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人之常情
2024-04-28 04:33:34
作者: 閒聽落花
顧晞看著姚姓中年人被捆的結結實實,丟在兩個書辦旁邊,轉頭看向姚姓和張姓諸人,接著問道:「你們打成那樣,真是為了那個孩子?」
「當然……」
「在本王面前說話,要想清楚,掂量好了再說。本王可不是你們伍縣令那樣的好脾氣。
「本王再問一遍,真是為了那個孩子?」顧晞極不客氣的打斷了姚姓一位老者的話。
姚姓老者看向姚姓諸人,片刻,欠身道:「王爺明察秋毫,確實不全是為了建哥兒。
「姚張兩家的恩怨,從三十年前就有了。
「三十年前,小老兒的長子姚立言,才華出眾,過目不忘,十六歲就考過了童生試,入到縣學,回回都是頭名,剛滿十八歲時,被幾個張姓同窗圍住,毆打致死。
「那一回,小老兒報了官,張姓拿族裡一個二傻子頂了罪,官府就這麼葫蘆提結了案!」
姚姓老者說到最後一句,聲調激憤之極。
「從那一回起,但凡姚姓有了會念書的孩子,他們張姓,就要想方設法的害死!
「建哥兒也是死在他太聰明!建哥兒在學裡,數一數二,先生說過好些回,說建哥兒至少一個舉人!
「就是因為這個!他們才害死了建哥兒!」
姚姓老者憤怒的指著張姓一群人。
「你們說說。」顧晞冷著臉,轉向張姓一群人。
張姓諸人你看我我看你,頭往一起伸,飛快的嘀咕了幾句,一個秀才打扮的中年人往前一步,拱手道:「學生張秀蘊……」
「說正事兒。」顧晞打斷了張秀才的自我介紹。
「是,」張秀才咽了口口水,「三十年前姚立言一案,當時在高郵縣轟動一時。
「姚立言目中無人,狂妄刻薄,這是公認,當年同在縣學,或是認識姚立言的,到今年,也不過四五十歲,五六十歲,王爺派人打聽打聽就知道了。
「當時圍毆姚立言的,有十數人,除了張姓兩人,還有曹舉人的孫子,當時府尊的次子,縣學教諭長孫,以及黃秀才次子,王秀才的孫子,以及其它幾個。
「姚家不敢招惹其它幾家,只盯著張家攀咬!」張秀才一字一句的咬著最後一句,用目光給了剛才的姚姓老者一記眼刀。
「從那時起,姚姓就盯上了我們張家,但凡有點兒不好,就全是我們張姓人在使壞。
「大約,」張秀才冷笑了一聲,「他們覺得我們張姓人善好欺負,要在我們張姓頭上下刀,取而代之,好在這高郵占上一席之地!
「這三十來年裡,他們姚姓不知道生了多少事,張姓擔了無數的無妄之災,這三十年裡,已經折了二十七人命,我張家實在忍無可忍,不得不奮力反擊。
「請王爺明察。」
「各有各的理。」顧晞看向李桑柔。
「抱團欺負壓制外來戶,不讓他們分得一杯羹,常有的事。」李桑柔不客氣道。
張姓諸人臉色微青。
「也是人之常情,物之常情,跟你家胖兒護食兒一樣。」顧晞笑接了句,轉頭看向神色不一的姚姓和張姓諸人,從這一團,點到那一團,「你們,挨個說說,剛剛在臨澤鎮外拎棍拎刀,要砍要殺,你們各家去了誰,仔仔細細說清楚,去的是誰,叫什麼,多大年紀。
「這一回張姓先講,開始吧。
「拿紙筆來,你倆來記。」顧晞手指點向那兩個書辦。
幾個小廝動作極快,拿了紙筆,搬了兩隻高几,放到兩個書辦面前。
張姓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剛才衝上前的張秀才往後退了兩步,推了推剛才挨打的老者。
張姓老者上前,「小老兒家,去了兩個護院……」
「護院是家人?行啊,算本王沒說清楚。」顧晞拎起衣襟,抖了下,放回去,「那本王就再說一遍,說清楚,你們也說清楚。
「第一,先說清楚,你有幾個兒子,幾個孫子,兒子孫子現在何處,剛剛要砍要殺,去了幾個,是哪幾個。
「好了,開始說吧。」
張姓老者咽了口口水,硬著頭皮道:「小老兒有四個兒子,長子張秀山,今年三十七歲,現在家打理家事,長子生有三子……
「剛才,都沒過去。」
顧晞一聲冷笑,點著張姓老者,」你有四子九孫,一個都沒去,嗯,不錯,下一個,接著說!」
李桑柔乾脆摸出瓜子,慢慢嗑著,誰說話就看著誰,笑眯眯聽著各家介紹。
