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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童舒·鞦韆架 01

2025-02-20 02:51:14 作者: 蓮花岸

  新年過後,天氣雖然一天天轉暖,心遠師太的身體卻沒有因為春天的來臨而呈現應有的生機,仿佛一棵怎麼努力也抽不出新芽的老樹。外表看來也許變化並不大,但枯萎已經開始在她的身體上漫延。她吃得一天比一天少,行動也越發的遲緩了,有時甚至會出現短暫的意識糊塗。

  五千每天小心地陪在她的身邊照顧她,離開心遠師太身邊時間稍微久一點,她就會放下手上的事去看看她,坐在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呆一會兒,大多數時候倆人什麼話也不說,就那麼握著手坐著,師太溫暖的手總讓五千感到心安。

  鄉村三月,陽光暖而不燥,春風柔而不涼,田野里的油菜花開成金色海洋,大地、村莊、房舍、樹木,都在這花的海洋里漂著,不管是人是路,甚至陽光和春風,藍天和白雲,此時在金色花海的磅礴氣勢面前似乎都藏起了自己的氣焰,乖乖地做著點綴與背景,不跟這飽滿的春花爭艷。趕花人年年追著花期來放蜂,到處是嗡嗡的蜜蜂飛舞,空氣中都仿佛瀰漫著甜蜜。

  這天午後,桂花帶著一大瓶蜂蜜來到落梅庵。蜂蜜是她特意從趕花人那兒買的,聽婆婆說心遠師太身體不好,她也不知道送點什麼給出家人,就買了些蜂蜜,除了看望心遠師太,她還有一封信要帶給五千。雙成到部隊後,每次給家裡寫信,都會在家書里單獨附一封信給五千。

  五千依然每天在庵里安靜地過著重複單調的日子,依然不出前門,不計那些日復一日的重複的日常生活。如果不是氣溫與風景變化,提醒她季節在改變,她大致也不知道時光是如何緩緩流逝。只有觀音座下那一瓣瓣美麗的蓮花寶座,能呈現一點她年輕生命的美麗悸動。而她對外面世界唯一的牽掛與期待,也就是雙成每個月寫給她的信了。有時只是一張照片,有時是三言兩語的問候,有時是當兵生活的苦樂,有時又會在信紙中夾一枚壓得平平的紅葉或少見的花……不管是什麼,五千都滿懷欣喜地看了又看,直到下一封信來。

  每一封信她都會回,工工整整地用毛筆書寫:下雪了、梅花開了、桂花媽媽又來看她了、又繡完了一片蓮花瓣……沒有一點故事的平淡生活,她能告訴雙成的,只是雙成再熟悉不過的家鄉氣息。除了回信,她會每個月讓桂花媽媽幫忙寄一雙自己繡的鞋墊給雙成。雙成在回信中說起自己的戰友爭搶五千繡的鞋墊,都夸好看。五千索性給他們每人寄去一雙,於是在下次雙成的來信中有一張照片,他的戰友們圍著用鞋墊擺成的愛心,用年輕的笑臉向五千表達感謝。在雙成當兵的幾年裡,這些往來的書信,一頁頁飄進五千密封的生活,為她帶來一點人間的氣息,生命的色彩。

  五千拿著桂花送來的信,平靜如水的臉上微微漾起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漣漪,她並沒有急著跑出去打開信,像往常一樣安靜地坐在心遠師太身邊,聽她們說話。心遠師太感謝了桂花送蜂蜜的盛情後,意外地對五千說:「五千,你去外面看信吧,我要跟桂花單獨說會兒話。」五千猶豫了一下,也沒有多問,起身離開。

  五千出去後,心遠師太掏出一封信遞給桂花。

  

  「桂花,你幫我把這封信寄出去,好嗎?」

  桂花好奇地看了看手中的信:「當然沒問題。師太這是給誰寫的信啊?是有什麼事嗎?」

  「是為五千的事。」

  「五千?她怎麼了?」

  「五千已經是大姑娘了,當年讓她出家事出無奈,如今也該讓她返俗了,花一樣的年齡,不能一直陪著我們三個老人消磨在這庵中。我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趁現在還有精神,想早點替她安排一個合適的去處。」

  「師太您身體養養就會好的,菩薩自然會保佑您老人家。這些年,我看五千好像完全沒有要離開落梅庵的意思啊,她連廟門都不邁出一步,會願意還俗嗎?」

  「這也是我擔心的,所以才要拜託你啊。」

  「師太,五千能聽我的話麼?這孩子別看不聲不響的,心定著呢。」

  「你或許勸不動她,雙成卻是一定可以的。」

  「雙成?」

  「正是。我要拜託你兩件事,第一件事,你跟雙成說,讓他勸五千離開落梅庵,去過正常女孩子的生活。」

  「這當然沒問題,寫信太慢,我回家就給雙成打電話說,就是不知道雙成能不能說動她。」

  「雙成必然是能做到的。這第二件事,是專門拜託桂花你的,雖然五千命運坎坷,卻是個萬里挑一的好姑娘,心地善良、聰明美麗、心靈手巧,與你一家有著特別的緣分,日後她若與雙成兩情相悅,望你能接受她成為家人,不要阻攔。」

