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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獨處墓園懷舊侶 驚聞密室揭私情

2024-04-25 18:07:06 作者: 梁羽生

  武當山上,紫霄峰下,禹跡橋邊,一個中年道人正在練劍。

  紫霄峰是武當派始祖張三丰當年修道之處。張三丰當年所住的茅屋,如今在它的遺址上,早已建成了一座規模宏大的紫霄宮,成為了武當道教聖地的中樞了。

  從下面望上去,紫霄峰上,好像有無數仙山樓閣,浮沉在雲海之中。

  

  紫霄宮依山而建,紫霄宮的建築群包括有大宮門、兩座牌坊、二宮門、崇台、紫霄殿,以及數百級寬廣的石階,層層疊疊而上,在立體的平面上取得更宏偉、更壯麗的仙山樓閣畫面效果。

  此時正是清晨,天空沒有半點雲翳,從禹跡橋邊望上去,視力好的話,還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幢幢人影,在古牌坊下,在石級上,在宮門前,時隱時現,好像是仙人正在山上遨遊。

  當然,這一些人,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而是前來武當山參加無相真人葬禮的各方賓客,還有一些是陪伴他們的道士。

  無相真人下葬的日期本來還有兩天,但已經有不少人來了。因此本來就是中樞的紫霄宮所在的這座山峰之上,今天就顯得更加熱鬧了。

  不過,在這紫霄峰下的禹跡橋邊,卻是十分冷清,有的只是這個中年道士。

  禹跡橋的跨度不大,它是建築在一道狹澗上面的,橋洞窄高,給這道小澗增添了幽深的景色,上面是精雕的玉石欄杆,橋下激流穿出。再過去是一座剛剛修建完工的墓園。這座墓園是準備用來安葬無相真人的。

  這個中年道士就是監督修建這座墓園的人,他也正是無相真人如今碩果僅存的弟子,以前的俗家名字叫做戈振軍的不岐道人。

  他雖然正在練劍,練劍是要心無雜念的,但他卻是煩躁不安。

  在他的頭頂上方,有棵在懸崖上生長的白榆,枝幹橫空伸出,他身形拔起,劍勢斜飛,使了一招白鶴亮翅,劍光過處,落下了七片樹葉。而且每一片樹葉都被削成形狀對等的兩邊。

  劍法練到這樣地步,本來已是足以令人驚駭的了,但他一看落下來的樹葉,卻是禁不住懊惱之情現於顏色,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我這是怎麼搞的,今天練這一招,非但沒有進步,反而比昨天退步了。」

  他昨天練這一招,是削下了九片樹葉;如今削下來的不但少了兩片,而且其中有一片是被削成了大小形狀並不相等的兩邊。

  懸岩上面的一條山坡叫「太子坡」,懸岩下面有一口古井,名叫「磨針井」,那個剛剛修建完工的墓園就在「太子坡」的另一邊,和「磨針井」相去不遠。

  他頹然收劍,目光從磨針井那方看過去,對著墓園,喟然嘆道:「我練了十七年劍法,還是不及師父的一半功夫。若然還是管束不住心猿意馬,可真對不起師父當年在這裡教我學劍的苦心了。」

  原來「太子坡」和「磨針井」的得名是根據道教經典的故事取的。道經《三寶大有金書》裡面說,有個淨樂國王太子,十五歲時辭別父母入山修煉,就是在這個坡上得到玉清聖祖紫玄君的傳道。有一天他想出山不再繼續修煉了,走到一座井邊,看見一個老婦在石上磨鐵杵,他問老婦為什麼在石上磨鐵杵?老婦答想把鐵杵磨成一口針。他說那不是太困難了嗎?老婦答:「功到自然成。」這一下指點迷津,令他登時醒悟,於是回山修煉,終於修煉成功,白日飛升,做了真武大帝。

  這是把「鐵杵磨成針」這句成語加上了人物情節編成的道教故事,什麼淨樂國王子云雲當然是子虛烏有的。但真武大帝卻成了武當山的守護神。而無相真人第一次給弟子不岐傳授劍法,別的地方不選,特地選擇在這太子坡下的磨針井旁,用意當然也是要他像那位淨樂國的王子一樣勤學苦練。他的師父曾對他說道:「你的資質並不差,但還不能算是上乘資質,將勤補拙這四個字對你還是適用的。」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他不覺心頭苦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怪不得師妹喜歡耿師弟,撇開他的相貌比我生得俊秀這點不說,他學武的資質也確實是比我高得太多!我得到掌門人的親自傳授,練了十七年,還未練成功太極劍法,如果換了是他,恐怕用不到七年,他的造詣已是勝過今日的我!」不岐心裡想道。

  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在壓制著自己,不再想起耿京士的。但現在卻是不由自已的突然想起了他來。

  不過,這也並非無因而至,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耿京士,其實還是受到眼前的景物觸發的。

  在他眼前的這個墓園,除了正中那座留給無相真人下葬的墳墓之外,側面還有一座較小的墳墓,頂部已經合攏了的墳墓,在它的下面,埋葬有三個人的骸骨,其中一個就正是他的師弟耿京士。

  耿京士不過是武當派一個地位低微的俗家弟子,他的遺骸怎能和掌門真人葬在同一個墓園?

  這裡面有個原因,原因起於不岐當年的一念之私。耿京士、何玉燕、何亮(何家的老僕)和武當派當時的首席長老無極道人,是在同一天同一個地點死的,耿京士死於他的「誤殺」,何亮死於常五娘的暗算,何玉燕則是在生下兒子之後自盡的。其後大概一個時辰,他把師妹新生的嬰兒送到藍家之後回來,跟著就是業已受了重傷的無極道人來了。無極道人說出了他要說的話,也就倒斃地上。

  他當時為了一念之私,不肯讓耿京士和何玉燕合葬,他挖了兩個坑,一個坑單獨埋葬何玉燕,另一個大坑則是埋葬了無極長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

  去年無相真人命大弟子不戒到盤龍山去把無極長老的遺骸遷葬本山,經過了十六年,沒有棺材的屍體早已腐化了,只剩下骨頭,不戒只好把三個人的骨頭都拾在一個背袋之中,根本就分不出哪一塊骨頭是哪一個人的了。而不戒本人也因在盤龍山上受到強敵襲擊,身受重傷,幸得牟一羽將他救了回來。但一回到武當山,當天便即死亡了。

  無極長老在武當派的地位僅次於無相真人,他是應當葬在這個墓園的。既然分不開三人的骸骨,這就不僅耿京士得到「破格」的葬禮,連那個何家的老家人也得以分享「殊榮」。

  但此際,不岐面對墓園,則是禁不住有啼笑皆非之感了。

  「你死了倒好,勝於我苟活人間,有著無窮無盡的憂慮!」不岐心中苦笑,暗自想道。

  往事歷歷,都上心頭。當然,最難忘的還是他的小師妹何玉燕。「小師妹,你別怨我在你死後都不讓你和耿師弟合葬,我對你縱然有千般不是,卻最少有一樣是對得住你的,你的京兒,我已經遵從你的遺囑,將他撫養成人了。」

  他抬頭望向白雲,不覺愴然自嘆:「京兒自從下山之後,一直沒有消息,不知他是身在何方?唉,我將他撫養成人,卻又得提心弔膽,生怕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會反顏向我尋仇!」他對耿玉京的心情實在是矛盾之極,一方面在懷念著他,盼他早日回來;一方面又怕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將他當作殺父仇人。倒不如不回來更好。

  正在心情混亂之際,忽見一個小道士從「太子坡」走下來,叫了一聲「師叔長老」。

  這小道士是他的師兄不波道人的弟子,道號悟性。不波是前長老無極道人的大弟子,在「不」字輩中,排行最高,無相真人去世之後,繼任掌門人無名真人(即牟一羽的父親牟滄浪)提議將兩個「不」字輩的弟子升任長老,獲得通過。這兩位新長老,一個是不岐,另一個就是不波。

  不岐自從上武當山當了道士之後,一向都是沉默寡言,面容肅穆。這個小道士站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有幾分畏縮的樣子。

  不岐道:「有什麼事嗎?」

  悟性道:「沒、沒什麼事,不過——」

  「不過什麼,有話爽快地說!」

  「牟師叔已經回來了,師父叫我告訴你一聲。牟師叔現在紫霄宮,不知長老是不是要……」

  原來不岐因為督工建造墓園,這幾個月來,都是在墓園裡一間臨時搭起的茅棚住宿的,如今墓園雖然已經建築完工,他還未曾搬回原來的住所。是以悟性跑到這裡找他。

  不岐心頭一震,臉色卻是絲毫不露,他打斷悟性的話,淡淡說道:「知道了,你回去招待客人吧。」他不說自己是否要去見牟一羽,悟性也就只好走了。

  聽到了牟一羽已經回來的消息,不岐的心緒更加不寧了。牟一羽是從不戒手中接過那個裝有無極長老、耿京士以及何亮三人的骸骨的布袋,而且是親手將那布袋交給無相真人的人。

  風過林梢,鳥巢泥落,聲音本極輕微,但聽在他的耳朵里,卻好像是那沉甸甸的布袋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好,你一塊塊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讓我細看!」師父當日對牟一羽所說的話,也是一字一句的在他耳邊重新響起來了。那天他是躲在師父靜室的外面偷聽的。

  一個藏在心底的謎始終未得解開,「不知師父是否已經知道我的秘密?」不過,「好在」師父已經死了,他現在擔心的只是:「不知牟一羽這小子對我的秘密知道了多少?」

  這件事情過後,牟一羽曾經很技巧的向他暗示,他曾經為他隱瞞了一些事情,包括中途「遺失」了一塊骨頭的事情在內。(這塊骨頭裡是不是嵌有一口青蜂針呢?)

