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畫皮
2024-05-10 00:19:20
作者: 雲川縱
「死太監瞧不起人!」
已至午後,明晃晃的陽光照得人眼花,白澤衛官署人人腳步匆匆。唐惜福一邊咕嘟嘟灌水,一邊追著陸九萬進了值房,艱難騰出嘴來介紹情況,「本任管理內庫的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浩恩,咱老對頭了。他不願見我,派了個叫王文和的小內侍帶我去的。你知道內庫那邊管理有多混亂不,司禮監用二指寬的紙條就能從裡頭調出上萬兩銀子。」
司禮監乃是宮內權力最大的宦官機構,他們掌控內庫陸九萬不驚奇,驚奇的是對方居然如此豪橫。
她失聲質問:「不蓋章?」
「不啊!」唐惜福攤手,「這事能捅出來,還是因為閹豎拿著張條子找戶部調十萬兩銀子,委實把人給氣著了,當庭炮轟司禮監,閹豎說是舊例。就這種管理,你指望他們能保存好通明石?這不扯淡麼!就算他們沒貪墨的心思,也未必不會出事。」
月月兜里精光,至今買不起房的陸千戶沉默了,良久才小聲喟嘆:「我好嫉妒啊!上萬兩哎……你說要是咱們找個小內侍遞條子,能不能調出銀子?」
唐惜福不得不佩服頂頭上司抓重點的能力。
「兩個問題。」唐惜福費了牛鼻子勁兒,才從陪千戶暢享一夜暴富上扯回思緒,「第一,王文和告訴我,貢物按規定得從長安右門進,也就是皇城正南,抵達內庫差不多要穿過半個皇城。不過我發現,內庫距離西安門非常近,所以如果把守不嚴的話,是很容易轉移寶物的。」
唐禿子翻出皇城圖紙,用手指丈量給她看:「第二,前幾天宮裡死了個太監,恰巧出殯隊伍該走的北安門著了把火,陛下覺得不吉利,臨時改棺槨從西安門出。」
陸九萬及時領悟到了下屬的意思:「你是說……通明石可能藏在棺槨里,出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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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就麻煩了。在宮裡還好,左右肥水不流外人田;但若到了宮外,那便是滴水入海,範圍大了去了。
「據我所知,西安門直通西苑,裡頭除了花花草草,就屬庫房最值得賊惦記,基本沒貴人居住。」唐惜福對著圖紙指指點點,「守門官向來是寬進嚴出。」
皇帝特許的棺槨,是盜賊最佳盜運工具。把通明石偽裝成珠寶,塞進陪葬品里,堪稱神不知鬼不覺。
可還是那個問題,這關護國公府什麼事兒?!
「啊,這個,我還真知道。」唐惜福狼吞虎咽塞著陸九萬條案上的點心,含糊不清地道,「金吾衛常駐皇城,負責守衛巡警,這你知道的,他家指揮使宋聯東原先在護國公麾下干。六七年前吧,宋聯東因公負傷,不適合再上戰場,護國公特地求了陛下,想在京里給他找個活兒干。碰巧金吾衛有位子,陛下大筆一揮把人安插進去了。」
「六七年前。」陸九萬低聲喃喃,「白玉京的父兄就是在六年前戰死榆林的。」
一提這個,唐惜福登時來了精神:「聽說當時距離最近的晉王不肯發兵相救?」
「嗯,有這個說法。」陸九萬儘量客觀地分析,「也有人說白家根本沒向晉王求援,還有人說是陛下忌憚他們,來了個一石二鳥。」她頂著屬下愈發驚悚的目光,聲音沉了下去,「反正晉王兩萬人的護衛,事後讓皇帝削得還剩千人。」
唐惜福突然沒了吃東西的欲望,慢慢問:「都說白家人未卜先知,從資助太祖打天下開始,基本沒站錯過隊。他們,榆林之戰的時候,沒,沒算一下麼?」
「哪有人能永遠幸運啊!」陸九萬嘆了口氣,「護國公選擇了當今陛下,就要承受晉王的記恨,自古魚和熊掌不可得兼。」
清風順著窗縫颯颯吹進來,吹散了陸九萬的愁緒,她目光落在啃得跟遭了劫似的點心上,帶著強烈的譴責。
唐惜福醒過神來,奮力往懷裡摟點心盤子,嘟囔:「再給你買,小氣吧啦!」
「買不到。」陸九萬幽幽盯著他,「太子妃親手做的。」
「嘎?」唐惜福一口不慎,直接嗆到了,咳得驚天動地,慌忙恭恭敬敬將點心捧回原位,雙手合十拜了拜,姿態僵硬地下定論,「所以如果長興教想盜取通明石的話,白小公爺沒準兒真能起到作用。」
「可是目的呢?」自從了解通明石意義大過作用,陸九萬看誰都像謀朝篡位的危險分子,「總不會真覺得他們那個小破教能成氣候吧?」
「誒,頭兒你有事瞞著我!」唐禿子敏銳意識到自己搜集到的信息不全,至少他不知道一塊破石頭珍貴在何處。
陸九萬沒理他,自顧自思索起白玉京的夢。乍一看,白玉京越洗越白,無辜得仿佛淤泥中生出清蓮,他甚至主動交代案情,有功於白澤衛,簡直成了勛貴子弟的典範。
可是,真的是指引正確方向,而不是誤導或試探麼?
