪』的罪名!一個想做『忠臣』的人,又豈敢背上這個罪名?何況龍文光還可以不承認事實,反而指責他是勾結叛逆,造謠生事呢!」

  楚青雲頹然說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還有什麼辦法好想?」

  沈匡說道:「楚兄不必灰心,你的主意是好的,只須換一個人!」

  楚青雲道:「換什麼人?」

  沈匡道:「不用御史代奏,換咱們的自己人去見皇帝!」

  林逸士吃驚道:「讓咱們自己人去,這辦法行得通嗎?」

  沈匡道:「只要能見著皇帝,皇帝就非聽咱們的話不可!」

  「為什麼?」

  「咱們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還是不大懂得你的意思,可否請你說得明白一些?」

  「皇帝統治臣僚,不是最擅於用威脅利誘的方法嗎?」

  「哦,你是要用威脅利誘雙管齊下的手段對付皇帝?」

  沈匡好像知道他的心事,緩緩說道:「我可不是異想天開,做皇帝的最緊要的是什麼,是想坐穩江山,保持帝位。他要對瓦剌屈辱求和,無非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你說對嗎?」

  林逸士不覺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沈匡繼續說道:「咱們告訴他,要是他不肯和我們聯手抗敵,我們就把這份密約公諸天下,讓老百姓知道,皇帝是要投降的,不能指望朝廷來保護他們。另一方面,我們號召義師,替老百姓出頭抗敵!」

  陸崑崙笑道:「這的確可以嚇得皇帝老兒吃一大驚,他本來就已害怕你們的金刀寨主,要是咱們當真這樣乾的話,金刀寨主更得民心,義師一起,他的龍位還能夠坐得穩嗎?」

  沈匡說道:「要是他答應和我們聯手抗敵,我們就答應擁戴他做皇帝,替他保這江山。至於他向瓦剌求和的秘密,我們當然也不會外泄。這樣,他權衡利害,理應知道何去何從?」

  林逸士道:「不過這樣他是被迫和我們聯手,恐怕還有反覆。」

  沈匡說道:「只要官軍不敢和瓦剌合作來對付我們。已經是對抗敵有利的了。何況外禍當前,軍官也是老百姓出身,十九要抵禦韃子的。縱有反覆,亦無需過慮!」

  終於大家同意這個辦法,跟著就是商量人選的問題。

  林逸士道:「這個人必須有膽有識,這是無須說的了。他還必須輕功超卓,本領高強,否則如何能偷進禁宮?只怕未曾見著皇帝,早已給大內衛士殺了!」

  此次聚會的群雄之中,論武功以丐幫幫主陸崑崙最強,論輕功以渭水漁夫林逸士最好。但一來他們是首腦人物,需要主持大局;二來昨晚之戰,林逸士雖沒有受到嚴重內傷,亦已大傷元氣,最少恐怕也得調養十天半月,方能恢復原來的輕功。

  陳石星自告奮勇,「要是各位不怕我年輕識淺,本領低微,難當大任。我不揣冒昧,討這差使!」

  陸崑崙道:「陳少俠太客氣了,以你的膽識武功,自是上上之選,不過你只單槍匹馬,這——」

  話猶未了,雲瑚已是急不及待的搶著說道:「陸幫主,請你老人家准許我跟陳大哥一起去!」

  他們雙劍合璧的本領,眾人都曾見過,而且雲瑚的輕功也極了得,他們聯袂入宮,縱使事不成功,脫險也有希望。於是陸崑崙首先同意,林逸士則尚在沉吟,他顧慮到雲瑚是個女子,恐有不便。

  雲瑚繼續說道:「讓我去見皇帝,還有一樣便利,提起我爺爺的名字,那皇帝老兒大概還會記得的。」要知她的祖父雲重是明英宗時的武狀元,曾任御林軍統領,對國家有過很大的功勞,當今皇帝朱見深乃是英宗的長子,在做太子的時候,就曾經到過她的家裡,和她的祖父、父親都是十分熟識的。陸崑崙道:「對,你若見了皇帝老兒,不妨提起令祖、令尊,說不定他對你的話會比較容易聽得進去。」終於,大家一致同意讓他們二人擔當這個重任。

  陸崑崙道:「敝幫弟子有人和宮中的小太監認識,我想賄以重金,當可買通一兩個小太監給咱們畫出皇宮建築的大略圖形。當然也還是要碰運氣,但比較來說,則不至於盲人摸象了。」

  眾人商量具體進行辦法,陳石星掛念段劍平,便與雲瑚先行告退。

  段劍平尚在熟睡之中,池梁與韓芷也還未回來。

  池梁帶領韓芷走進屋後的松林,一路上都沒說話,好像懷著很重的心事。

  韓芷不覺起疑:「他要和我說些什麼呢?為什麼不能在屋子裡說?」

  走到松林深處,池梁的腳步是停下來了,但仍然沒有開口說話。

  他凝視韓芷,神情甚為古怪,好像又是歡喜,又是悲傷。

  韓芷不覺有點驚疑不定,忍不住說道:「池老前輩,你怎麼啦?」

  池梁未曾說話,先嘆口氣,這才說道:「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韓芷道:「是嗎?我爹爹也是這樣說的。」

  池梁怔了一怔,「長得像不像,怎的你自己也不知道,要爹爹告訴你?」

  韓芷黯然說道:「我媽死的時候,我剛滿周歲。」

  池梁不禁流下眼淚,說道:「你媽是在逃難時候死的?」韓芷說道:「不錯,那時我們還未曾找到安居之所。」

  池梁難過之極,好一會子,方才能夠忍住眼淚說道:「這都是我的罪過,沒能照料你的爹娘,唉,你媽的命也真是苦。」

  韓芷當然也很傷心,不過懷疑卻是不禁更多了。心想爹娘為避戰禍以至顛沛流離,娘的死雖屬不幸,卻也是亂世常有之事,不能歸咎於人的。池梁雖有照顧朋友的義務,但正如俗語所說,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何況朋友?縱使對朋友照顧不周,也用不著這樣自悔自咎呀!