  他就是因為受到牟一羽的「威脅」(雖然牟一羽並沒有明白說出來),以至不能不裝作心悅誠服的擁戴他的父親繼任掌門的。

  他雖然沉默寡言,少與同門交談,但牟一羽下山之後的消息,他還是略有所聞的。他知道牟一羽曾經到過關外,回程時並曾路過金陵。

  「只不知他在關外,是否曾經到過烏鯊鎮了?」不岐是曾經奉了師父之命,到過烏鯊鎮調查耿京士當年匿居該處一事的,他也正是在烏鯊鎮上,碰上了七星劍客,受創回來。

  想到牟一羽也可能到過烏鯊鎮,他的心緒是更加不寧了。

  「管他知道多少,最緊要的是把劍法練成。」他強攝心神,重新開始練劍。

  他的性格倒是相當堅毅的,失敗了一次再練一次,不知不覺也就把煩惱拋之腦後了。

  正在練到神與劍合之際,忽聽得一個人贊道:「好劍法!」

  颯颯連聲,樹葉簌簌而落。這一次他削下了九片樹葉,每一片都是當中分開。

  收劍看時,只見來的是個相貌十分平庸的漢子,既不英俊,也不醜陋,就像那種你日常隨處可以見得著的普通人,過後決不會留下一絲印象。

  但這個相貌平庸的漢子,卻用著一種十分詭異的目光看他。

  「你是誰?」不岐收劍問道。

  那人忽地噗嗤一笑,說道:「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麼?」

  聲音嬌媚,要不是那個人站在他的面前說話,他決不會相信這樣嬌媚的聲音,竟是出於一個相貌平庸的大男人之口。

  但令他吃驚的還不只此,而是這個嬌媚的聲音喚回了他的記憶。

  從時間來說,那是遙遠的記憶,但卻並不模糊。

  那是曾經令他神魂顛倒的聲音,也是曾經令他一想起來就心驚膽戰的聲音。

  他呆若木雞,過了好一會子,方始囁嚅說道:「你,你,你是五……」

  常五娘噗嗤一笑,說道:「多謝你還記得我。但我只是你的五娘,你可別在人前叫出我的名字。」

  不岐定了定神,說道:「五娘,你的改容易貌之術真是神乎其技。但即使沒人認得你,你也不該冒這樣大的風險的。你來這裡做什麼?」

  常五娘道:「來做什麼,當然是來找你呀!」

  不岐變了面色,說道:「找我?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麼身份?」

  常五娘道:「我知道你做了武當派的長老!哼,你做了長老就不理我了嗎?」

  不岐低聲下氣道:「五娘,你別嚷嚷鬧鬧,你聽我說……」

  常五娘可不肯聽他說,冷笑一聲,又道:「你這沒心肝的小子,你還記得當年你和我同床共枕的時候,在我耳邊說過多少甜蜜的話兒?現今卻擺冷臉孔給我來看!俗語說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

  不岐連忙掩著她的嘴巴,說道:「五娘,求求你莫亂說了,你到底想要什麼?」

  常五娘道:「我要你履行當年之約,娶我為妻!」

  不岐苦笑道:「你別開玩笑好不好,我早已出家,而且如今已經是本門的長老了。」

  常五娘道:「長老又怎麼樣?出了家也可以還俗呀!嗯,振軍,我看你做了道士也不見得快活,恐怕只有麻煩更多!趁這裡沒人,不如你就和我遠走高飛了吧!」腔調一變,變得越發溫柔,令得不岐當真是啼笑皆非!

  他情知擺脫不開,心念一動,說道:「後天就是我恩師下葬之時,我就是要走,也不能在今天走呀。五娘,你得讓我好好想一想,不過,我倒想先問你一件事情。」

  「好,問吧!」

  「你怎能夠來到這裡的?」

  常五娘佯裝不懂,說道:「我又不是跛子,當然是靠兩條腿走上來的!」

  不岐哼了一聲,說道:「別裝糊塗,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什麼意思!不錯,你已經改容易貌,武當山上或許沒人識破你的本來面目,但難道竟也沒人問你是誰?」

  「我本來準備有人盤問我的,但可惜沒有機會讓我表演說謊的本事。我從磴道走到玄岳門,那些奉命接引客人上山的貴派弟子,也不知怎的,也沒向我盤問半句。」

  不岐瞪著眼睛道:「如此說來你倒真是神通廣大了!」

  常五娘從他的眼神中感覺有點異樣,這才不再將他作弄,微笑說道:「不是我的神通廣大,我只是跟著一個人上山的,要說有甚神通,也是那個人的神通。」

  「誰?」

  「牟一羽!」

  不岐吃了一驚,「好在我沒有魯莽。」

  常五娘似乎識破他的心思,似笑非笑說道:「振軍,你是不是嫌我給你帶來麻煩,想要殺我?嘿、嘿,你的劍術已經練得如此精妙,要想殺我,那也並非難事,難的只是不會沒人知道!」

  不岐強笑道:「五娘,你也忒多疑了,我怎會殺你?再說,你練有唐門的暗器功夫,我也沒那個本事殺你呀!」

  常五娘道:「好,那就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你在想些什麼?」

  不岐道:「你是在關外碰上牟一羽的嗎?」

  常五娘道:「不錯,是在一個名叫烏鯊鎮的地方,不但碰上牟一羽,還碰上了你的乾兒子!」

  「藍玉京?你,你也碰上了?」

  「他似乎應該改稱為耿玉京了吧?」

  不岐心頭大震,道:「他已經知道了生身父母是誰?」

  「我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但看來他不至於像從前那樣一無所知吧。」

  不岐變了面色,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常五娘微笑道:「我還知道一件事情,你如果現在要殺他的話,只怕是辦不到了,因為他的劍術比你高明得多!」

  不岐面色一沉,說道:「胡說八道,他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不但誼屬師徒,而且情如父子,我愛護他還來不及呢,怎會想要害他?」

  常五娘噗嗤一笑,說道:「真的嗎?據我所知,你教給他的劍法,卻好像是似是而非的啊!好在他自己練成了上乘劍法,否則,你對他的『愛護』恐怕早就把他害死了。」

  不岐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道:「五娘,連你都不能體會我的苦心麼?我這樣做,其實也是為了他好,我是想他平平安安在武當山上度過一生的。你應該知道,在江湖上得到善終的人反而多數是武功平庸的人,俗語說庸人多厚福,這話是絕對不假的。」

  常五娘道:「但可惜耿玉京卻絕對不是平庸的人!」

  不岐道:「你說得不錯。但我的本意是好的,我可沒想到他的師祖會叫他下山,還把本門的劍訣傳了給他。」

  常五娘道:「他現在已經知道你傳給他的劍法是不管用的了,你以為他會認為你這是好心?這還只是指劍法而言,如果他又知道他的本身之父是死在你劍下,你以為……」

  不岐叫道:「別說下去了!無論如何,他總是在我教養之下長大的,我在他的身上費了多少心血,他應該知道!他知道,他就應該相信我!」

  常五娘道:「你的師父似乎都不相信你呢,否則他也不會連你也不告訴,就叫玉京下山。你以為玉京這孩子在明白真相之後還相信你?這恐怕是你的一廂情願吧?」

  這話可正說中了不岐的心病,他像個鬥敗的公雞似的,頹然無語了。

  常五娘道:「振軍,你還是和我遠走高飛了吧。我有辦法幫你,即使耿玉京明了真相,我也可以將他對你的仇恨轉移到我的身上。」

  不岐不覺怦然心動,但轉念一想:「一錯不能再錯,我怎能終生和這妖婦纏在一起!」

  常五娘注視他的神色,好像亦已看出了他的內心變化,嘆道:「振軍,你竟是這樣憎惡我麼?我還以為我們是同一類的人呢。」

  不岐道:「多謝你的好意。只不過我寧願死在京兒劍下,如果他當真是不肯原諒我的話。」

  常五娘道:「你不後悔?」

  不岐道:「大不了是個死,我本來應該十八年前死去的,只因師妹把她的初生嬰兒付託與我,我不能負她所託,這才活到如今。如今京兒業已成材,我縱然今天就遭橫死,亦已沒有遺憾!」

  常五娘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道:「原來你的心裡始終只有一個師妹,在你的心裡,活著的常五娘,還比不上死了的何玉燕。哼,算我錯識了你,但你對我,總不能沒有半點交代吧?」