張姓一團人,和姚姓一團人一個接一個說完,兩個書辦記了滿滿十幾頁,到鎮外拎棍拎刀拼命的,卻是一個沒有。
姚姓一團人中,最後一個人說完,顧晞轉頭看向李桑柔笑道:「你聽聽。」
李桑柔只笑不答,顧晞伸手端起杯子,一邊笑一邊抿茶。
坐在旁邊的伍縣令緊緊抿著嘴,斜瞥著塌肩縮脖的兩團人。
「我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咱們大齊正在修養生息,國力尚且不足,有一回,江寧江都起了紛爭,咱們吃了點兒虧,南梁要議和,先皇就答應了。
「當時翰林院和御史台一幫人,一天上了兩大筐摺子,要血戰死戰寧戰死不能和。
「先皇就讓人挨個詢問上摺子要寧戰死不能和的諸人:其一,家產幾何,願捐出多少家產以助軍資,家中七歲以上男丁幾人,願出幾人入伍廝殺征戰。」
顧晞抿了幾口茶,看著李桑柔說閒話。
李桑柔聽的笑起來,抬下巴示意張姓和姚姓兩團人,「他們再是要打,讓他們自己先上。」
「咱們在這兒看著,讓他們先上容易,沒人看著,他們怎麼可能自己上。
「他們打過幾回了?死了多少人?從三十年前算起。」顧晞轉頭看向伍縣令。
「下官到任後,他們兩姓,大大小小,一共打過七場,死於械鬥的,張姓七人,姚姓五人。下官到任前,得查一查。」伍縣令忙欠身答話。
「這些就夠了。」顧晞轉頭看向姚姓和張姓諸人,「你們這些人,為了自家好處,驅族人送死,對自己族人都能如此殘忍,要是讓你們入了仕途,做了地方官,你們就能立地成佛,愛民如子了?」
張姓和姚姓諸人,聽的臉都青了。
「本王打算替你們兩家請旨,先修身齊家,至於治國平天下,那得等你們修好身齊了家,之後再說了。
「就從伍縣令到任算起吧,一條人命停考一年,張姓擔姚姓的人命,五年,姚姓擔張性的人命,七年。
「本王這可都是為了你們好。」顧晞一臉笑。
姚姓和張姓諸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顧晞。
顧晞轉向伍縣令,「停了姚姓和張姓考試,高郵縣要核減學額,該減多少,這是禮部的事兒,本王不敢逾越。
「不過,你跟這高郵縣的混帳王八蛋們說一聲,本王必定盡力,替你們高郵縣多減幾個。」
伍縣令白著張臉,不敢不點頭。
看著姚姓和張姓諸人,一個個如喪考妣般出去,伍縣令站起來,看看李桑柔,再看看顧晞,小心翼翼道:「王,王爺,真要核減?那……」
「四五十年前,大齊積弱,南北動盪,逃荒遷徙者眾,新舊爭利,這樣的械鬥,不只高郵一處。」
顧晞看著伍縣令,聲調還算平和。
「今日之前,大齊一統南北,這一場征戰,死傷無數,運河沿岸,被南梁血洗,各地死傷之慘烈,你是親眼看到過的,是吧?
「運河沿岸極其富庶,這些拋荒之地,必定要引人遷入,再過二十年三十年,新舊之爭,又要興起。
「本王奉命巡視運河一線,是要看看有什麼辦法,至少要讓這種紛爭不至於釀成大禍。
「核減學額也許是個好辦法,這個,要等朝廷議處。」
顧晞的話頓住,看著伍縣令,微微蹙眉,「你這個縣令,用心是用心了,卻魄力不足,自己寫摺子請罰吧,我會替你解說幾句。」
伍縣令看起來鬆了口氣,長揖應是。
看著伍縣令等四人退了出去,李桑柔放下瓜子,嘆了口氣。
「本地人欺負外地人,老兵欺負新兵,只能求一個不出大事兒。」顧晞看著李桑柔,帶著幾分勸解之意。
「我知道,人性如此,以前,我常常想,要是連乞丐們也能不恃強凌弱,大約就真能天下太平了。」李桑柔再嘆了一口氣。
「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兒,恃強凌弱,弱的就不得不想著變強,或者,」顧晞頓了頓,「過於孱弱的,去弱存強,天道如此。」
李桑柔沉默片刻,嗯了一聲。
天道有多慈悲,就有多殘酷。
「你那個塾學?」顧晞看著有幾分怔忡的李桑柔,轉了話題。
「大常去查了。」李桑柔答了句,轉頭找滴漏,已經申末酉初了。
如意等人早就將邸店廚房打掃擦洗乾淨,開始準備晚飯了。
大常回來時,李桑柔和顧晞正在吃飯。