  「池伯伯,前天晚上,我托楚家的老家人,把我爹爹的詩詞遺稿帶給你,你收到了吧?」

  池梁抹乾眼淚,「多謝你的爹爹肯把遺稿付託給我,我的心也安了一些。你不知道,多年來我最擔心的就是你爹不肯原諒我,如今看來或許他是願意原諒我了。」

  韓芷怔了一怔,「池伯伯,你有什麼要我爹爹原諒的?我一直以為,要你原諒的是我的爹爹呢!」

  「啊,你爹說了什麼?」

  「他說做過一件很對不住朋友的事情,但他並不後悔!」這兩句話正是韓芷一直百思莫得其解的,以她父親那樣正直的性格,為什麼做了錯事,卻又毫不後悔呢?

  她充滿疑問的目光望著池梁,希望從池梁的口中得到解答。

  池梁一聲長嘆,說道:「其實是我對不住你爹爹,應該後悔的是我!」

  韓芷禁不住問道:「池伯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你可以告訴我嗎?」

  池梁沒有即時回答,卻在低聲吟道:

  夢幻塵緣,飄零蓬梗,何堪相語?月冷秦淮,誤了三生鴛譜,生生死死渾虛語,莫怪蟬聲別樹。算吹冷噓寒,添香問字,徒增淒楚……

  吟聲哽咽,只念了上半闋,下半闋就念不下去了。這是韓芷父親那部遺稿中的一首詞,詞名《陌上花》,雖然只念了半闋,詞中那股淒涼的意味,已是令得韓芷幾乎感到窒息了。

  這首詞不僅令她感傷,其中還有一個難解之處,令她深感迷惑的。

  她父親寫的這首《陌上花》,看來似乎是一首「悼亡詞」,但其中的一句「莫怪蟬聲別樹」,她可是百思莫得其解。

  她讀過的書也許不算很多,但一般的成語和典故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一句古詩「蟬曳殘聲過別枝」是指女子負心別戀或者是指婦人再嫁的。「莫怪蟬聲別樹」似乎是從這首詩套過來的,但是不是還有別種解釋呢,她就不知道了。

  她不懂的就在這裡了,如果這首詞確實是一首「悼亡詞」,她父親悲悼的死者當然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可是和她的父親共同患難,一直到死的。她的母親既沒有負心別戀,更沒有再嫁之事,那麼,何以這首悼亡詞卻有一句「莫怪蟬聲別樹」?

  如今她聽池梁念她父親念的這首詞念得如此淒涼,好像這首詞也是寫出了他的心聲似的,她不禁疑惑起來:「難道池伯伯也有和我爹爹相同的遭遇,少年喪妻?還是只因為他和我父母是好朋友,是以特地挑我爹爹這首悼亡詞來念呢?」

  池梁念了半闋,就沒有再念下去。卻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以前我和你爹在一起的時候,他跟我學吹簫,我跟他學做詩填詞。我寫的每一首詩詞,一寫成就必定先送給他,請他給我修飾。但只有這首詞我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從不讓他知道,我念給你聽。」

  像念她父親那首悼亡詞一樣,吟聲一樣悽愴,更多了三分幽怨。

  韓芷一片迷茫,聽他念道:

  春夢香城渾未醒,倩女離魂,沒入梨花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風雨長多病。燕燕歸來尋舊徑,愁鎖瀟湘,寂寞庭蕪靜。往事悠悠空記省,平林新月湖光冷。

  「池伯伯,請恕我的冒昧,你這首《蝶戀花》詞,可是在懷念你曾鍾情的一個女子麼?那個女子是不是已經死了?」

  「不錯,她是死了。但是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的。」

  韓芷不禁心頭一震,說道:「你寫這首詞的時候,我爹爹是否還和你在一起的?」

  「當時我們雖已分開,但他尚未逃難,我要找他,還是可以找得到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因為我知道他不願意見我。我寫成這首詞,本來曾想過送給他看的,但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只留給自己看。」

  「為什麼?」

  「你爹可疼你麼?」池梁答非所問,且又這樣出乎韓芷意料之外。

  韓芷怔了一怔,「池伯怕,你問得可有點奇怪,我爹爹當然疼我,非常非常疼我。媽死後,我們父女就一直是相依為命的。有好的東西他先給我吃,有好的衣服他先給我穿。我們很窮,但過得很快活!」

  池梁說道:「是,我不該這樣問你的,你爹是個好人,是世上罕見的好人,我早就知道的了,我怎能懷疑他會不疼你呢?」

  他不懷疑,韓芷可更加懷疑了。懷疑他何以會有這麼一個不該懷疑的懷疑?

  「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但現在我想,你的爹爹既然沒有告訴你,那麼你還是不必知道的好。」

  「不,爹爹本來想告訴我的,在他臨終的時候。可惜已經遲了,他只能說出一句話。」

  「說的什麼?」

  「他說,有個秘密我要告訴你,他的神氣好像下了決心要告訴我,但話出了口,卻又有點猶豫不決的模樣,結果他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就咽了氣。他答應告訴我的秘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池伯伯,你一定要告訴我,否則我一生也不能安寧!」

  「否則我一生也不能安寧!」韓芷最後的這句話,聽進池梁耳中,令他不禁心頭如墜鉛塊,大為震慄了!他本來不願把真相說出來的,但他又怎忍得韓芷一生也得不到安寧?