  桂花愣住了,張口結舌地看著心遠師太,雖然五千一天天長大,已然是一個大姑娘了,她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一來雙成當兵一直在外,二來五千給人的感覺太沒人氣兒,心遠師太突然說出這番話,嚇她一跳。

  「這世上,也只有你一家人、只有雙成,是我可以放心託付五千的,也唯有雙成,能讓五千踏出這落梅庵。」

  「這……我……,師太,您也知道我們一家人都喜歡五千,原本也是當女兒來對待的,只是以後的事我真不知道會怎麼樣,也不知五千會不會願意住到我們家呢。只要她願意,我肯定好好待她,雖說她命硬,這麼多年也應該過去了……就怕她自己不肯。」

  「就這樣住到你家肯定不行,我會安排五千離開這裡,去外面生活。這封信便是托人幫忙的。」

  「去外面生活?哪兒啊?她行嗎?您托的人可靠嗎?五千這麼多年沒出廟門,她去外面能適應嗎?」

  「你放心,我托的人自然是可靠的。」

  桂花心事重重地微微點頭。

  桂花離開的時候,五千送她到前院門口。

  桂花拉著五千的手,凝視著她的臉,五六年了,她都沒有好好地看過五千的樣子,這一用心,她才驚覺,當年那個不會說話的孩子真的長大了:雖然只是穿著灰色的僧衣,依然遮不住她稍顯單薄卻已經初現挺拔柔軟的身體;頭髮全部攏進灰色的帽子裡,只在鬢角露出絲絲黑髮;雖然從頭到腳沒有一點尋常女孩應有的色彩和裝飾,但任何人只要多看一眼,就會發現五千的美麗根本藏不住。精緻的臉龐因為如玉般的肌膚,隱隱泛著淡淡的溫潤的清輝;眉眼線條清晰,如同造物細心用工筆描畫出來;難得的是眼中那份清澈至極的神態,那麼淡定那麼悠然,眼波緩緩流轉間,如露珠不經意滾動在花瓣上;她筆挺小巧的鼻頭微微翹起,一抹水紅色粉唇如同在臉上掠過,隨時要飛走似的充滿靈性……仿佛那唇的存在,就不是為了吃飯說話,而只是為這黑白分明的臉,染上一點嬌媚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眼前五千的美麗容顏,竟然讓桂花有些心慌,這孩子怎麼就一下子長得這麼美了?這哪是人間的姑娘,分明是天上的仙女啊!

  桂花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五千的臉,五千在她這樣的凝視與撫摸下,並沒有任何的逃避與局促不安,就像一朵花不懂逃避任何樣的目光一樣,安然接受著桂花的愛撫。桂花嘆息著輕輕抱抱五千:「我們五千長大了。」

  五千微微一笑:「桂花媽媽,你明天會來嗎?我給雙成哥哥寫了信。」

  「好的,我明天來拿信。雙成又跟你說什麼了?」

  「就說他和戰友們抓了一隻兔子的事,還有一張他和兔子的照片。你要看嗎?」五千說著掏出一張照片,桂花接過來一看,果然是雙成,抱著一隻兔子笑得很開心,桂花自言自語道:「這笑得!唉,我們雙成當兵有四年了吧?都沒回家探親過一次,光看照片也不知是不是走了樣子。」

  五千微微笑著不說話。

  下山的路上,桂花回頭看一眼仍然站在門口的五千,想著照片裡笑得陽光燦爛的兒子,心想:我的傻兒子怎麼可能不喜歡五千呢!

  心遠師太的信發出十來天后,呂靜儀就匆匆趕到落梅庵,心遠師太的信正是寫給她的。她來的時候心遠師太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日常佛事功課都無法堅持,師太倒也不逞強強撐。看到呂靜儀,師太難得地精神好了起來。

  呂靜儀是心遠師太弟弟的女兒,年近五十的她是一名保健醫生,在南山市一家養老院任院長。她父母在一場運動中含恨去世,是姑姑心遠師太照顧她長大的。在她成人後,心遠師太才來落梅庵修行。倆人雖然極少見面,卻一直保持著聯繫。心遠師太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又不放心五千,才特意寫信讓呂靜儀來一趟。