  不岐道:「十八年前和你相識的那個戈振軍早已死去了,現在我是武當派的長老不岐!」

  常五娘道:「我不管你是誰,我只問你,你怎樣處置我?」

  不岐道:「你說吧,除了我不能答應跟你走之外,你要什麼,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答應。」

  常五娘道:「好,那我就求你一件事,你帶我去見貴派的新掌門人。但這件事情,可不許讓第三者知道。」

  不岐吃了一驚,說道:「這怎麼可以?」

  常五娘道:「你不答應,我就永遠跟著你,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不岐皮膚起了疙瘩,說道:「你當真非把我弄到身敗名裂不可嗎?好,你現在就射我一枚青蜂針吧!」

  常五娘道:「你既無情,怎能責我無義!我告訴你,你倘若什麼都不肯應承,我一定要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我有這個手段?但你若肯安排我去見牟滄浪,我卻可以擔保你平安無事。」

  不岐心頭一動,說道:「你,你──難道牟滄浪也是你的……」

  常五娘啐了一口,打斷他的話道:「你想到哪裡去了,難道凡是我所要見的人,就非得是我的舊情人不可嗎?」

  不岐道:「那你為何要見他,又為何敢作出這樣的擔保?」

  常五娘道:「這是我的秘密,你如果願意做我的丈夫,我才能把秘密告訴你。」

  不岐道:「那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吧,但你為什麼不請牟一羽幫你這個忙呢,既然他可以帶你上武當山?」

  常五娘笑道:「我是天下聞名的壞女人,哪有做兒子的安排一個壞女人去見他的老子的!」

  不岐啞然失笑,心道:「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如果牟滄浪當真是她的舊情人,她自是不想讓一羽知道,更加談不上求他相助了。」

  常五娘續道:「我只是跟牟一羽上山,並不是牟一羽帶我上山。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人。再說,他並沒有欠我什麼,我這個人可不是隨便求人相助的。」此話半真半假,但聽在不岐心裡,可就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不錯,五娘,我是欠了你的一份情債,但這件事……」

  「你不肯答應,那就不必多說了。騎著驢兒讀唱本,咱們走著瞧吧!」常五娘冷笑說道,臉上好像颳得下一層霜!

  不岐忙道:「不是不肯答應,但你總得讓我多想一想。」

  過了一會,常五娘道:「你想好了沒有?」

  不岐忽地輕輕一噓,說道:「有人來了,你快走吧!」

  常五娘怒道:「你到底……」剛說這幾個字,不岐就掩著她的嘴巴,低聲道:「我答應你,今天晚上,你來墓園。快走,快走,不要讓人瞧見!」

  常五娘是暗器高手,聽覺比常人靈敏,此時亦已隱隱聽見是有人走來了。她的輕功也真了得,一個轉身,躍上懸崖,就躲進樹林裡了。

  不岐剛剛鬆了口氣,只見不悔師太已是攜著一個少女朝他走來了。

  不岐怔了一怔,裝作十分歡喜的樣子,說道:「水靈,你回來了!」

  不悔師太道:「靈兒是昨天回來的,她本想馬上來稟告你,是我見天色已晚,叫她今天才來。」

  藍水靈的弟弟是不岐的義子,她的一家這些年來又都是得到不岐照料的,依常理而論,她一回來,當然是應該先來見他。因此,不岐倒不覺得奇怪。奇怪的只是,不悔怎地有空親自陪了徒弟找他。這個時候,不悔是應該在紫霄宮的。

  不悔的神情好像有點異樣,不岐剛要向藍水靈發問,她卻已搶先說道:「我好像聽見有個人和你說話,那個人呢?」

  不岐心頭一震,但神色卻絲毫不露,說道:「不錯,是個客人,剛剛走了。」

  不悔師太似乎有點思疑,「那位客人是——」

  不岐力持鎮定,淡淡說道:「我沒問他姓名。」

  不悔皺眉道:「他怎的會跑到這裡來?」

  不岐道:「這個客人是有點莽撞,他在山中遊覽也還罷了,還想進墓園參觀,我說葬禮尚未舉行,請恕墓園不能開放給外人參觀,我拒絕了他,他就悻悻然走了。」

  武當派並沒禁止客人在山中遊玩,有個不懂規矩的客人,懷著對無相真人的敬意,想入墓園參觀,那也不足為怪。不悔師太聽他說得合情合理,疑心去了八九,說道:「原來如此。」

  不岐鬆了口氣:「師姐,你怎的不在紫霄宮幫忙招待客人?」

  不悔道:「掌門人大概是知道我不善應酬,又怕我受不住辛苦,他只叫我到後天參加送葬,別的差事全給我免了。其實我的傷已經痊癒,即使是在一天之內上下幾次紫霄峰那也算不了什麼。」

  藍水靈插口道:「師父,我回山之後,才知道你中了那妖婦常五娘的青蜂針,臥床幾乎有半載之久。聽說那妖婦的青蜂針是著名的劇毒暗器,你雖然好了,可還得多多保重。」

  不悔苦笑道:「是啊,我雖然痊癒,輕功卻已多少受點影響,恐怕還得過些時日,才能恢復如初。」

  不岐心中也在苦笑:「好在她不知道剛剛從這裡走開的就是青蜂常五娘。要是她的功夫沒打折扣,那就難說了。」

  他恐防不悔師太再問下去,連忙轉過話題:「阿靈,你下山半年有多,可曾聽到你弟弟的消息?」

  藍水靈道:「我還曾經在斷魂谷見過他呢,只是他因為要和少林寺的慧可大師到關外去,不讓我和他同行。我只好回來了。」

  不岐心裡著慌,神色仍是絲毫不露,「哦,他和慧可大師遠赴關外,這可倒是我想不到的了。你可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嗎?」

  藍水靈道:「不知道。我正想請問長老,有沒有他的消息呢。師祖生前最疼愛他,按說他是應該趕回來的。」

  不岐道:「唉,我也在盼望這孩子回來,但直到今天,還是得不到他的消息。」說的雖是謊言(他剛從常五娘口中得到耿玉京的消息),但對義子的懷念卻是真情流露。

  藍水靈之來,其實只不過是作一次禮貌的拜訪,她對不岐,並沒存著奢望的。是以雖然得不到弟弟的消息,也不覺得失望。但就在她正要告辭的時候,忽聽得不岐又道:「不過——」藍水靈忙把「告辭」二字吞了回去,說道:「不過什麼?」

  不岐說道:「玉京這孩子雖沒回來,另一位遠行的本門弟子卻回來了。」

  藍水靈心頭一跳,連忙問道:「是誰?」

  不岐緩緩說道:「牟一羽。據我所知,他這次下山,好像也曾到過關外。」要知牟一羽回山的消息,他不說也會有人對她們說的,因此他就說了。他需要靜下來,只盼不悔師太和藍水靈師徒倆早點走開。

  藍水靈的面色刷的一下變得蒼白,不悔吃了一驚,問道:「靈兒,你怎麼啦?」

  藍水靈道:「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害怕。小師叔已經回來了,弟弟卻還沒有回來。」

  不悔道:「他們縱然是去同一個地方,也未必那麼巧就碰上的,怎能一起回來?你別胡思亂想,牟一羽既然回來了,不如咱們就去向他打聽消息吧。」

  她哪裡知道藍水靈害怕的並不是弟弟可能遭遇意外,而是她害怕見到牟一羽,但又不能不去見他。

  她默默地跟在師父後面,從禹跡橋走過金鎖橋,紫霄宮已經在望。在寬廣的石階下面,有一片開闊的草地,那正是東方亮曾經在這裡向武當派挑戰的地方。

  不悔喟然嘆道:「日子過得真快,東方亮那天上山挑戰的事,好像還在目前,前掌門人已經離開我們將近一年了。我還記得他為了應付這場挑戰,曾慨嘆我們武當派人材凋落,幸虧今掌門人及時趕到,這才保全了本派聲譽。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早就約好了當時還是俗家弟子的今掌門人的,只因今掌門人遲遲未到,連他那樣有道之士也不由得著急起來。嗯,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慚愧,我是限於資質,未來的進境料也有限,只能把希望寄託給你們後一輩了!」

  她說了一大段,沒聽見徒弟回答。回頭一望,見藍水靈仍然好似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不覺詫道:「靈兒,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藍水靈道:「沒,沒有,真的沒有!」她見師父的眼睛仍在注視著她,又再加上兩句,「我除了放心不下弟弟之外,哪還有什麼心事?」

  其實她不單是有著心事,心事且還不只一樁呢!