  默默相對,過了一會,池梁終於忍受不了心頭那塊重壓,抬起眼睛,望著韓芷,用沉鬱的聲音說道:「好吧,我給你說一個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我們池家是金陵世家,我的爹爹是一派武學宗師,而且飽讀詩書,多才多藝,琴棋詩畫,無所不通。但我們家裡,人卻不多,除了婢僕不計,只有四個人,我的父母和我三人之外,還有一個自幼在我家長大的表妹。

  「她是我姨母的獨生女兒,父母早逝,我媽姊妹情深,對她極為憐愛,是將她當作女兒一樣撫養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如兄妹,不過,她的性情卻和我有點不同。她偏好文學,不喜武功,雖然勉強跟我一同練武,但一從練武場回到房中,她就是捧著她的書本了。

  「不知是否由於父母早逝的緣故,養成了孤獨的性格,往往老半天也沒和我說一句話。我常常想辦法逗她歡喜,對她千依百順,但也難得看見她面上露出笑容。

  「我為了討她歡心,唯有投其所好。文事方面,琴棋詩畫,我都遠不如她。只有一樣,也許是我的天分比較接近,我學吹簫,吹得還算不錯。我家有一支玉簫,吹出來的聲音特別好聽。

  「這支玉簫還是一件寶貝,據說是用海底暖玉製成的,可御寶刀寶劍。我向爹爹討了這支玉簫,爹用這支玉簫教我點穴功夫,我卻用這支玉簫吹曲子給表妹聽。只有當她聽我吹玉簫的時候,她有時才會露出笑容,我練吹簫也練得更勤了。

  「為此我曾受過爹爹責備,他說你表妹是女孩兒家,不會武功,也不打緊,她不喜歡,我就不勉強她練,但你可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將來是要繼承我的武學衣缽的。我自然希望你文武全材,但只怕你是文不成,武也不就,文學方面,你天分不高,與其將來兩俱無成,我倒寧願你專心練武。

  「不過,爹爹雖然這樣教訓我,我還是常常背著爹爹約表妹到外面去玩,在鐘山上吹簫給她聽。」韓芷聽到這裡,不覺心裡想道:「原來池伯伯從小就這樣愛她表妹,但聽他的口氣,似乎好事難諧,不知他的表妹是誰,後來又嫁給誰家之子?」她已是隱隱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了,心底一陣寒慄,不敢再想下去。

  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不錯,我從小喜歡表妹,一生中我也只愛過她一個人。當然小時候我是不懂的,隨著雙方年紀長大,我是越來越發覺不能離開她了。

  「但我相信她是不會離開我的,不僅是因為她小時候說過的話,而是因為在爹娘的心目之中,早已把我們當作一對小夫妻了。這看來是順理成章之事,我的爹娘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要徵求她的同意,只待我們長大了就給我們完婚。爹娘的意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的想法和爹娘一樣,以為她是決計不會不知道的,所以我很放心。

  「一年一年的過去,不知不覺我們都長大了。我練的是童子功,太早結婚,對內功修為是有妨礙的。我爹爹計劃,讓我過了二十歲方才成親。我料想這門親事是絕對不會有什麼變卦的,我當然順從爹爹的意思,絲毫也不著急。

  「但想不到事情卻終於發生了。

  「那年我十九歲,她十七歲。爹爹那年忽然有事出門,回家的時候,帶了一個少年和他一起回來。

  「原來這個少年的父親是杭州一位老名士,我爹爹少時曾經跟他讀過書的。爹爹琴棋詩畫的本領,都是出於這位老師的傳授,對這位老師一向極為尊敬。本來我爹早就想接這位老師和他家人來我家養老,但這位老名士卻是生性耿介,我爹提了多次,他總是不肯接受我爹的好意。

  「爹爹這次出門,就是因為得知這位老師病重的消息,特地趕到杭州去探病的,不幸得很,爹爹來到老師家中,他的這位老師已是沉疴難起,只是剛好趕得上見臨終的一面了。

  「這位老名士一生潦倒,中年過後方始成家。晚年得子,他的兒子剛好和我同年。他臨死的時候,託孤與我爹爹,爹爹自然義不容辭。

  「老師說道:『你不要拘泥於輩分,以前你跟我讀書,如今我也叫兒子跟你學武,我知道他這個年紀學武已是嫌遲,但我的目的並非想他學成超人的武功,只是想他練點強身的本領。他給你磕頭,是行拜師之禮,盼你不要推辭。』

  「我爹知道老師的意思,他的兒子不過和我同年,作了這樣安排,一方面他的兒子可以名正言順住在師父家裡習武,一方面稱呼上也不致尷尬。這不過是小節問題,爹爹也就答應了。他的老師把後事交代妥當,就此一瞑不視。

  「老師去世之後,爹爹料理完老師的喪事,便即帶了老師的兒子,亦即他新收的弟子回來,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少年了。」

  韓芷聽到這裡,心裡已然明白了幾分。池梁一直沒有提及這少年姓甚名誰,她也不敢動問,心頭愈發沉重。

  池梁繼續說道:「爹爹老師的兒子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几個月,他既然拜了我爹做師父,所以在稱呼上他反而變成了我的師弟了。

  「我這師弟的性情和我表妹一樣,沉默寡言,只愛詩書,不喜練武。一來他年紀已大,練上乘武功不宜;二來他爹也只想他練點強身的本領,所以我爹也就由得他的喜歡,不加勉強。但那年我正在練到本門的點穴功夫,絲毫也不能鬆懈,爹爹對我的督促也就更加嚴了。

  「不久我就發現一樁事情,也不知是由於我較少陪伴表妹的緣故,還是由於性情相投,他們竟是日益接近了。」

  池梁繼續說道:「在我學武的餘暇,爹爹不想我完全荒廢文事,就叫這位師弟指點我的詩文,同時也叫我替他傳授師弟一點入門的強身功夫。

  「我跟師弟學文,師弟跟我學武。但沒過多久,師弟又要跟我學一樣東西,比學武還更熱心。你猜他要我教他什麼?」

  韓芷心念一動,衝口而出,便即答道:「他是要你教他吹簫!」

  池梁說道:「不錯,他是要我教他吹簫。其實我爹爹會吹簫,也是他父親教的。

  「他並非不會,只是他覺得我比他吹得好,所以要跟我學得更好一些而已。

  「當時我也真笨,只道他學吹簫是因為興趣所近,還未想到他學得這樣熱心的真正原因!」

  韓芷不覺又是說道:「啊,他學吹簫,是要吹給你表妹來聽。」

  池梁黯然說道:「其實即使他完全不懂吹簫,我的表妹也是喜歡他的。他學吹簫,不過是想更能討得我這表妹的歡心罷了。」

  池梁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有一天我練完武功,抽空去找表妹,到處找不著她。

  「後來我找到了和她時常去玩的莫愁湖邊,方始發現了她。

  「她並不是一個人,是有個少年男子陪著她的。我想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的,這個少年當然不是別人,是我的師弟!

