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十章 激烈爭執!
2024-05-10 07:37:50
作者: 繁朵
簡虛白離開宣明宮的時候,暮色初臨,大雪兀自下得紛紛揚揚。
他伸手攏了攏狐裘的風毛,忽然想起八年前還是九年前,淪為烏桓俘虜的前後——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潛藏幕後的暗流洶湧,看著烏桓的兵馬一次次的衝鋒上來,擋在自己面前的人卻越來越少。
一個又一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像收割時的稻子一樣倒下去,再也沒能起來。
滾燙的血在北地的冰天雪地里泛著白氣,那樣激烈的飛濺到他臉上。
十一歲的少年貴胄手裡握著劍,本能的想要保護自己,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那時候他「參戰」已經有大半年了,但因為冀國公的特意照拂,其實都是在後方、或者占據了絕對優勢的戰場上混著,被一群精銳士卒團團保護,偶爾開上幾弓,根本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慘烈與血腥。
第一次身臨其境,就是淪為俘虜的那一戰。
儘管在烏桓的那段歲月,老實說不算特別艱難,除了沒有自由外,依然是錦衣玉食的過日子,而且還有端木老夫人私下遣去的人教導他種種老夫人認為他該學的東西。
但至今簡虛白回憶往事,記憶最深刻的還是那場大雪——忠心的士卒拼命的開路拼命的廝殺,尚未長成的貴胄心中是無盡的後悔與無能為力的悲哀。
彼時簡虛白多麼希望自己是一個武力過人的悍將,又或者是用兵如神的帥才。可以拯救屬下,可以保護自己。
直到他知道,這一切其實都是被安排好的。
死去的人不過是棄卒。
甚至籌劃的人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
然而十一歲的少年無法忘記那些冰雪中盛開的血色曼荼羅,二十歲的燕侯也不能忘記那些埋骨他鄉的魂魄。
那些人,本來可以不必死去的。
「外祖母一直說太皇太后不安好心,存意將我朝心慈手軟教導。」走下迴廊,迎著撲面而來的風雪,簡虛白有些自失的一笑,心想,「所以她老人家故意把我扣在烏桓教導了六年,指望我能夠讓她滿意些。但現在看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實在有道理,我終究還是做不到為一己之私,罔顧天下之人啊!」
他現在算是正式站到世家門閥的陣營了,但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他跟蘇少歌、跟衛溪,哪怕是顧韶,跟真正世家門閥的人,都是不一樣的。
也許是因為到十一歲之後,才開始接受心計城府的教誨,而彼時時機未成熟,端木老夫人連他的真實身世都不曾告知,更遑論是培養他對家族的忠誠——何況,他又不姓端木,端木老夫人對簡平愉、簡離曠且恨之入骨,縱然想要比照錦繡堂教導嫡子來教導他,又該教導他忠誠於哪一個家族呢?
是以簡虛白做不到像蘇少歌那些人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優先考慮家族的發展與壯大。
至於皇室,至於這天下,至於太平還是亂世,他們都不在乎。
可簡虛白到底沒辦法真正的視天下生靈為棋子,看他們生滅興衰如無物。
人的經歷是刻在靈魂上的烙印,可以隱藏一時,卻終究難以磨滅。
肅泰帝說中了,他一點都不希望大睿衰落,更不希望看到五十年前的亂世重演。
這不僅僅是不忍心,也是因為他沒把握在亂世中保全家小——即使端木老夫人已經發話將殘存的錦繡堂交給了他,然而現在到底不比從前,世家門閥的勢力已經大大衰落,元氣大傷的錦繡堂,根本不足以保證他與他的妻子兒女長輩們,在亂世之中也能平平安安無憂無慮。
所以他只能想方設法的將最有明君之姿的肅泰帝推上帝位,同時自己擠下蘇家主持朝政——要緊的事情終究還是自己做主才能放心。
「也不知道若外祖母曉得我這番心思,會不會再次動怒?」簡虛白這麼想著,忽然想到肅泰帝可是許諾要放過衛皇后母子的,嘴角不禁一彎,感到安慰多了,「縱然需要再次安撫外祖母,終歸不會比陛下去說服太后更難。」
思索間已經出了宮,下人將坐騎牽到跟前,拂去鞍上落雪:「侯爺!」
「回府!」簡虛白踩鐙上馬,接過韁繩調轉方向,朗聲吩咐。
而這時候,徽儀宮正殿,蘇太后正不可置信的站起身——由於動作的急促,太后寬大的袖擺帶翻了榻上小几,几上茶水糕點與一隻嵌寶龜紋銀香爐紛紛摔落到新換的猩紅底繡纏枝葡萄錦氈上,香爐中小塊的冷香炭迅速將錦氈燒出了一溜兒黑煙。
蘇太后卻渾然不顧,只氣沉丹田,切齒道:「你再說一遍?!」
「母后仔細走了水!」肅泰帝忙上前幾步踩滅錦氈上的火星,正要喚人進來收拾,太后卻把手一拂,以一個嚴厲的眼神止住了他,寒著臉、冷著聲,一字字道:「你再說一遍——你打算放了誰?!」
「母后,孩兒打算赦免衛氏母子。」肅泰帝看出蘇太后已是怒不可遏,但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卻仍舊將話說了出來,「朕決定與諸臣冰釋前嫌!」
話音未落,蘇太后已毫不遲疑的一掌摑到他臉上!
