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鳳求凰
2024-05-10 00:21:46
作者: 雲川縱
陸九萬揣好通明石,來不及休息,就臨時借用了南城兵馬司的地盤審案。
白玉京老老實實坐在審訊室里,不敢再像以往那般作妖。瞧上去,他身上竟縈繞著絲絲縷縷的落寞。
「說吧!」陸九萬提筆蘸好墨,淡淡提醒,「說說你跟那兩個草原人是怎麼回事。」
「就,當時有人跟我說,阿古拉的子侄逃到了大燕,在邊境那邊討生活。」
「當時是什麼時候?誰跟你說的?」陸九萬追問,「為何跟你說這件事?」
白玉京讓她問蒙了,人的記憶隨著時間流逝,會有所更改,他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年孤注一擲的感覺,具體的事件多少有點模糊。
陸九萬嘆了口氣,這也是辦案時要求儘快錄口供的原因之一。她曾遇到過案發後,幾名受害者描述兇手模樣時,相互衝突的情況,而且隔的時間越久,受害者腦海中的兇手越是面目猙獰,其參考價值不斷降低。
白玉京思量了又思量,不確定地道:「好像是四年前的秋天,或者冬天?我可能得查查帳簿。」
陸九萬想到了一個參照點:「在你受廷杖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白玉京這下思路通了,「大約是在廷杖半月後,我走路還不穩當呢!」
陸九萬心思一動,有些意外,她以為多少會岔開這個時間點。
白玉京猛拍巴掌:「我想起來了,當時是宋聯東來探望傷勢,隨口提了一句,我就……誒,他提這個作甚?」
陸九萬單手托腮望著他,一字一頓提醒:「這就是你說的,不熟?」
謊言再次被拆穿,白玉京尷尬得五脊六獸,自我感覺在心上人面前能信度岌岌可危。
陸九萬深吸一口氣,示意他繼續說。
「就,他跟我說,有人看見阿古拉的子侄了,窮困潦倒,在大同幫人養馬。還感慨了一番人生啊,際遇啊,說什麼虎落平陽被犬欺。」白玉京按著虎口,越說越順,「然後我想到護國公府的境況,多少有點感同身受。我們順著這個話題聊起草原與中原的爭端,他提到了宋朝聯蒙滅金,說如果宋有能力對抗蒙古,可能就是另一個形勢了。」
「這啟發了你?」陸九萬定定瞧著他,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筆桿。
「對!」白玉京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呼吸急促,「他,他走了後,我開始查草原局勢,發現一些阿古拉舊部過得不太好,他們一直懷念阿古拉。我就覺得,這裡頭可以操作下。」
十四五歲的少年,正是讀過史書,最自信大膽的時候,他派人試探著接觸了阿古拉的子侄,雙方一拍即合。白玉京出錢找路子,助他們在邊境安頓下來,伺機復仇。
「一拍即合?」陸九萬嘆息著撐住了額頭,「公爺,做生意還需要討價還價幾個回合呢!當然,他們走投無路,確實,能理解。」
若不去想,自然萬事合理。可如今白玉京開始懷疑過往,譬如疑鄰盜斧,他竟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他喃喃自語:「是啊,為何會答應得那麼快呢?而且,而且我借著祭奠父兄,前往邊關與白家軍舊部商討此事時,他們竟然只猶豫推拒了幾次,就同意了。這不應該,他們是邊軍,他們忠的是大燕,而非白家,怎麼會……除非……」
白玉京眸光微顫,從不敢去想的方向令他恐懼得心膽俱裂。
除非有白家舊部無法抗拒的力量出現,而白玉京僅是個被推至前方的提線木偶。
「我以為我是執棋人。」他唇角溢出一絲苦笑,肩背傴僂了下去,「原來我所下的每一步,都是別人用線牽引著呀!哈,哈哈,哈哈哈——」
放肆而悽厲的笑聲響徹審訊室,白玉京生生笑出了眼淚:「我這半生,活得像個笑話!」