  「以往是我在莫愁湖邊,柳蔭之下吹簫給她聽,那天則是我的師弟吹簫給她聽了。

  「他吹的是纏綿悱惻的曲調,一聽就知是只能吹給情人聽的。

  「曲調纏綿悱惻,我的表妹則是笑靨如花,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唉,表妹從來沒有對我這樣歡暢的笑過,要是她肯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真願意少活幾年。

  「我什麼也明白了,我不敢讓他們看見,只能懷著一個受創的心悄悄回家。」

  韓芷雖然並不認為他的表妹必然愛他,但只聽他說得這樣傷心,也是不禁暗暗為他難過。「唉,這是誰的錯呢,誰也沒有錯!」

  「那天晚上,我做了生平第一件錯事。」池梁繼續說道:「半夜時分,我把師弟叫醒,和他說道,你不是想學吹簫嗎,我和你到一個地方去。

  「那晚月色很好,他以為我是對此良夜,忽發雅興,是以雖然有點詫異,但還是跟我走了。

  「我帶他到莫愁湖邊,就在他們白天吹簫的柳蔭樹之下,我拿出了爹爹給我的那支玉簫。

  「這時他似乎明白了,我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他呆呆地聽我吹簫。

  「我把滿腔抑鬱的情懷都付與簫聲,吹出我那訴不盡的相思之苦。

  「我相信這是我有生以來吹得最感人的一次,一曲告終,我的眼眶裡滿是淚水,師弟一言不發,但我發覺他的眼角也有晶瑩的淚珠。

  「許久,許久,我才說道,今晚本來不是想吹給你聽,而是想吹給另一個人聽的,但可惜那個人已是不喜歡聽我的簫聲,只喜歡聽你的了。

  「他抹乾眼淚,說道:『師兄,你放心。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從今之後,我是不會再吹給她聽的了。』

  「過了兩天,爹爹忽然問我,你知道你的師弟為什麼忽然想要離開我們嗎?

  「爹爹告訴我,師弟借辭自知不是練武的材料,想回鄉務農,自食其力。爹爹當然不允許他這樣做,抬出他父親的遺命,好說壞說,才打消他的去意。

  「想到表妹對他的那種笑容,那種眼神,我恨不得他離開,但想到他和我相處雖然不到一年,卻已有了兄弟之情,他要是離開,我今生恐怕是再難找到這樣一個好朋友了,我又捨不得他離開。

  「好在他聽從我爹的勸告,並沒有離開。更令我放心的是,雖然他沒離開,但從那天之後,卻不見他和我的表妹在一起了。

  「唉,要是我早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

  池梁的神情,好似在追悔一件難以挽救的過失,羞慚、惶恐、傷心、難過,兼而有之。這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在他顫慄的聲音中,在他迷茫的眼神里表現出來。

  韓芷也止不住心頭的顫慄,不覺問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池梁一聲長嘆,「從那天之後,再也不見他們同在一起,但我的表妹也從此不理我了!

  「我坐臥不安,無心練武,拼著受父親責怪,往往該練一個時辰的,我只練半個時辰。一下場子,就想出種種藉口,跑去找她。

  「但她也總是有種種藉口,推辭我的邀約。不是說要讀書,就是說要作女紅,甚至說是精神不適,沒有興致陪我去玩。後來甚至把自己關在閨房,根本不見我了。

  「而她的形容也確是日見憔悴,也不知是真的有病,還是沒病,委實像個病美人了。」

  韓芷心裡嘆了口氣,「怪不得池伯伯寫的那首詞中,有『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風雨長多病。』這樣的兩句,敢情就是寫他的表妹在這一段日子裡的景況的。唉,池伯伯,這其實應該怪你在年輕的時候,也太不懂女孩兒家的心事。你要拔除她心上初茁的情苗,她焉能不惱恨你?」

  「經過了這段日子,我就是再蠢再笨,也懂得她的心事了。」池梁繼續說道:「我明白了,她心裡真正喜歡的,是我的師弟,不是我!」

  韓芷忍不住說道:「男女間的感情,微妙得很。只可順其自然,不能夠強求。池伯伯,事情已經過去,你又何必自苦乃爾!」她的年紀只配做池梁的女兒,但說出的這番話,卻像是對平輩的好友的規勸。池梁卻並沒感到尷尬,用充滿感激的目光看著韓芷,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很對,只可惜當時沒有人和我說這樣的話。」

  「不過,話說回來,即使當時有人和我這樣說,恐怕我也不會聽他勸告的。

  「從表妹開始牙牙學語的時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了。二十年來,我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她喜歡我就喜歡,她煩惱我就煩惱。

  「如今我忽然知道她心上另有一個人,甚至這個人已經把我從她的心中擠出去了,你想想我的心裡是個什麼樣味兒?

  「我的心裡燃著妒火,妒忌幾乎令我發狂,漸漸我也形神憔悴了。」

  韓芷越聽越是驚懼不安,「池伯伯當時在這樣的心境之下,不知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她隱隱感覺得到,這事可能是和自己有關,連問的勇氣也沒有了。

  池梁歇了片刻,喘過口氣,「我明白了表妹的心事,我的心事也給爹娘看出來了。

  「有一天,媽媽找我單獨談話,她問我:爹爹說你近來好似無心練武,這是為了什麼?我不能否認,但也不能對母親說出真正的原因。

  「媽道,你不必砌辭騙我,你是我親生的兒子,你的心事,我還會不知?