  她的師父提起了東方亮,她心裡想著的也正是東方亮。

  她想起了和東方亮一路同行那段日子,想起了那個大雨的晚上,東方亮把唯一可以避雨的山洞讓給她安眠,而他自己則獨自在雨中為她守夜。

  想起這些往事,她心裡充滿溫馨,但可惜隨之而來的就是恐懼。因為她在想起了東方亮的同時,可不能不想起了牟一羽。牟一羽的影子把東方亮擠開,而恐懼也就替代了溫馨了。

  牟一羽並非對她不好,但牟一羽卻要她把東方亮當作敵人,甚至叫她可以不擇手段的去暗殺東方亮,如果證實了東方亮的確是已經偷學到武當劍法的話。他是懷疑她的弟弟把本門劍法私自傳給東方亮的,儘管她怎樣替弟弟辯解,他都不信。

  她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師父,因為她不願意給師父知道她的內心秘密。而且師父剛剛提起東方亮那次跑來上山挑戰的事情,從師父的口氣中也可以聽得出來,她對東方亮的看法,恐怕也正是和牟一羽一樣。

  不悔師太的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半晌,說道:「不對,你好像是在害怕什麼?」

  藍水靈勉強笑道:「我回山的時候是有點害怕的,但在師父的身邊,就什麼都不害怕了。」

  不悔點了點頭,說道:「你心中對不岐長老存有疑懼,我是懂的。說實在話,當我發現他把似是而非的劍法教給你的弟弟之時,我的心裡也是著實思疑、不安。但看來他對玉京的思念之情又似不假,而且這一年來他都在哀痛之中,這更是假裝不來的。你的弟弟是前掌門人最鍾愛的徒孫,他哀痛恩師,按說自是不會對你的弟弟存有不利之心。」

  藍水靈道:「他認我的弟弟做義子,本來就是一直對他非常之好的。我也不相信他會害我的弟弟,但那件事情卻是令人難解。」

  不悔師太忽道:「我也有一事不明,想聽你的解釋。」

  藍水靈吃了一驚:「師父想要知道什麼?」

  不悔師太道:「你這次回來,我雖然未有空閒試你功夫,但也可以看得出來,你是頗有進境。尤其輕功方面,更是大勝從前,不過,卻好像不是我原來教給你的本門功夫,這是什麼原故?」

  藍水靈暗暗吃驚於師父眼光的銳利,說道:「弟子不敢隱瞞,弟子這次下山,是有一點奇遇。結識了一位別派的朋友……」

  「哦,是個什麼樣的朋友?」

  「是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子。複姓西門,單名一個燕字。」

  不悔聽說是個女的,本已鬆了口氣,但聽到了姓氏,卻又好像觸動什麼似的,怔了一怔,說道:「她複姓西門?」

  藍水靈道:「她的父親就是三十年前北方的綠林盟主西門牧,不過,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不悔師太道:「西門牧早已死了,她的女兒想必不是女強盜吧?」

  藍水靈道:「她父親死的時候,她不過兩三歲,父親一死,她的母親就已退出江湖,與她隱居深山了。我見過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也對我很好,認我做乾女兒。」

  不悔師太道:「這麼說來,想必是這位西門夫人曾經傳授你的武功了?」

  藍水靈道:「請師父恕罪,我不便推辭她的好意。不過,我在她的家中只不過住了一個月左右,所學其實亦是甚少。」其實她的輕功主要還是東方亮教她的,只是不敢對師父說罷了。

  不悔師太道:「我對門戶之見看得很淡。何況她又是你的義母,而你也還只是我的掛名弟子。縱然是按最嚴格的武林規矩,我也沒權力禁止你學別派的武功。」

  藍水靈道:「多謝師父寬容。弟子想懇求師父一事。」

  不悔道:「你說。」

  藍水靈道:「請師父答應,正式收我為徒。」原來她是想起了牟一羽那日要她幫忙「對付」東方亮之時,曾經給她許願,說是可以代求他的父親收她為徒。但藍水靈可不想要這樣「破格」的「殊榮」。

  不悔說道:「我也有這個意思,不過,三清門下收俗家的女弟子可得循例稟告掌門一聲。待會兒見到掌門,要是有機會的話,我就和他說吧。這只是例行公事,他不會不答應的。」

  藍水靈道:「多謝師父。」

  不悔師太忽道:「西門夫人是不是長得很美?」

  藍水靈道:「她和女兒站在一起,就好像姐妹一般。她的女兒已經像朵鮮花,但在母親身邊,卻又給母親比得黯然失色了。」

  不悔嘆道:「怪不得她當年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可惜我沒有機會見到她。」

  不悔師太是個心熱面冷的人,素來不苟言笑。藍水靈聽了這話,不禁有點奇怪,何以師父會有這個想見西門夫人的念頭。

  不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我是二十歲過後才出家的。二十多年前,我家住蘇州,那時殷明珠在她杭州的姐夫家裡小住,殷明珠就是後來的西門夫人,我年少好奇,曾經想到杭州去看看這位武林第一美人,究竟是長得怎麼漂亮,但可惜還未成行,殷明珠就已離開杭州了。」

  藍水靈笑道:「師父,你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美人兒,我猜你是想去和殷明珠比一比,對嗎?」

  不悔師太佯嗔道:「你這瘋丫頭,亂嚼舌頭,和師父也開起玩笑來了。還是說正經的吧,你的『奇遇』似乎尚未說完呢。」

  藍水靈道:「我這半年多的遭遇,說來話長。紫霄宮就快到了,不如等到今晚再和你說吧。」要知她是不想把有關東方亮的事情告訴師父的,那麼如何「修剪」故事,可就得煞費思量了。

  談到了西門燕,她又不能不同時想起了東方亮和牟一羽了。

  「燕姐不知找到了東方大哥沒有,嗯,她對東方大哥那樣痴心,東方大哥卻好像是有意躲避她。但願他們不要老是玩這『捉迷藏』的遊戲了。要是再玩下去,說不定燕姐還會呷乾醋呷到我的頭上。」她想到那次西門燕要抓她回去,為的就是不讓她在外面有可以接近東方亮的機會,不覺啼笑皆非。那次是牟一羽幫她應付西門燕的,她對牟一羽雖然殊無好感,但在這件事情上,她還是要感激他的。

  「世事真是難料,那天我離開他們的時候,最後聽到的那幾句話,好像是燕姐已經給牟一羽說動,願意跟他一起到關外去找東方大哥了。奇怪,牟師叔又怎麼知道東方大哥是到關外?現在牟師叔已經回來,不知他是否幫燕姐找到了東方大哥?」

  不過,儘管她想知道這個謎底,她還是害怕見到牟一羽的。

  藍水靈心有所思,落後幾步,低聲喚道:「師父,師父!」

  不悔師太回過頭來,見她面色蒼白,說道:「怎麼,走累了嗎?就快到了!」

  「我不想進去了。」

  「為什麼?」

  「夠得上被請進紫霄宮的客人,多半不是尋常的客人,負責招待客人的想必都是本門長輩,我只是一個未入流的掛名弟子,恐怕……」

  「怕什麼,有著我呢。鎮定點兒,別給人笑話我的徒兒上不得台盤。」

  「師父,我不是害怕見客人,只、只是──我想,我還是不去的好。」

  「你不是要向一羽打聽弟弟的消息嗎?」

  「師父,你幫我打聽也是一樣。有我在旁,說話恐怕反而不便。」

  不悔心道:「這一層我倒沒有想到。」要知在這樣盛大的場合中,牟一羽當然是忙於招待客人,她帶一個小徒弟進去,把牟一羽拉過一邊說話,的確是難免惹人注目。

  不過,她卻也不是一個拘泥規矩的人,想了一想,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你進去也可以不說話的,跟我看看熱鬧也好呀!」

  藍水靈不敢將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麼告訴師父,只好跟著師父再走,但忽然她的師父反而停下腳步了。

  這時她們已經走過牌坊,正在走入一片松林,紫霄宮前那個平台已經在望。

  平台上有一堆人,而且有兩個人好像是在吵鬧。

  「好小子,你冷言冷語,是存心要伸量我嗎?」說話的是個瘦長漢子。

  「伸量不敢,請教行不行?」被那人斥為「小子」的是個書生模樣的少年,笑嘻嘻地說道。

  瘦長漢子哼了一聲道:「憑你也配!」

  旁邊看熱鬧的人都希望他們這一架打得起來,頓時七口八舌,有人說道:「配不配,那可是要比過才知道的呀!」有人說道:「是呀,切磋武功事情也屬尋常。有我們這許多人在這裡,還怕鬧出人命嗎?」有人更徑直說道:「你說他冷言冷語,我看你的說話也很不中聽。」

  那漢子道:「我不是怕他,但這小子來歷不明……」

  那「小子」笑道:「你的來歷似乎也不見得清楚!」

  瘦長漢子怒道:「憑你也配問我的來歷?」

  那「小子」居然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向你請教呀!」

  那漢子一時未能會意,旁已有人說道:「對極了,你們兩位是何門派,我們都不知道。你說他的來歷不明,他說你的來歷不清。既然大家都不肯爽直說出來,最好的辦法那就莫如打一架了!這裡有的是會家,一打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另外還有幾個人同聲說道:「是呀,光說不行,那算得什麼英雄,只能算是狗熊!」

  那瘦長漢子給旁人激得脹紅了臉,喝道:「好,小子,你進招!」

  平台上有人比武,不悔師太只好暫且停止前進了。她見藍水靈定了眼珠的模樣,不覺笑道:「這江湖人物的武功有什麼好看的?」她哪知道藍水靈之所以看得好像出了神,乃是另有原因。