  呂靜儀看到心遠師太時,心中不免悲痛,她知道姑姑應該是不久於人世了,身體的清瘦且不說,整個人好像只剩下一點魂在那兒撐著不堪一推的肉體。

  「姑姑,你還是跟我去大醫院看看吧。」

  心遠師太搖搖頭,「靜儀,生命於我,何須強留?我很好,生也好,死也好,不必介懷。」

  呂靜儀沒有多說,她心裡也知道,心遠師太的身體未必經得起路途的辛勞。

  「我叫你來,是有事託付。」

  「姑姑你說,不管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幫你做。」

  「你看到那個叫五千的孩子了吧?」

  「嗯,我正有些好奇呢,這麼年輕漂亮的孩子怎麼會在這兒出家呢?」

  師太一聲嘆息:「這孩子命運坎坷,身世極為可憐。當年無人收留,才讓我收養在庵中,出家只是權宜之計。」

  「她沒有父母嗎?」

  「親生父母是不是還在世上不知道,養父母在她四五歲時已經去世,她是個孤兒。」

  「是這樣啊,可憐的孩子,姑姑,你想讓我做點什麼?」

  「當年我收留她在庵中讓她剃度出家,原是無奈之下的權宜之計。如今這孩子平安長大,我不想她一輩子留在庵中出家,希望她能重返紅塵,過普通女孩子的正常生活。你帶她走吧,給她找份工作,替我好好照顧她。」

  「這當然沒有問題,只是不知道她自己是怎麼想的?」

  「這孩子比較特別,當年因為受到打擊和傷害,就把自己封閉在庵中,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踏出過這庵門一步了。」

  「很多年沒出過庵門?你是說她一直呆在這裡?那她到外面去生活能適應嗎?」

  「開始或許不適應,但這孩子冰雪聰明,心地善良,又極勤勞,你不必擔心。我倒不怕她不適應,而是怕她被人欺侮,所以才想到託付給你。你就讓她在你的養老院工作吧,你也看到她如何照顧我,便知道她能做好照顧老人的事。」

  「這完全沒問題,我們那裡正缺人。姑姑,只要那孩子願意,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靜儀,這孩子心內有傷,不願意向人敞開心懷,就算對我,也不怎麼說心事。不過有個叫羅雙成的孩子,是可以幫助你的。」

  「羅雙成?」

  「他是落梅嶺村長的小兒子,現在在部隊當兵。五千小時候曾經在他家住過,這一家人對五千很好。特別是雙成,從小就處處護著她,對這孩子極有情義,五千也只聽他的話。」

  「他們家既然對五千好,為什麼不收留她?」

  「個中緣由,一言難盡,你就不必問了。五千雖在庵中,生活用度,都是雙成家人供給,他一家都是極好的人。」

  「好吧,那我不問。對了姑姑,五千上過學嗎?認字不?」

  「她初中畢業,識字寫字計算是完全沒問題的。」

  「那就行,要是她願意,我回去的時候就可以帶她一起走。」

  五千聽說師太要讓呂靜儀帶自己離開落梅庵,當即拒絕。她只說了一句「我哪兒也不去」,就再也不說話,任誰怎麼勸說都沒用,她就那麼沉默地坐在師太身邊,看不出表情看不出心情。

  師太想要勸說她,無奈連多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桂花也過來了,帶著她特意新買的手機,落梅庵沒有電話。

  雙成當兵四年,這是五千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拿起手機的瞬間,她居然有些緊張。

  「五千嗎?」「哦。」

  「聽到我說話嗎?」「哦。」

  「五千,我媽說師太讓你還俗你不肯,是真的嗎?」「嗯。」

  「為什麼不願意?」「我哪兒也不去。」

  「你是不是害怕?別怕五千,還有我呢。我今年秋季就退伍,聽我媽說,師太安排你到南山市工作。這太好了,我退伍後也要去南山市工作呢,我們老班長就在那裡,是他讓我過去的。」

  五千沉默著。

  「你說話呀。五千。」

  「雙成哥哥,我什麼都不會,誰也不認識。」

  「瞎說,你多能幹!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會?再說了,不會你可以學啊!帶你去的人你總認識吧,將來工作了,也會認識同事的,等我去了,朋友就更多了。」

  「可是……」

  「五千,別可是了,你要是一輩子待在落梅庵,那我怎麼辦?你要我跟你一起出家嗎?」

  「不是!」五千有些急了。

  「五千,你現在待的地方我是不能進去的,所以,你要到我待的地方來,明白嗎?」

  ……

  「嗯。」五千沉默片刻,輕聲答應。

  周圍的人如釋重負。

  師太沒有說錯,雖然大家沒聽到雙成到底跟五千說了什麼,但五千真的會聽他的話。

  當天晚上,心遠師太圓寂。

  三天後,五千跟著呂靜儀來到南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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