  「於是她再問我:你和表妹,近來也好似疏遠了許多,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仍然只能回答:我不知道!但忍不住加多一句:媽,你要知道,應該去問一問表妹。

  「媽媽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說道:你是害怕她長大了,翅膀硬了,自己就會飛走了?

  「我沒說話,但忍不住嘆了口氣。

  「媽跟著也嘆了口氣,傻孩子,要是你為這個操心,說不定倒是你自己的多疑了。

  「媽說,你的表妹雖不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也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她素來柔順,我不相信她會沒有本心。另一個人,他身受咱家恩德,料想他也不敢做出對不住我們的事情。

  「看來媽媽已經看出了一點我們三人之間的事情,她所說的另一個人,當然是指我的師弟。

  「我怎能對媽媽說呢?她是老一輩的看法,認為表妹若然和師弟『私戀』,就是忘恩負義。她既然這樣相信他們,我豈能去說他們的『壞話』?

  「媽繼續說道:或許是因為你們年紀大,表妹知道遲早要做我的媳婦,對你也不免有點怕羞,以致反而有了拘束了。好孩子,你不要再多的胡思亂想了,媽會給你安排妥當的。

  「我懂得媽要給我『安排』的是什麼,也怪我當時糊塗,並沒提出異議。唉,或許這也正是出於我的自私,在我的心底里,我也是樂意由父母給我安排吧?

  「這一天終於來了,爹媽做了錯事,我做了更大的錯事!」

  這更大的錯事是什麼?韓芷沒有勇氣問他,只有等待他自己說出來。

  池梁在痛苦的回憶煎熬之下,面色一陣青一陣紅,好像甚為害怕說出這個令自己難堪的事。韓芷見他如此痛苦的神情,幾乎忍不住就要叫出來:「池伯伯,你不想說,那就不必說吧!」

  但池梁咬了咬牙根,終於說出來了。

  「這一天是爹爹的生日,他沒通知親友,只是設下酒席,自己家人團聚。

  「那年我爹爹是四十九歲,做的是普通只設家宴的小生日。不請朋友,並不稀奇。但出奇的是參加這個家宴的有我的表妹,卻沒有我的師弟。

  「從師弟來到我家的那一天起,爹爹就一直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家人,為什么爹爹的壽辰,不讓他和我們一同慶賀?

  「不過,我雖然覺得奇怪,卻也隱隱猜得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果然在酒過三巡之後,爹爹首先說道:『明年我就是五十歲了,現今局勢不好,看來恐怕有天下大亂之象,我想趁早了結我的一件心愿。』

  「媽媽接著說道:『慧兒』,這是我表妹的小名,『你媽將你付託給我,我是你的姨媽,也等於是你的母親一樣。我不僅把你當作女兒,我還要你做我的媳婦,今晚這一席酒,一來是替你姨父祝壽,二來也是替你們訂婚的。你和梁兒先定下名分,過幾天再擇吉日成親。能夠見到你們成為夫妻,這是你姨父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你們自小就在一起長大,你也不用害羞了。

  「媽以為表妹是決無異議的,說出的話就像命令一般,根本沒有徵求她的同意。

  「哪知表妹聽了她的這番話,眼淚不禁淌了出來,面色也驟然變了。

  「媽媽呆了一呆,說道:『什麼,你不願意嗎?』

  「表妹忍住眼淚說道:『姨媽,多謝你將我撫養成人,我願意永遠做你的女兒。』

  「我媽道:『這樣說,你是不願意做我的媳婦了?梁兒自小和你在一起,他心裡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應該知道的!我的梁兒有什麼配不起你?你縱然不念我的養育之恩,也該念他的一片痴情呀!』」

  池梁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媽媽的話說到我的心坎里,我也不禁流出了淚來。

  「流淚眼看流淚眼,我呆呆的看著表妹,我想當時我凝視她的目光,一定讓她感覺得到是在埋怨她的。

  「唉,我為媽媽的話感動,卻沒想到,媽媽的這些話是多麼傷害了她的心!

  「唉,我也只知道自己傷心,卻不知道她比我還更傷心。

  「弄成這樣的場面,爹爹當然很不高興,登時說道:『你們給我祝壽,還是給我弔喪?哼,我本來是想雙喜齊來的,你們卻給我哭哭啼啼,這算什麼?你們要怎樣,不妨對我直說!』他口裡說的是『你們』,眼睛則只是望著我的表妹。

  「唉,表妹怎麼受得了這麼沉重的壓力?

  「她跪了下來,說道:『要是沒有姨父母撫養,早就沒有我這個人了,你們要我怎樣就怎樣,請你們不要生氣了。姨父,我也不是有心觸你霉頭的,我只是思念亡父亡母,只恨自己的命生得不好,爹娘死得太早!』

  「我不知道爹媽是否聽懂她的弦外之音,我是聽得懂的。她要是父母在生的話,就不至於非聽我爹娘的話不可了。

  「說起來我可真為自己感到羞愧,當時我非但不同情她,反而心裡的妒火燒得更旺。『原來你是這樣勉強答應嫁給我,你答應嫁給我,心裡愛的卻是另一個人!』

  「我媽卻甚高興,或者她是真的不懂,或許她是為挽回這樣尷尬局面,假裝不懂。

  「她把表妹扶了起來,說道:『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會聽我的話。你思念亡父亡母,這是應該的。但他們知道你終身有托,在天之靈,也必定為你高興的。今天是好日子,不許你再傷心,大家高高興興的喝酒吧!』

  「表妹強顏歡笑,我卻是想笑也笑不出來。不過酒倒是喝了很多很多。酒入愁腸容易醉,不知不覺我是喝得酩酊大醉了。

  「媽叫她扶我入房去睡,她要表妹先學會做一個好妻子,好妻子應該懂得服侍丈夫的。

  「我一進了房門,和她單獨相對,酒意更湧上來,心頭的妒火,也隨著酒意更濃更烈。我瞪著眼睛望她!