草未動,蛇先驚,游蛇竄行自救。但反過來,誰說先驚起來的不能是白澤衛呢?換句話說,白玉京到底是熱心破案的受害者,還是處心積慮攪混水的推手,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好問題。
陸九萬突然迷茫了,她看不清白玉京的目的和立場,隱隱覺得這個人有點危險。
「頭兒,照楊駿這麼說,他沒想跟長興教合作啊!」唐惜福翻著審訊記錄,分析,「雙方互相利用,不,互坑罷了。你看,白小公爺確實跟咱們交代了許多事情,沒準兒就是楊駿的暗示呢?你說他這屬於脅從還是……不是,你看我做什麼?」
陸九萬灼灼盯著他,面無表情地問:「你既認為通明石可能跟著棺槨出了宮,為何不追?」
「不是,我,我得吃飯吶!」唐惜福冤得幾欲吐血,「跑了一上午,連口水都沒喝,真的!再說內侍們的墓地在中官村,距西安門二十里路呢,我要回來騎馬啊!」唐禿子委屈唧唧地爭辯,「頭兒,拉磨的騾子還停下來嚼口草呢!」
唐禿子現在極度後悔,當初自己太年輕,跟了這麼個心狠手辣的上司。升遷快是真快,相比其他同僚每八年升一次,全無背景的自己短短几年爬上副千戶已經堪稱坐馬車了,不過累也真他娘的累。
唐惜福抖擻著汗濕的衣服,在陸扒皮虎視眈眈注視下,認命抱上官帽繼續幹活去了。
陸九萬抽完騾子,左思右想,決定去找白玉京談談。
白玉京作為受害者兼證人,並沒有進牢房,而是獨自貓在一處簡陋單間裡,閒到蹲地上數螞蟻。
「《通明真經》?」小公爺聽完陸九萬的轉述,歪頭想了想,肯定地道,「我沒聯絡過宋指揮使。他瞧不上我。」
這個回答出乎了陸九萬的預料,她愣了下,提醒道:「宋指揮使承過令尊的恩惠。」
白玉京嗤笑了下,漫不經心地提醒她:「你若是有個沒出孝期去逛青樓的恩人之子,你也不愛搭理他。」
您還挺有自知之明。
最關鍵的猜測折戟沉沙,陸九萬不太甘心,垂死掙扎:「外人不清楚其中……」
「那我挺懷疑長興教能力的。我去青樓那次,是宋指揮使奉皇命前去捉拿的,廷杖也是他親自監刑,勛貴子弟們都知道我倆有仇。」白玉京說起自己的難堪,有種旁觀者看熱鬧的心態,「您說得是什麼腦子,才覺得我能說動他去干亂紀之事?」
要麼長興教跟常人腦子不太一樣,要麼長興教搜集情報能力不行,最糟糕的可能是白澤衛調查錯方向了。
陸九萬沉默了,覺得自己與白玉京約莫犯克。
小公爺隨意翹起二郎腿,渾身上下散發著懶洋洋的氣息:「楊駿跟我念叨過什麼,確實記不清了。不過你要說我把『通』和『明』合成了通明石,倒是講得通。行了,搞清楚噩夢來源我也放心了,大不了去廟裡聽兩天經,總能抵消些。」
「所以紅蓮寺……」
「陸千戶不是早懷疑了麼?」白玉京桃花眼蕩漾出笑意,嗓音有種低沉的韻味,「我雖是紈絝,可夢裡都有波斯貢品的提示了,我查查相關人員最近誰帶隊去過邊塞,還是能做到的。」
陸九萬手指蜷了蜷,想打人:「你有事不會直說麼?繞這麼一大圈……」
「您讓我來說什麼?我噩夢纏身,特來貴寶地借煞氣鎮壓下?會被丟出去吧?」白玉京以手托腮,笑吟吟望著她,「誒,我可什麼都沒說,從始至終都是您在押著小生追查案子。」
陸九萬反覆告誡自己賠不起小公爺的醫藥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抑制住揍人的衝動。她咬牙切齒擠出一絲虛偽的笑:「麻煩小公爺配合下,如無意外,今兒個就可以……」頓了一下,她還是不想委屈自己恭送小公爺走人,遂臨時將「回家」改了下,「滾蛋。」
白玉京從善如流頷首微笑。
陸九萬面無表情行到門口,想想覺得不甘,似笑非笑側頭提醒他:「喲,不裝嬌花了?」
白玉京從容的笑僵在面上,慢慢放下翹著的腿,努力收斂出乖巧無辜的姿態。
然而,已經扒掉的皮,大抵得使些令人遺忘的法術,方能嚴絲合縫披回去。
陸九萬掰回一局,大步流星往值房走,路上突然反應過來,楊駿似乎沒交代過關於「通明石」和「波斯」的信息,難道他並不清楚自己念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