  那個「小子」作書生打扮,長得很秀氣,聲音柔潤,但不知怎的,聽在她的耳朵里卻有點異樣的感覺。藍水靈不覺心中一動:「奇怪,這小子我從未見過,怎的好像似曾相識?」

  心念未已,只聽得那「小子」已在說道:「是我向你討教,不必客氣,你出招吧!」

  瘦長漢子哼了一聲,場面話也不交待,呼的一拳就打過去。

  誰也不知他這是什麼招數,但他左手握拳,拳頭的指骨有如棱骨凸起;右手卻是駢指如戟,在猛然的拳勢掩護之下,點向那小子的面上雙睛。本來大家都是武當派的客人,縱然言語失和,比武也該點到即止,怎可出招如此狠辣。是以此招一出,旁觀者都是不禁譁然,有人忍不住就要斥責那漢子。

  但雙方動作都快,要斥責那漢子的尚未來得及開口,只見那「小子」一飄一閃,儼似蜻蜓點水,燕子穿簾,已是輕輕巧巧的避過去了,譁然之聲未了,頓時就換了一片喝彩之聲。不悔師太本來是看不起這兩個人的,此時也不禁微微一「噫」。「這小子的身法輕靈美妙,固然是上乘的輕功,那漢子的拳中夾指,暗藏著幾種點穴手法,也非一般的江湖人物可比!」

  藍水靈則更加是看得呆了。那小子的身法對她來說,可說是十分熟悉,雖然她還未看得清楚那小子的本來面目,但除了西門燕之外還能是誰?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碰上西門燕的時候,被西門燕所擒,西門燕用的就是這個燕子穿簾身法。

  說時遲,那時快,瘦長漢子已是如影隨形,跟蹤撲上,長拳搗出,擊敵後心。那「小子」一個移形易位,斜劈兩掌。他在強敵急攻之下,還能從容反擊,姿勢美妙之極,眾人都喝起彩來。

  不悔師太見藍水靈看得出神,說道:「這小子的掌法雖然不錯,可惜功力未到,只是中看不中吃。」

  話猶未了,場中形勢又是一變,變為近身搏鬥。瘦長漢子掌劈指戳,攻勢十分凌厲,尤其是他右手那兩根指頭,點的都是對方要害穴道。那「小子」被他攻得似乎只有招架的份兒。

  不悔師太看得不覺又是「噫」了一聲,對藍水靈道:「這漢子的點穴手法好生了得,好像是從連家筆法變化而來。」山西連家的判官筆點穴功夫乃是武林一絕,雙筆能點四脈。若是兩人合使這套筆法,四筆就能點八脈。亦即是說,在一招之內,可令對方的奇經八脈,都在筆尖可以觸及的範圍之內,總有一處經脈的要穴會被點中。

  不悔師太道:「這漢子還有點顧忌,你看得出來嗎?他的掌法看似剛猛,其實卻是用來防身的。要是他敢兩隻手都用指法,那就可以施展雙筆點四脈的功夫了。這小子的身法再輕靈也是決計抵擋不住!」

  不悔師太在松林里說話,平台那邊是絕對聽不見的。但那瘦長漢子亦似乎有見及此,果然就把掌法收了,左右雙手都已化掌為指。四根指頭忽伸忽縮,就像四根毒蛇的舌頭。原來他已試出那小子功力尚淺,即使被他打上一掌,當亦不至有甚大礙。

  那「小子」眼見抵敵不住,一個「細胸巧翻雲」又再倒縱出去。瘦長漢子喝道:「小子,就會逃麼?」語音方落,那小子忽地反手一掌,掌勢大異從前,劃的是個圈圈,看來掌勢雖然緩慢許多,卻把對方凌厲的攻勢解了。

  那「小子」轉身迎敵,左掌劃圈,右掌則橫削敵腕;右掌劃圈,左掌則如削如刺。這套「掌法」一使開來,不過十數招就變客為主了。不悔師太不由得又「噫」了一聲,似乎大惑不解。但藍水靈可是心中明白,這小子的掌法可正是從太極劍法變化而來的。

  藍水靈不但知道他的掌法乃是劍法所化,而且還知道它的來源。那正是她在西門燕家中居住的時候,西門夫人曾經教給她的劍法。母親教她劍法,女兒和她拆招。這一招名為「龍門疊浪」,正是西門燕和她拆得最多的一招。

  至此,已是毫無疑義,眼前這個「小子」就是西門燕了。西門燕生性愛美,女扮男裝,也要扮成俊秀書生。藍水靈此際已經確知是她,仔細看時,果然就看出了她的原來輪廓,心中暗笑自己糊塗:「她扮成了俊小子,居然連我也瞞過了。」

  師徒倆正在一個思疑不定,一個驚喜交集之時,場中已是到了勝負立判的時刻。

  瘦長漢子似乎已知不妙,心中焦躁,急於求勝,倏地欺身冒進,五指一攏,疾彈而出,將西門燕的「天璇」「地闕」「玉門」「璇璣」「委中」五處穴道,全都籠罩在他五指可及的範圍之內。這五處穴道分屬四個經脈,任何一個穴道被他點著,不死亦必重傷!

  場中不乏點穴的行家,雖然不識這是從連家的筆法變化而來,卻也看得出它的厲害!頓時就有許多人譁然大呼。

  這些人都以為西門燕難逃毒手,不料結果卻是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蓋過了眾人的驚呼,那瘦長漢子給拋出了數丈開外,右臂軟綿綿地垂了下來,在場的人,誰也看不清楚那「小子」用的是什麼手法,瘦長漢子的右臂已是給他拗折了。

  眾人吃驚未過,另一件更加令得他們驚異的事情跟著又發生了。

  人叢中突然躍出一人,一把將那瘦長漢子抓了起來,喝道:「你是何人,從實招來!」

  這個人正是武當派掌門之子牟一羽。

  客人比武受傷,按常理說,身為主人家的武當派少掌門是該勸阻的,即使來得晚了,不及勸阻,也該先給傷者裹創。但牟一羽卻是一反常規,以非常嚴厲的口氣盤問傷者!

  瘦長漢子忍著疼痛,亢聲說道:「你為何不盤問那個小子?」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額角上滴下來。

  有人看不過眼,忍不住竊竊私議:「是啊,就要盤問也該一視同仁!而且,按通常規矩……」

  按通常規矩,如果雙方都是來歷不明,但一方受了傷,那就應該先盤問那個沒受傷的。也不知牟一羽是否聽見了旁人私議,那人的話猶未了,牟一羽已是冷冷說道:「他是我們的客人,你是混上山來的奸細,怎能一視同仁?」此言一出,登時把那些竊竊私議的人嚇住了。

  瘦長漢子汗如雨下,啞聲說道:「我、我也是你們武當派請來的!」

  牟一羽道:「是誰請你?」

  瘦長漢子也不知是否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但見他嘴唇開闔,卻聽不見聲音。

  場中有個老武師是和牟一羽的父親有點交情的,倚老賣老,說道:「賢侄,你給他敷上金創藥再問他吧。」

  牟一羽道:「哼,他是詐死!」輕輕一捏那瘦長漢子的琵琶骨,頓時令得他殺豬般的叫起來。但他頑強之極,為了博取別人的同情,竟然還是亢聲說道:「姓牟的,你這樣凌辱我,我死了也不和你說!」

  牟一羽冷冷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誰,我只是還有一事未明,想要向你請教!」說到後半,口氣突然變得客氣起來,瘦長漢子不覺一怔,道:「你要請教什麼?」

  牟一羽道:「那日在燕子磯下,是誰指使你來襲擊我的?」

  瘦長漢子似乎驚恐之極,失聲叫道:「你,你說什麼?哪,哪有此事!」

  那老武師道:「牟公子,你或者認錯人了。你瞧,他的確是有作為你們客人的憑證的。」原來他已經從那漢子的身上搜出一張訃聞,訃聞上有武當派的標記。那是作為參加無相真人葬禮的請柬的。

  牟一羽拿過那張訃聞,說道:「好,你說了我就放你,這訃聞是誰送給你的?你不說,可休怪我手下無情!」

  那漢子張開嘴巴,像是想要說了,卻忽然雙眼翻白,倒臥地上,動也不能動了。

  老武師吃了一驚,連忙將他拉起來,伸手探他鼻息。忽聽得有人叫道:「不可,不可!」

  老武師怔了一怔,問道:「什麼不可?」話猶未了,忽地好似患了瘧疾似的,打了個顫,「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那人已是飛跑過來,口中也正在說道:「不可觸摸他的身體,他身上中了劇毒!」但可惜已是變成了遲來的警告了。

  那人把一顆藥丸納入老武師的口中,凝視片刻,說道:「還好我來得不算太遲,他雖然沾上毒,還有得救。但這個漢子……」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搖了搖頭。

  別人也無須他說下去了,這老武師只是觸摸那漢子的身體,就已中毒昏迷,那漢子當然必死無疑了。頓時就有好幾個人同聲問道:「泉先生,你是大行家,這漢子中的是什麼毒,如此厲害?」

  原來這個人名叫泉如鏡,是個對藥物學深有研究的名家。說到使毒功夫,四川唐家是天下第一家,陝西穆家是第二家,甘肅泉家是第三家。這個泉如鏡就正是甘肅泉家的人。他的使毒功夫雖然遠不及四川唐家,也不及陝西穆家,但解毒的功夫據說卻在穆家之上。