  「我的神情把她嚇壞了,她說:『表哥,你喝醉了,早點睡吧。』她替我寬衣解帶,扶我上床。看來她是盼我立即蒙頭大睡,她好溜出房去。她驚慌的神態越發激怒了我,『哼,我又不是老虎,你是怕我吃掉你嗎?』我想。跟著我又想道:『她要躲開我,為的什麼?為的是要趕快去會情郎!』

  「我霍的坐起來,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說:『我沒有醉,誰說我醉。我清楚得很,你愛的不是我,是我的師弟。你老實告訴我,你現在是要和他幽會吧?你受的委屈,是只能向他傾吐嗎?』

  「她呆住了,淚水又從她的眼睛流出來,她顫聲說道:「表哥,你原諒我,我辜負了你的情,但,我,我是不由自已……』

  「我最後的一點幻想也破滅了,我明知她是愛我師弟,但我還是希望她否認的,即使是騙我也好。

  「現在,和我的希望剛剛相反,她親口『招供』,她是情難自禁的愛上了師弟。哼,她居然還敢求我原諒!

  「我不敢聽她把話說完,我就冷笑說道:『可惜你現在已經做了我的妻子!』

  「她好像對著一個陌生人,過了好一會子,方始低聲道:『不錯,我是答應了姨媽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想騙你,現在我還忘不了他。成親之後,最好你帶我到別的地方去,我會慢慢忘記他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可惜她忘記了一點,我喝醉了。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寧願自欺欺人,不願聽她的真心話!

  「抑制不住潛伏心底的獸性,突然爆發出來。『你不會忘記他的,我也不要你委委屈屈的做我的妻子!但我得不到你的心,我還是要得到你的身體!』

  「我,我不是人,我是禽獸,我做了永難追悔的錯事!」

  韓芷的心頭在抽搐,為他的表妹難過,也為他難過。池梁抹乾眼淚,過了許久,說道:「我聽見她的哭聲,我的酒也突然醒了。

  「我後悔,我羞慚,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我噼噼啪啪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我不知要和她說些什麼話才好。

  「我不敢求她原諒,結果還是她先說話:『表哥,我不會恨你,我可憐你!但請你原諒,請你忘記今晚之事,也忘記我吧!』

  「她說了這幾句話,就推開窗戶跑了!我酒是醒了,但雙腿發軟,也沒顏面跑去追她。

  「她這一跑了出去,從此就沒回來。

  「唉,九州鑄鐵終成錯,我做了這件錯事,也造成了我和她的死別生離。我是永遠沒有機會向她懺悔了。

  「跟她一起失蹤的還有我的師弟。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師弟。

  「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我的爹娘當然又是傷心,又是生氣。但不知是為了遵守『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還是為了避免刺激我的緣故,爹娘對他們的『私奔』一事,絕口不提。不僅爹娘如此,家中的婢僕也不敢提及他們了。

  「死了的人還會有人提起,我的家人卻好像把這兩個人當作從來就沒有存在似的,突然間他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儘管他們已經走了,儘管沒人再提起他們,但他們還是留在我的心上,並沒有消失。

  「不錯,表妹最後留下的兩句話,是叫我忘掉那晚的事,忘掉她的。但我怎麼能忘得掉呢。

  「我無法打聽他們的消息,也沒勇氣打聽他們的消息。我只有在花晨月夕,情難自已之時,偷偷跑到莫愁湖畔,在那柳蔭之下,吹我的簫,追悔往事。」

  韓芷聽得滿眶淚水,「怪不得他的表妹臨走時對他說:我不恨你,我可憐你。但我該同情誰呢?」不覺抬起模糊淚眼,叫了一聲:「池伯伯!」

  池梁望了望她,遲疑片刻,繼續說道:「別憐憫我,我是該得到這懲罰的。

  「我本來不想再說下去,但這故事還沒有完。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時局不出我爹所料,瓦剌入侵,土木堡一戰,明軍一敗塗地,英宗皇帝御駕親征,也給敵人擄去。要不是兵部尚書于謙當機立斷,立即擁立新君,死守京城,抵禦強敵,大明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亡給瓦剌了。

  「轉危為安,那是後來之事。皇上被俘,京城被圍,消息傳來,早已是人心惶惶。瓦剌鐵騎,雖然未到江南,流寇已是乘機紛起。在這些流寇之中,有些還是暗通瓦剌,準備作內應的。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大家忙於應變,雖然我還在思念他們,哀傷卻已稍減了。

  「但想不到在這時候,我卻忽然得到他們的消息。

  「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了父母在房中談話,正是談起他們。

  「媽正在罵我表妹:『枉我將她撫養成人,她竟然和你的好徒弟私奔。如今已經知道他們下落,你說該怎麼辦?』

  「爹爹好像遲疑半晌,說道:『怎麼辦?我也不知怎麼辦?』

  「媽連爹也罵起來了:『你好沒決斷,難道你就任由他們忘恩負義,任由他們敗壞門風?』

  「爹爹嘆口氣道:『把他們抓回來又怎麼樣,難道咱們還能要她做媳婦嗎?』

  「媽媽也嘆口氣道:『雖不能要她做媳婦,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啊!我不能讓他們姦夫淫婦苟合,我要你把他們抓回來,用家法管教她!再說,她是我唯一的甥女,我要是不把她找回來,也對不住我死去的姐姐。』

  「我跑進去叫道:『爹爹,媽媽,你可千萬不能難為他們,這不是他們的錯,是我的錯!』

  「爹爹一聲長嘆,說道:『瞧見了吧,要是把他們抓回來,除非將他們處死,否則只有害了梁兒!當然你也不忍將他們處死的,是吧?那就只有任由他們自生自滅了。』

  「媽媽搖搖頭,對我說道:『真沒想到你這樣沒出息,她這樣對不住你,你還要護著她。如此看來,是不能讓她再踏進咱們的家門了,好吧,好吧,算我狠心,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我說:『媽,我不是想把她找回來,但我要知道她和師弟的下落。』