大常吃好飯,從後廚出來,見李桑柔和顧晞正坐在院子裡喝茶,將頭往前伸了伸,探出半邊身子,以便李桑柔能夠看到他。
李桑柔沖幾乎探出整個上半身的大常招了招手。
大常走到李桑柔和顧晞面前,看著用力仰頭看著他的李桑柔,原地轉一圈,找了把椅子拎過來坐下。
「怎麼回事?」李桑柔倒了杯茶遞給大常。
「是咱們的。」大常接過茶。
李桑柔皺起了眉頭。
「遞鋪管事只知道高郵縣有三家學堂,都是由順風供奉拿錢,別的,他就不知道了,說學堂的事兒,都是鄒大掌柜親手打理。
「我已經捎信,讓鄒旺趕過來了,鄒旺在泗縣,離得不遠。」大常三言兩句就說完了。
「你不是說過,你要辦學堂?」顧晞看著李桑柔問道。
「我說過,我要辦女學,不是辦學堂。」李桑柔氣色不怎麼好,她已經想到是怎麼回事兒了,只等鄒旺過來,確認一下罷了。
「女學和學堂,沒什麼大分別,男女兼收就是了,畢竟,讀書這事兒,還是男孩子居多。」顧晞想了想,笑道。
「明天一早,你和黑馬,還有小陸子幾個,去看看這三間學堂,多少男學生,多少女學生。」李桑柔看著大常吩咐道。
「好。」大常答應了,見李桑柔沖他揮了揮手,站起來,將竹椅子放回去,回去歇息。
「龐樞密家的事兒,就是那個娶媳婦要娶有學問的,你知道吧?」李桑柔看著顧晞問道。
顧晞點頭,眉梢微揚。
「孩子生下來,是跟著母親長大的,但凡母親識字,孩子幾乎沒有不識字的,至於父親。」李桑柔嘿笑了一聲,看著顧晞,「顧不上是不是?
「讓一個女孩子識字念書,就是讓她的子孫識字念書,教一個人,就是教一家人。
「女孩子讀了書,就像生出了第三隻眼,看到了更多的東西,有了見識,明白了道理,也能長了本事,這些,她都會教導給她的孩子,教導兒子,也教導女兒,在遇到變故災難的時候,她就不至於茫然無知,就能支撐起來,護住自己的孩子。
「男人讀書,修身為了齊家,齊家為了治國,治國為了平天下,都是用來成就自己的。」
「姨母,」顧晞凝神聽了,說了句姨母,又頓住,笑起來,「姨母學問極好,有一回,大哥和我抱怨先生的課講的不好,周皇后的母親俞老夫人就說姨母:你學問那麼好,怎麼不親自教導他們哥兒倆。
「先章皇后說:男人做學問是為了治國平天下,女人做學問,難道就是為了教導孩子,就不能為了治國平天下?」
李桑柔眉梢高揚,片刻,失笑出聲,「先章皇后這樣的,人中龍鳳。
「世間女子,九成九都是普通人,識了字讀了書,不過是明白些道理,以便持家有方,可以教導兒女,如此而已。」
「潘相考中進士時,才不過二十出頭,剛剛成親,點了個小縣縣令。」顧晞一臉笑,不緊不慢的接著道:「潘相說他人不聰明,能讀書有成,全憑苦力。
「考中進士前,潘相連著兩年,衣不解帶,手不釋卷,大約是心神耗費太過,赴任路上,淋了場小雨,潘相就病倒了,病得很重,說是小半年臥床不起,前後將養了一年,才撿回一條命。
「潘相病重期間,蔣老夫人除了照顧好潘相,還代理了潘相的公務,包括審案子,說是蔣老夫人穿上潘相的官服,肩上墊棉撐起來去坐堂,中間還主持過一回縣考,站在城頭,帶著全城抵擋過一回南梁軍,甚至帶人出城驅趕過盜賊,那時候,亂得很。
「潘相頭一任縣令,三年任期,蔣老夫人做了一半兒。
「也是因為這個,潘家娶媳婦兒,淨挑學問好有性子的,最好學問比兒子好。
「這事兒,潘家瞞的極緊,別說潘定邦,他那三個哥都不知道。
「就是潘定江點到鄂州的時候,原本,大哥不讓錢氏隨行,怕萬一有個萬一,總不至於讓孩子父母全無,潘相就和大哥說了他當年赴任的事兒,說錢氏不亞於蔣老夫人。」
李桑柔斜瞥著顧晞,片刻,慢吞吞問道:「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就是說說閒話。」顧晞攤手,「我是說,要是女人也能支撐,像潘相這樣,就是多了條命,是吧?」
「以後天下太平了,女人識字讀書,就是明白些道理,教導兒女而已。」李桑柔垂眼道。
「嗯,天下蠢人居多。」顧晞伸直腿,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