「逆子!!!!」太后氣得整個人都在哆嗦,顫抖的手指幾乎戳到他臉上,「虧你還有臉喚哀家『母后』!那可是你殺姊仇人呵,要不是為了你,長興她乃先帝嫡女,何等尊貴,豈會到處追逐簡虛白那小兒,叫宗室上下都議論,堂堂金枝玉葉,倒貼都爭不過那寄人籬下的宋氏?!」
「要不是為了你,長興又怎麼會背負橫刀奪愛的名聲,下降與簡夷猶那婢生子之後?!」
「要不是為了你,長興亦不需要再次下降何家子——如此婚禮不舉辦,她不需要去宣明宮拜別端化夫婦,又怎麼會被衛氏賤婦尋著機會下毒手?!」
「為了你這個胞弟,這些年來長興從未有過任何怨言——你姐姐在外空有驕橫跋扈的名聲,可是為你做種種犧牲的時候,她比誰都懂事比誰都體貼!!!而現在你終於登臨大位,她卻先去了!」
「哀家那可憐的女兒,到死都沒能遇見一個可心可意的良人,更遑論是留下子女!」
「現在她屍骨未寒,你就說要饒恕謀害她的罪魁禍首?!」
「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就算先帝當年負了錦繡堂負了江南堂也負了我青州蘇氏,他也做不出來對不起你那兩個皇姑的事情!!!」
「哀家到底作了什麼孽,竟養出你這樣六親不認的東西?!!」
肅泰帝平靜的任她叱罵,一直到此處,才緩聲道:「姐姐為我良多,我自是銘刻在心!只是母后,冤冤相報何時了……」
當初聶舞櫻說出這句話時,肅泰帝是非常讚賞的。
但此刻蘇太后卻不會覺得讚賞,她森然截口:「那為什麼不是衛氏深明大義,主動結束這場報復?!」
「……如果大家都這樣想的話,母后,這天下的恩怨,豈有停止的時候?」肅泰帝抿了抿唇,輕聲道,「何況我是天子,自該為天下人做表率。」
「所以你明知道你同父同母的親姐姐為你而死,你也不在乎?!」蘇太后不認識一樣望著他,似乎想再抬手給他幾個耳刮子,好把他打得清醒一點——但才伸手,卻又止住了,太后用一種即將瘋狂又強忍住的目光,死死的看了一會肅泰帝,忽然古怪的笑了起來,「坊間有俗話說,娶了媳婦忘了娘,哀家總以為你不會這樣的。現在看來,哀家真的是太自信了!」
她擺手止住肅泰帝想說的分辯,「你想讓哀家放棄報復殺女仇人?可以!不過,不能只有哀家忍這口氣!」
太后眼神輕蔑的、滿懷惡意的指向了未央宮的方向,「聶舞櫻連自己生身之父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人如何配母儀天下?!哀家不喜歡她,你換個皇后,讓聶舞櫻去死,哀家就答應你!」
肅泰帝皺眉:「母后,此事與表妹無關!」
「那你要大度憑什麼拿哀家唯一的女兒之死做文章?!」蘇太后高聲說道,「怎麼?親姐姐不心疼,你的聶舞櫻你就捨不得了?!你狠得下心來剜哀家的心頭肉,哀家不過讓你換個皇后——去了聶舞櫻,這天下才貌雙全、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幹有才幹的女孩兒多了去了,你還怕娶不到好皇后?!但長興去後,你去哪裡給哀家再找個親生女兒來?!哀家已經讓你占了這個便宜,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對不起姐姐!」肅泰帝撩袍跪倒,重重磕了一個頭,才沉聲道,「然而母后可想過,您此刻殺了衛氏母子,會是什麼結果?」
蘇太后冷笑:「你當哀家成日在這後宮裡頭,就對前面當真一無所知?!連衛溪那老賊都放棄了他們,哀家殺他們有什麼不可以?!哀家只是千想萬想也沒想到,冒出來阻攔哀家拿他們母子頭顱去祭奠長興的不是別人,而是哀家當心肝寶貝一樣了這些年的你——早知道有今日,哀家寧可在先帝去時跟著他一塊去了,總好過今日被你這樣戳心窩子!!!」
「孩兒托體於母后,這條命,母后要拿去,孩兒也是心甘情願!」肅泰帝沉默了一下,忽然抬頭道,「孩兒只擔心,孩兒去後,母后膝下再無子嗣侍奉,縱有外家照拂,亦是難解寂寥。」
「原來你是不放心蘇家?!」蘇太后被肅泰帝饒恕衛皇后母子的要求正氣得七竅生煙,聞言越發覺得心痛萬分,不禁落下淚來,悲聲說道,「哀家以為先帝已經夠無情無義的了,誰想到你比他還要心狠!哀家這是作了什麼孽,竟接連遇見你們父子兩個?!」
太后越想越是心寒,現在朝堂上一言定鼎的不是蘇家,而是簡虛白,如果連兒子肅泰帝都要饒恕衛氏母子,難道她還指望簡虛白替自己的女兒報仇嗎?!
如此自己在這兒再怎麼鬧騰,又怎麼拗得過肅泰帝?!
想到唯一的女兒,為了家族的大計,為了兒子的前途,付出那麼多,卻落到了那樣悲涼的下場,韶華而逝,身後無人——自己這個生身之母,竟連替她報仇雪恨都做不到!
蘇太后一時間意氣全消,忽然就安靜了下來,定定的看著不住磕頭、請她息怒的肅泰帝,慘笑道:「你很好!你真是太好了!從數年前起,很多人都說,你會是個青史垂名的明君——你果然會是一個明君!」
語未畢,太后忽然拔下鬢間金釵,狠狠刺向自己咽喉,「只可惜哀家不願意留著這雙眼睛,去看你拿你胞姐性命換來的盛世繁華與歌功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