  「媽說:『什麼,你還是要找他們見一見面嗎?』

  「我說:『我可以不見他們,但我必須知道他們的消息,才能安心。』

  「媽無可奈何,終於告訴我:『他們是躲在杭州你的師弟一個窮親戚家裡。聽說他們已經私自成親了。』

  「最初我確實是沒有勇氣去找他們,但後來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有股流寇正在蘇杭地區流竄,傳言這股流寇準備洗劫杭州。

  「我家也在準備逃難了。我不由得想起他們,不由得暗暗為他們擔心了。他們武功不好,又沒有錢,身處危城,能逃劫難嗎?在這個關頭,我不幫忙他們,還有誰幫忙他們?

  「哪知到了杭州,結果令我大大失望。」

  「他們不肯見你?」韓芷問道。

  池梁搖了搖頭,「不是。」

  「啊,他們兩個早已走了?」

  「不是他們兩個,是他們三個人一起走了。」

  韓芷詫道:「還有一個是誰?」

  池梁深深地看了韓芷一眼,說道:「你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

  「我找到了師弟那個窮親戚,他告訴我,表妹產下一個女嬰,剛剛滿月。身子本來還很虛弱的,但為了時局緊張,恐怕戰火燒來,累了嬰兒無辜受難,在我來的前兩天走了。表妹也早料到我會來找他們,留下一封信託他轉交給我。

  「我不用拆開那封信,也已料到她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告訴我替我生了一個女兒,曾經想過要把女兒交回給我,但結果他們還是決意把嬰孩帶走。因為她希望我另找『名門淑女』,不願留下這嬰孩妨礙我的婚姻。他們決意不管怎樣艱難,甚至犧牲性命,也要養大這個孩子!」

  韓芷激動得叫了起來,說道:「她沒有騙你,後來在走難途中,她的確是為了這個孩子犧牲了性命,那時孩子剛滿周歲!」

  池梁說道:「這個故事我說完了,我沒有再娶,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找尋這孩子。現在我找到了,就不知道這個孩子,她、她——」

  韓芷滿含淚水的眼睛望著池梁,池梁的一顆心卻像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像一個犯人似的等候她的宣布。

  「我明白了,都明白了!」韓芷說道:「我就是那個嬰兒。你的表妹是我的媽媽,你的師弟,他、他是我的爹爹!」

  池梁的心往下一沉:「她說得不錯,她的爹爹只能是韓師弟,我、我是不配做她的爹爹的!」

  「爹爹!」韓芷突然叫了出來,投入他的懷抱。

  「我現在懂了,為什么爹爹不肯告訴我,原來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但我知道他臨終時是要把實情說出來的,我想他如果天上有靈,也一定高興我和親爹團圓。不,我說錯了。你是我的親爹,他也是我的親爹。爹爹,你原諒我這樣說嗎?」池梁流著淚聽她說了這番話,方始鬆了口氣。

  「芷兒,要你原諒的是我,我還嫌你說得不夠呢!」池梁鬆了口氣,臉上的淚痕還未抹,卻已露出笑容,說道:「他雖然不是你生身之父,卻是對你最好的人!他是你的比親爹更親的爹爹!慚愧的是我,我是你生身之父,卻是對你未有過一點好處,只是累你受苦受難……」

  韓芷掩住他的嘴巴,「爹爹,你別自怨自艾了,過去的事情也很難說是誰的錯,如今咱們父女已經團圓,往事還何必再提?爹爹,你怎能說對我不好,昨晚你就曾經救過我的性命。」

  池梁抹乾眼淚,「芷兒,多謝你原諒我。對,就讓咱們父女從頭開始吧。但你不必跟我改姓,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韓芷咽下了眼淚,「女兒懂得。我是韓家的女兒,也是池家的女兒,姓什麼那是無關緊要的。」

  池梁說道:「這十多年來,你們父女是怎樣過活的?啊,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怎的練成了這一身功夫,你的功夫想必不是你爹教你的吧?」

  「女兒的武功是義父教的,爹爹從未透露過他會武功。」

  「啊,你還有一個義父,他是誰?」

  「我的義父叫丘遲,是在王屋山下隱居的。他是爹爹後半生最要好的朋友。爹爹,這些事情,慢慢我再告訴你。」前一個「爹爹」是指韓遂,後一個「爹爹」才是池梁。要是有第三者在旁,一定聽得莫名其妙。但他們父女,說的聽的,都覺得親切而又自然。

  池梁說道:「我也還有一個故事要告訴你……」

  「什麼故事?」韓芷覺得父親的神情有點奇怪,似乎想說又不想說的。

  「關於咱家那支玉簫的事。」

  剛說到這裡,他們聽見簫聲了,是葛南威吹的簫聲。

  陸崑崙已經替陳石星和雲瑚安排好了,要他們明日一早進城,住在一個丐幫弟子的家裡,讓他們可以用半日時間作準備功夫,默記皇宮建築的大略圖形,晚上就要入宮了。

  餞行宴「別開生面」,午夜舉行。群雄依次敬酒,輪到葛南威之時,葛南威說道:「陳大哥,我吹簫給你送行,我也想聽聽你的彈琴。」

  陳石星道:「好,那咱們就來個琴簫合奏,你想奏什麼曲子?」葛南威道:「這是我寫的曲詞,請你過目。」陳石星一看,說道:「好,寫得很好。」他把曲詞遞給雲瑚,說道:「瑚妹,你給我們伴唱吧。」

  葛南威見他們神采飛揚,視死如歸,心中不無感觸,「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兩句詩不啻是為他們吟詠。嗯,陳大哥不管是否能夠無恙歸來,他得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與他同生共死,此生總是可以無憾了。唉,我相信素素也會對我這樣的,但她為什麼這兩天對我如此冷淡呢?」