  泉如鏡俯身察視那瘦長漢子,雖然他力持鎮定,但臉上神色已是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驚恐。「這、這是四川──獨門的毒藥。」「四川」之下頓了一頓,顯然他是不敢說出「唐門」二字,到了口邊,改作「獨門」。

  此時已是有人砍下樹木,做了一副擔架。泉如鏡戴上鹿皮手套,把那老武師提起來放在擔架上。老武師嘴唇開闔,牟一羽道:「他說什麼?」泉如鏡道:「他好像是說,那漢子的眉心有個針孔。」那老武師費了好大氣力,才說得出這句細如蚊叫的說話,又昏迷過去了。他的四個朋友將他抬回紫霄宮。

  牟一羽心頭一震,游目四顧,並沒發現喬裝打扮的常五娘混在人叢之中,這才稍稍放心。心知定是常五娘所為,他雖然想不通常五娘因何要殺人滅口,但以常五娘的機靈,他卻是可以料想得到常五娘暗算一得手就已偷偷溜走了。

  這樁意外的事件來得太過突然,場中的騷動自是不在話下。眾人都擁過來,七嘴八舌說話。當然也就不免有人問道:「牟公子,你怎麼知道這人是奸細?」

  牟一羽不作聲,卻忽地撕下一幅衣裳,裹著右掌,一個「掌刀」,向那漢子的面門劈下。那人的臉孔本來似是有幾分浮腫的,牟一羽掌過如刀,頓時把那人的臉孔「削平」了。奇怪的是,沒有血流出來,被削下來的只是一團塊狀的東西,迅即碎成片片,簌簌而落。原來這個漢子乃是用麵粉和漿堆腫面門的,雖然還未算得是上乘的易容術,也可算得是相當巧妙的化裝術了。剛才本來有許多人對他的相貌覺得有點「特別」的,「特別」之處在於,他的身軀瘦長,臉型卻是肥厚寬闊,身型臉型殊不相稱。如今牟一羽一個掌刀,令他露出廬山真面,眾人方始恍然大悟。

  陝北武師米千鍾道:「看這人的指法倒似乎有點像是從連家筆法變化出來的,但據我所知,連家筆法是從不外傳的,連家的子弟我都認識,卻並無此人。」他能夠看出這瘦長漢子的指法,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牟一羽心道:「這個何須你告訴我。」不過在禮貌上當然還是得向那人多謝他所提供的線索。「如此說來,只好等待他日再向連家的人請教了。」

  有人說道:「剛才那個少年呢?咦,怎麼忽然不見他了?牟公子你不如找他回來問問吧,他和這漢子打架,說不定會知道他的來歷。」

  原來西門燕趁著眾人鬧哄哄的時候,也是早已溜之大吉了。

  西門燕的改容易貌之術比那瘦長漢子高明得多,但她所用的劍術可還是瞞不過牟一羽的眼睛的,牟一羽剛才之所以不惜在眾人面前,偏袒那個「小子」,也正就是因為他已經看得出那個「小子」必定是西門燕無疑。他正自擔心西門燕在被這些來自各方的客人盤問之下,很可能鬧出事來。如今見她已經不在場中,這才放下了另一塊心上的石頭。

  不過西門燕雖然已經走了,這樁事情還是未能告一段落。陝北武師米千鍾說道:「依我看,最緊要還是找出那個偷施暗算的人,不錯,他毒殺的乃是奸徒,但他的用心卻是殺人滅口,你們說對嗎?」在場的客人中以他的資格最老,眾人當然都是異口同聲地說個「對」字了。

  米千鍾得意洋洋,繼續說道:「如果我判斷不差,他既然是想殺人滅口,那就必定是和這奸徒有關的了。泉先生,你仔細看看在那奸徒的眉心是不是有個小小的針孔?」這個針孔是剛才那個觸及瘦長漢子身體的老武師發現的,他沾上劇毒,但在昏迷之前卻還是不忘記要把這個發現告訴眾人。如今米千鍾重提此事,實是含有責備泉如鏡對這一重大的線索太過疏忽的意思在內。因為別的人也還罷了,但泉如鏡可是天下第三的擅於使毒的世家。

  他哪知道泉如鏡礙著唐家的關係,卻是實在不願查根問底。

  泉如鏡心中盤算,「如果吸出來的果然是唐門的毒針,我是佯作不知的好呢?還是直說出來好呢?」要知以他的身份,若是佯作不知,未免太失面子,別人也未必會相信他,但若直說出來,那可就要得罪唐家了。唐家的毒藥暗器天下第一,他只是在研究毒藥這方面可占天下第三,他是惹不起唐家的。

  不過,他雖然仍在躊躇未決,那塊磁石卻是不能不拿起來的。

  在眾人注視之下,他把那塊貼著瘦長漢子眉心的磁石拿起來。

  這剎那間,他的心裡當真是如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但拿起來一看,卻反而鬆了口氣了。

  磁石上沒有粘著任何東西,一根針雖然細小,但總還是看得見的。

  泉如鏡鬆了口氣,說道:「奇怪,怎的吸不出來?」旁邊有人道:「說不定這不是針刺的傷口,是在比武之時,給那小子的指甲刺傷的。」西門燕的確蓄著長指甲,而用指甲傷人雖然罕見卻也並非絕不可能。

  泉如鏡吸不出毒針,心裡也在奇怪:「這是誰做的手腳?」他冷眼旁觀,見眾人議論紛紛,只有牟一羽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不與眾人搭訕。他心裡明白幾分,不過他也只以為是牟一羽顧忌四川唐家,卻不知牟一羽是要保護青蜂常五娘。

  你道因何吸不出毒針?原來是牟一羽剛才以「掌刀」剝掉瘦長漢子臉上的化裝之時,早已運上小天星掌力,把那枚射入瘦長漢子眉心的青蜂針吸了出來,而且立即毀掉了。

  但也並非沒有人起疑。不悔師太就已經疑心到是常五娘的青蜂針了。

  她是曾經受過青蜂針的毒害的,當她一聽到有人在那「奸徒」的眉心發現針孔之時,就已起了疑心了。

  不悔平生愛憎分明,性剛氣傲,疑心一起,不假思索,就跳出去。

  「我過去看看,你等我回來再說。」

  「師父,我先回家打個轉,好嗎?」原來藍水靈昨日回來,由於天色已晚,她是在師父的道觀住宿,尚未曾回到家中的。

  不悔師太急於去看個明白,而且在「看個明白」之後,此事恐怕也不是一時三刻可了(如果發現的確是常五娘所為的話),徒弟要求先回去見見爹娘,也是應當。便道:「也好。但你獨個兒回去,可得小心點兒。」

  為了避免碰上弟弟的義父不岐,藍水靈選擇另一條路下山。紫霄峰與展旗峰相連,雙峰並峙,紫霄宮建在紫霄峰上,那展旗峰就像是整個紫霄宮的一座屏風。此峰石色如鐵,石勢奔驟躍動,好像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展旗峰因此得名。它的地形比紫霄峰更為險峻,向來極少人行。藍水靈選擇的這一條路,就是從紫霄宮的南方繞過,而從展旗峰的北面下山。

  一路行來,只見溪回澗轉,石障夾流,景色清幽之極。但藍水靈的一顆心卻是思潮起伏,難以靜止。正當她沿著峭壁下的磴道曲折前行之際,忽聽得一個清脆有若銀鈴的聲音說道:「靈妹子,你沒想到在這裡碰上我吧?我已經在這裡等你多時了。」

  出現在她面前的可不正是剛才的那個「小子」。

  但這個「小子」雖未恢復本來面目,卻已是恢復本來的女聲了。她沒有看錯人,果然是西門燕。而且西門燕這樣說,也好像早已料准了她要從這條路下山。

  藍水靈定了定神,說道:「你跑來武當山做什麼?」

  「來找你呀!」

  「你別和我開玩笑了。你和我開玩笑不打緊,但我要告訴你,在武當山上,可是不能任由你的性子鬧著玩的,要是鬧出事來……」

  西門燕格格一笑,打斷她的話道:「我已經鬧出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我和你可不是開玩笑的,誰叫你不肯跟我回我的家,我只好來找你了。」

  「唉,我真是拿你沒有辦法,你到底想要怎樣?」

  「剛剛見面,你就要趕我走麼?多說幾句行不行?」

  「好,那你有話快說!」

  「你的弟弟回來沒有?」

  「我也正在盼他回來呢,嗯,你不是想要找他吧?」

  「哦,他還沒有回來嗎?不過,如無意外,最遲在後天中午之前,他也應該回到這裡了。」

  「你怎麼知道?」

  「慢慢再和你說。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是想要找他。」西門燕一向是喜歡說笑的,但說這兩句話的神情,倒是甚為誠懇。用不著深於世故,即使是天真無邪的藍水靈也看得出來。