沒有人給他一個交代,失去父兄庇佑的少年反而成了吸引群鯊的血肉。
陸九萬望著他,任由他發泄著心中怨氣與倉皇,她起身要了盞熱茶放到他面前,輕聲問:「你是不能接受別人利用你,還是不能接受自己原來並非算無遺策?」
白玉京捧著茶盞,滾燙的瓷壁緊貼掌心,一點點將熱氣過渡至身體裡,驅散著蔓延向心臟的寒意。兩人一坐一站,他仰頭望著背光而立的女子,痴痴問:「你會騙我,會負我麼?」
陸九萬垂目望著他,不解:「審訊總需些手段,你應當能理解吧?至於負……未曾許諾,何談辜負?」
白玉京兩耳嗡嗡作響,他根本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他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往下說:「陸雲青,我心悅你,想與你共結連理,可以麼?」
陸九萬微怔,她不是沒察覺到白玉京最近的異常,她原以為對方是有求於她,才如此上心,況且齊大非偶,她並不覺得兩人合適。
「雲青,我可以這麼叫你麼?」白玉京仰望著她,伸手想去觸摸她身上的光,「我……」
「白公爺。」陸九萬打斷他的憧憬,深吸口氣,儘量委婉地道,「人在受到傷害時,會不自覺地靠近讓自己感覺安全之人。我很榮幸得此信賴,不過您仿佛模糊了信任與喜歡的界線。」
白玉京略略清醒,認認真真地保證:「我分得清。我沒有為了報恩,以身相許的愛好。」
陸九萬不解地望著他,懷疑這廝又想使美男計,但他的眼神清明而執拗,帶著滿滿的真誠。她不由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公爺,我有三任未婚夫,每一任都成了死人或死囚;與我牽扯過深的相親對象,比如楊駿,下場都不太好。多數媒婆不敢接我的活兒,說我克夫。」
「我不怕。」白玉京敏銳地抓住這絲契機,強調,「你不克夫,是他們立身不正。你是我的貴人。我曾深陷仇恨的深淵,是你為我照出了深淵外的路。」
陸九萬一時無言,她只是做了職責內的事情,縱然因著白家軍,對白玉京有所優待,也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做別人的光。
好半晌,她才找到想說的話:「公爺,我並不是永遠英姿颯爽,公正嚴明。我記仇、暴力、愛財、貪權、好色,爭強好勝,還買不起房,品味俗不可耐,也摸不清讀書人的心思,這樣的我,您真覺得合適?」
「合適呀!」白玉京忍不住站起來,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可能,「我也很小氣,你要報復誰,我可以給你出主意;我有宅子,還可以買很多宅子,大江南北,你喜歡哪裡的宅院我都可以買;至於品味,一雅一俗,天生一對!若說缺點,我目空一切,多思多疑,偏又手無縛雞之力,還曾屢屢踏足煙花柳巷,雖然沒做什麼,但人人都罵我浪蕩子,正需要你這樣一身正氣之人來鎮壓。」
陸九萬竟無言以對。老實說,白玉京偽裝出的乖巧少年是真的合她心意,可惜假的就是假的,他們總要面對現實。
她笑了下,低聲道:「公爺,您是勛貴之後,能容忍國公夫人在聲名狼藉的白澤衛做事?我不會解印掛冠的。」
「沒關係啊!」白玉京答得理所當然,「我喜歡你穿官服的模樣。辛辛苦苦殺進去的,為何要辭官?若非你是白澤衛,若非你正好負責此案,我根本無緣認識你。我從一開始,記住的就是那個有拼勁有主見的陸千戶。」
意想不到的回答擊穿了陸九萬的心防,她手指微微顫抖,勉強找到自己飄至半空的理智,殘忍地吐出一個理由:「可我喜歡的是那個乖巧少年,而非時時刻刻智珠在握的白公爺。」
話音落下,她轉身匆匆往外走,唯恐慢一步就會鬆口。
然而後方沉默了一陣,緩緩傳出一聲問話:「倘使,我願意裝一輩子乖巧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