  他吹起玉簫,雲瑚按拍唱道:「風蕭蕭兮——」眾人一聽這四個字,不覺臉色都變了。要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乃是荊軻刺秦皇臨行前他的好友高漸離為他擊築高歌所唱的辭,眾人俱想:「葛南威胡為如此不知忌諱?」

  只聽簫聲高亢,琴音清越,雲瑚唱下去道:「風蕭蕭兮劍氣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眾人這才知道葛南威是改了給荊軻送行那首千古傳誦的曲詞,以求切合當前情事的。眾人這才轟然喝起彩來,齊聲說道:「改得好!」

  簫聲一轉,宛似遊絲裊空,直上雲霄,琴聲清峻,也是越拔越高。雲瑚朗聲吟道:「壯士手持三尺劍,直排天闕謁龍顏!」

  林逸士擊節贊道:「壯哉,壯哉。」

  韓芷笑道:「葛師兄這歌辭改得很好,不過,只贊『壯士』,未免冷落了雲姐姐吧?」

  林逸士道:「巾幗不讓鬚眉,女英雄何嘗不可稱為壯士?」

  韓芷道:「說得好,林大俠,我敬你一杯。」

  雲瑚反覆再唱:「風蕭蕭兮劍氣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壯士手持三尺劍,直排天闕謁龍顏。」唱罷,簫聲琴聲戛然而止。「啪」的一響,琴弦斷了一根。

  陳石星推琴而起,說道:「韓姑娘,托你暫時代我保管這張古琴,要是我不回來,就麻煩你代我送給段大哥吧!」

  韓芷說道:「別這樣想,陳大哥,你和雲姐姐一定能夠平安回來的!」

  陳石星哈哈笑道:「但求寸功成,生死何足慮!」笑聲中向四座環揖告別,便與雲瑚並肩走了。

  陸崑崙親自送他們入城。群雄還在燈火通明的大廳,激動的心情都未平靜,誰也不想睡覺。

  葛南威的玉簫還拿在手中,忽地發覺池梁與韓芷都在注視他的這管玉簫,若有所思。

  葛南威也在奇怪:「為什麼師叔和韓姑娘遲遲而來?」

  池梁說道:「芷兒,你告訴葛師兄吧。」

  葛南威怔了一怔,說道:「韓姑娘,你拜了我師叔為師?」池梁微笑說道:「她不是我的徒弟,她是我的女兒,說起來也可以算得是你的師妹的。」

  葛南威大感驚奇,同時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師叔昨晚那樣捨命保護韓芷。」

  池梁繼續說道:「你們意想不到吧,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她是我的女兒的。」

  「葛家和池家既是同門,又是世交。我是把南威當作子侄一般的。你們以後要像兄妹相親才好。」

  葛南威與韓芷以師兄妹的身份重新見過了禮,眾人跟著也向他們賀喜,不知不覺倒是把杜素素冷落一旁了。

  杜素素冷眼旁觀,想起昨晚那件事情,心中滿不是滋味。

  韓芷也是想起一件事情,她看著葛南威手中的玉簫,暗自想道:「爹爹講他的故事之時,好幾次提及他那管家傳之寶的暖玉簫,葛南威這管玉簫吹出來的簫聲也是特別好聽的,不知是否就是爹爹那管玉簫?」

  她凝神望著葛南威手中的玉簫,杜素素卻不知道她注意的只是玉簫,不由得更是心裡冒酸了。

  葛南威察覺到了她的神情異樣,連忙說道:「韓姐姐惦記著段大哥呢,咱們還是趕快陪她回去,讓她把這個好消息親口告訴段大哥吧。」表面是取笑韓芷,其實則是說給杜素素聽的。

  他們回到楚家,段劍平剛剛睡過,段劍平見韓芷眼睛紅腫,只道她是為自己病重擔憂落淚,連忙說道:「說也奇怪,我睡了一覺,已經好得多了,芷妹,你可用不著替我擔心啦。」

  池梁笑道:「我剛才用的點穴法是有固本培元之功的,你不用十天,就可恢復如初。」

  韓芷大喜過望,說道:「十天時光,轉眼即過。段大哥,你可以安心養病啦。」

  段劍平說道:「對啦,池老前輩,你為我的病盡心盡力,恕我未能拜謝。」

  池梁說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段劍平道:「我固然要感謝你,昨晚我照顧不到韓姑娘,全靠你救她脫險,我更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

  池梁微笑說道:「她是我的女兒,應該是我多謝你曾經給她照料才對,你怎麼會反而多謝我呢?」

  段劍平又驚又喜,呆了一呆,說道:「原來池大俠是你的爹爹,怎的你以前沒有和我說過?」

  韓芷說道:「我是剛剛才知道的。」

  段劍平聽她說了個中原委,這一喜當真是非同小可,笑道:「韓姑娘,這可好啦!不瞞你說,在幾個時辰之前,我是還未知道我有治癒的希望的。那時我曾經這樣想過,我死了不打緊,就是覺得對不住你。你我命運相似,都是沒有親人的了。我『大去』之後,誰來安慰你,誰來照顧你呢?如今可好了,你有了一個好父親,說句笑話,即使我的病好不了,我也可以毫無牽掛的去另一個世界了。」

  韓芷聽了他這樣真摯深情的肺腑之言,不由得淚盈於睫,說道:「段大哥,我不許你胡思亂想。我早知道你會逢凶化吉的。」

  眼中含淚,心裡可是甜絲絲的,臉上也不覺掛著笑意了。

  段劍平笑道:「是啊,現在你不用為我擔憂,我也不用為你擔憂了,那你還哭什麼?」

  池梁瞧在眼中,再糊塗也知道女兒和段劍平的感情不是普通朋友的感情了。正是:

  舊夢豈堪重再憶?柔情盡付玉簫中。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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