  藍水靈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

  西門燕道:「你明白什麼?」

  藍水靈道:「你找我是假的,找我的弟弟也是假的。你真正要尋找的人,是你的表哥!」

  西門燕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笑道:「你幾時學會了猜測別人的心事?」

  藍水靈道:「我不是猜的,我是親耳聽見的。」

  西門燕一怔道:「聽見?」

  藍水靈道:「不僅聽見,還看見了呢。那天你要逼我跟你回去,牟一羽替我出頭,當時我雖然走開,但你們所說的話,我在山坳那邊還是聽得見的。牟一羽對你說,你如果要找東方亮的話,就該跟他一起同往遼東。你問他怎知東方亮已往遼東,他說,他並不知東方亮的消息,但卻知道我的弟弟已往遼東。他說,什麼地方有我的弟弟出現,東方亮多半也會跟著到來。我沒聽錯吧?」

  西門燕道:「沒聽錯。」

  藍水靈道:「你最初本來是和牟一羽打架的,後來聽了他這番話,就乖乖的跟他走了。我沒看錯吧?」

  西門燕佯嗔道:「你這小鬼頭,我還以為你是個老實姑娘呢,原來也會背地偷聽別人說話。」

  藍水靈道:「我不是有意偷聽你們的,但燕姐,你可別相信牟一羽另外的話。」

  西門燕道:「什麼另外的話?」

  藍水靈道:「他和你說的我沒聽見,但我猜也猜想得到,他和你說的那些另外的話是什麼。」

  西門燕七竅玲瓏,一聽便懂,不覺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小師叔的疑心確是大了一些,我可是和你一樣,決不相信東方亮是為了要偷學你們的武當劍法才和你的弟弟結交的。」

  藍水靈道:「多謝。」

  西門燕似笑非笑地說道:「咦,我信得過我的表哥不是壞人,幹嘛要你替他多謝。」

  藍水靈滿面通紅,說道:「你扯到哪裡去了,我是為我的弟弟……」

  西門燕這才笑道:「別緊張,我是逗你玩的。說老實話,初時我見表哥對你那樣好,的確是有點妒忌。但如今我已知道表哥乃是愛屋及烏,你的弟弟是他的好朋友,他當然要保護你,而且不單如此,我還知道你已經有了心上人,我還有什麼理由喝你的乾醋?」

  她倒是說得「坦白」,卻令得藍水靈更加臉紅,一直紅到耳根,嗔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我哪有什麼心上人?」

  西門燕笑道:「哦,那或者我應該掉轉來說,他不是你的心上人,你是他的心上人。喂,你是不是因為輩分的關係,有所顧忌,其實……」

  藍水靈心緒不寧:「閒話少說,你快走吧!」

  西門燕道:「好,請你帶路。」

  藍水靈道:「什麼,你要我送你下山?」

  西門燕道:「誰說我要你送我下山?我問你,你去哪裡?」

  藍水靈道:「我有哪裡好去,當然是回家了。」

  西門燕道:「著呀,我就是要跟你回家!」

  藍水靈吃一驚道:「你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的?」

  西門燕道:「當然是認真的。」

  藍水靈吃一驚道:「這怎麼可以?」

  西門燕道:「有什麼不可以?你怕有人見你帶了一個『男子』回家,會在背後說你的閒話嗎?但事不離實,我一到你的家中,就會恢復本來面目的,只要你的爹娘明白,那也不必理會別人閒話,何況這條路僻靜之極,也未必會碰上閒人。」

  藍水靈給她弄得啼笑皆非,頓足說道:「你應當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西門燕道:「你是怕爹娘不喜歡?」

  藍水靈道:「我是怕你留在山上惹禍!」

  西門燕道:「你怕我惹禍,那你就更非收留我不可了。否則,你叫我到哪裡去找容身之地?」

  藍水靈嘆道:「你真是個拗小姐,你一定要等到找著了你的表哥才走麼?牟一羽的話未必可靠,莫說我的弟弟還未回來,就算他已經回來,東方大哥也未必就會跟著他來的。」

  西門燕道:「那麼我最少也得等到見了你的弟弟才走。就只兩天,你都不肯讓我在你的家中住下嗎?好妹子,你在我的家裡住了一個月,現在我只求在你的家裡住兩天!」

  藍水靈啼笑皆非,心裡想道:「那可是你把我強自擄去的,並不是我自己願意。」但雖說是被強迫,她在西門燕家裡住的這一個月,卻是得益不少,這話可就不便說出來了。

  「燕姐,我不是不歡迎你。若在平時,你大駕光臨,我是求之不得。」

  「你是怕我連累你?不錯,我剛才是已經鬧出了事,但我是幫牟一羽揭發奸徒,即使他的父親、貴派的掌門知道我是何人,諒也不會責怪到你的頭上。我答應不再生事就是了,你還怕我連累什麼?」

  藍水靈嘴巴說不過她,心地本來又很純厚,只好嘆口氣道:「我不是怕你連累我,我只是為你著想。」西門燕插口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唉,你真是我的冤家,好吧,縱然我不敢高攀做你的姐妹,禮尚往來,我也該……」

  西門燕喜道:「好,你知道禮尚往來,那就不必說下去了。好妹子,其實我還有話要和你說呢,你留我在家中居住,包管你的爹娘也會高興。你想不想知道……」

  藍水靈道:「你喜歡說就說!」西門燕道:「你呢?」藍水靈道:「我不喜歡聽也得聽!」西門燕大笑起來。

  藍水靈道:「有什麼好笑?」

  西門燕道:「一點不錯,我的脾氣是你不想聽我也要說的。你和我相處不過一個多月,就摸透了我的脾氣,可也真算難得。不過,我這次說的,包管是你想要聽的!」

  藍水靈道:「那就別賣關子了。有話快說,有、有……」驀地想起「有屁快放」可不是女兒家應該宣之於口的,不由得紅了臉蛋把「有話快說」重複一遍。

  西門燕倒不介意,笑道:「你別臭我,我說的是正經事兒,你不是想要知道你弟弟的消息麼,我告訴你,我不但在遼東見過他,他還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呢?」

  藍水靈道:「真的?」

  西門燕道:「不過,此事說來話長,待今晚咱們一起睡覺的時候我再和你說吧。」

  這條山路雖然僻靜,藍水靈仍然有點不大放心,便道:「也好,我正是怕你口沒遮攔,說個不休,萬一給人聽見了,你的身份就要泄漏了。有話還是在家裡說保險一些。」

  但西門燕雖然沒說下去,走了一會,卻忍不住又笑起來。原來她是想起了那次在烏鯊鎮附近的那個山頭,她中了常五娘的毒煙,耿玉京救她的情景。耿玉京是在打跑常五娘之後,把她抱入山洞,再用天山雪蓮炮製的碧靈丹救她的。「我裝作昏迷,突然開聲說話,把他羞得臉紅過耳。嘿,嘿,不知他現在還是不是這樣害羞,但我不忍再取笑他了。」驀地又想:「如果那次換了是表哥抱我,不知我會怎樣?」想至此處,不覺笑容頓斂,變了沉思了。

  藍水靈道:「發神經病麼,一會兒發笑,一會兒發愁!」她雖然熟悉西門燕的脾氣,可還摸不透她的少女情懷。

  「拿來給我看看,是不是青蜂針?」不悔師太一到平台,就向牟一羽這樣發問。

  牟一羽道:「哪來的青蜂針?連普通的梅花針都沒有。這人眉心的小孔,恐怕是指甲刺穿的。」

  不悔師太道:「真的?」

  泉如鏡道:「是真的。我用磁石去吸,什麼也吸不出來。」

  不悔走近那具屍體,仔細一看,說道:「不對!我受過青蜂針的傷,知道是怎麼個樣子。這是針孔,決不是指甲刺傷!」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望著牟一羽。

  牟一羽道:「但泉先生已經試過了。要是有毒針的話,磁石一定可以吸得出來。你要不要再試一遍?」

  不悔半信半疑,說道:「或許是那枚毒針,深嵌頭骨之內,所以吸不出來。但無論如何,真相總是應該查明的!」說話的口氣,特別強調「真相」二字。

  牟一羽道:「這個……」

  不悔凝視他道:「敢情你有什麼顧忌?」

  牟一羽道:「並不是有什麼顧忌,但倘若當真如你所說,要想弄明真相,那可就非得把頭顱劈開不可了,這個……」

  忽聽得有人說道:「這種殘忍的手段,不是咱們出家人所當為的。」

  說話的這個道士乃是已故的首席長老無極道人的首徒,道號不波。前任掌門無相真人去世之後,有兩個「不」字輩的弟子升任長老,一個是不岐,另一個就是他。他是聽得平台上的喧鬧聲,剛從紫霄宮走出來的。

  牟一羽道:「大師兄說得不錯。這人雖然曾經是想要謀害我的奸徒,我也覺得不該用這等殘忍的手段毀壞他的屍體。何況即使把他的頭顱劈開,也未必能夠尋找得到一枚細小的毒針。莫不成還要把他的每塊頭骨都……」

  話猶未了,忽聽得有三個人差不多在同一時候叫起來道:「不對!」「好像不對!」「咦,真的是好像不對!」說「不對」的是泉如鏡,說「好像不對」的是不波長老,「咦」的一聲則是出自不悔師太之口。

  原來在那具死屍的臉部,漸漸現出一層黑色,待眾人圍攏來看之時,整個臉龐都已變得漆黑如墨了。

  泉如鏡道:「要是中了青蜂針的話,臉上應該現出一層青色。」

  不悔師太是曾身受其害的人,當時她是身上中了青蜂針,臉上籠罩的那層青氣也要過了十多天才能去淨。見此形狀,她當然是無話可說了。

  牟一羽心道:「想不到這姓泉的在這個節骨眼上竟會幫我的忙。」他只道是泉如鏡做的手腳,暗暗對他感激。卻不知泉如鏡心中的疑惑比他更甚。

  屍體臉上變色的原因當然乃是中毒,而且毒性必須比青蜂針更為厲害,才能夠將青色變為黑色。令得泉如鏡驚疑的是,非但不是他下的毒,下的是什麼毒他都看不出來。

  還有更加令他吃驚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人出手下毒,居然無人察覺,包括他自己在內。如此詭秘迅速的手法,他自視也是不如遠甚!

  泉如鏡本身已經是下毒的大行家,但也正是因此,他此際心中的驚恐,實是比任何人都甚。

  「這是何人所為?難道……」

  心念未已,陡聽得不波喝道:「你是何人?」大喝聲中,飛身向一個相貌清癯的客人撲去。和他一起飛身撲過去的還有一個不悔師太。不悔也在喝道:「奸徒給我現形!」

  三個人的動作都是快到極點,只一晃眼,那陌生的客人已是到了與展旗峰相連的石樑上,和這座平台相隔有數百步之遙了。不悔首先追到,拂塵一展,千絲萬縷,向那人的面門罩下。緊跟著是不波的長劍刺向那人背心。先後相差不過半步,不波的劍比不悔的拂塵較長,後發先至,碧瑩瑩的劍尖眼看就要刺在那人身上。

  由於那陌生客人身法太快,許多人連他的「面貌」都未看得清楚。牟一羽則是看得清楚了的,憑他的眼光,一看就知這個人戴著人皮面具,身材相貌也都是經過了巧妙的化裝。

  昨天和他一起上山的常五娘是喬裝男子的,如今這個客人雖然不是昨天那個常五娘的模樣,高矮肥瘦卻是差不多。牟一羽雖然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這剎那間,他的心頭也是跳個不休,生怕這個客人乃是常五娘的另一個「化身」。

  不波和不悔也都是像牟一羽這樣,看出了這陌生的客人乃是以「假面」出現,心有所疑,卻還不敢確定。不波懷疑他是東方亮,不悔懷疑「他」是青蜂常五娘。不悔本來不是以輕功見長,也正因為有此懷疑,是以用盡全力飛奔,在這短距離內,比不波還搶快了半步。

  她的本領居武當派女弟子之首。這一招「千絲萬縷」乃是從連環奪命劍法中的「亂披風」一招變化出來,那人若是給她的拂塵罩住,整塊臉皮都要給一條條的撕開。不波是武當派三名內的劍術高手,這一劍更為厲害,只要內力一透劍尖,那人的背心恐怕就要出現一個透明的窟窿!

  牟一羽的一顆心嚇得幾乎要從口腔里跳出來,但就在這剎那間,事情卻已有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變化。

  那人只是張開嘴巴一吹,就把罩到他面門的塵毛吹得隨風四散。吹氣的同時,反手一彈,只聽得錚的一聲,又把刺到他背心的那把長劍彈開了。這一彈,拿捏時候之準確,當真可說是妙到毫巔!

  不悔、不波都是武當派第二代弟子中的有數高手,尤其不波,不但劍術精妙,內功的造詣也很不弱。而這兩位武當高手,竟然禁不起那人的一吹一彈!

  出奇的還不只此,不悔的腳步,似乎也踏不穩,踉踉蹌蹌的接連退出了七八步,方始能夠穩住身形。不波雖然沒給震退,但也晃了幾晃,跟著又是「當」的一聲,長劍脫手墜地。

  眾人大驚之下,紛紛跑去搶救。但不知怎的,跑在前面的那幾個人,忽然覺得身子酸麻,雙腳不聽使喚,「撲通」「撲通」的接二連三倒在地上。後面的人失聲驚呼,不約而同的止了腳步,那個陌生的客人早已跑得連影子也不見了。

  泉如鏡是大行家,一看便知,說道:「這次總算沒有看錯,那人撒出的是酥骨散,酥骨散若是混在茶水裡給人喝下,最少恐怕也得三天才能恢復氣力,但只是吸進風中飄來的香氣,卻是無妨。休息半個時辰就會好的。」

  不悔跟著也過來了,她與不波同聲說道:「不是!」

  牟一羽道:「不是什麼?」

  不悔道:「不是那個妖婦,這人的使毒手法雖然在那妖婦之上,手段卻是不如那妖婦的毒辣。」

  不波則說得更簡單:「不是東方亮,東方亮沒有如此功力!」

  那麼究竟是誰呢?牟一羽和好些人都想到了,但誰也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牟一羽鬆了口氣,說道:「不是那妖婦便好。」

  不悔哼一聲道:「這個人只怕比那妖婦更難對付。」

  不波苦笑道:「不管這人是誰,他總算已是手下留情,否則我恐怕已經粉身碎骨了。」他這話倒是不假,那人的功力確實在他之上,當時他們是在石樑搏鬥,那人若是趁他吸入酥骨散的迷香之際,只要運勁一推,他已渾身無力,如何能夠抵擋?

  牟一羽道:「依我看,還是不要追究此人是誰的好!」

  不悔道:「這卻為何?」

  牟一羽道:「師姐,如果你所懷疑的真是事實,這個人的出現或者反而可以替咱們武當派消除一個隱患。」他雖然沒有明言,但不悔、不波都是明白他的意思的。這人之所以手下留情,目的當然是不想和武當派結怨。因此,如果常五娘當真如不悔所懷疑的那樣已經來到了武當山,這個人跟著來到,自必是要找常五娘回去了。

  牟一羽道:「聽說你那記名弟子已經回來了?」

  不悔道:「水靈本來已經跟我來的,只因剛才發生的這件意外事情,我叫她回家去了。嗯,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呀,這樣一件小事,你都注意到了。」

  牟一羽笑而不答,只道:「好,那麼咱們現在是該回到紫霄宮了。」

  藍水靈無可奈何,只好把西門燕帶回家裡。她的父母見她帶一個「男子」回來,初時大為驚詫,待到她稟明原委,這才轉為驚喜。藍靠山道:「姑娘,你放心住下吧。我這裡除了不岐道長偶然會來之外,觀中的道士是不會來的。只不過——」

  西門燕道:「不過什麼?」

  藍靠山道:「我想請你改回女裝,因為我有一些種菜的朋友,要是他們來串門子,恐怕……」

  西門燕笑道:「我懂。一個男子怎能和你女兒同住一間房間?」

  藍水靈道:「別開玩笑。說正經的,我們這間石屋是孤零零的獨處一角的,附近並無人家。來串門子的菜農不是沒有,但也很少的。只不過你可要安分點兒,別到處亂走。」

  西門燕道:「我知道了。見了你的弟弟我就走。」藍水靈的父母不覺發出會心微笑,似乎想說什麼,卻不敢說。西門燕知道他們誤會,也不說破。

  這晚她們同床夜話,西門燕把在遼東碰上藍玉京的事情說給藍水靈聽,聽得藍水靈又是歡喜,又是驚奇。

  「啊,他的劍法當真已經練得那麼厲害?」

  「他不但劍法精妙,內功的造詣也比我深厚不知多少呢。那次我被常五娘的迷香所困,就是全靠他趕走那個妖婦,救了我的。他根本就不用口含碧靈丹,吸了迷香,一點事也沒有。」

  藍水靈驚異不已,說道:「他在下山之前的幾天,曾和我在展旗峰下練習劍法,他給我餵招,他還輸了一招給我呢。只不過七八個月功夫,怎的他就能如此突飛猛進?」

  西門燕道:「聽說他得了無相真人所傳的劍訣,下山之後,想必又曾有奇遇。」

  藍水靈道:「這也罷了,有樁事情,我卻怎樣也想不通。那妖婦常五娘和我的弟弟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為何那妖婦三番兩次與他為難。」

  西門燕道:「也不算怎麼為難,那妖婦好像是要你的弟弟做乾兒子。」

  藍水靈道:「是呀,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了。她第一次來到我家要把我的弟弟擄走的時候,我的弟弟是從未下過武當山的。她怎麼知道我的弟弟,又為何那樣不擇手段的要做他的乾娘?」

  西門燕笑道:「常五娘最喜歡長得俊的少年,或者她是看上你的弟弟呢?」

  藍水靈啐道:「胡說八道,我的弟弟才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大孩子呢?」

  西門燕忽道:「你不覺得你的弟弟行事有點古怪?」

  這正說中了藍水靈的心事,藍水靈的心卜通一跳,說道:「我正想問你,你可知道他跑往遼東是為何因?」

  西門燕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曾在烏鯊鎮打探過一個人。」

  藍水靈道:「什麼人?」

  西門燕道:「聽說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名叫耿京士的。大約二十年前曾在烏鯊鎮居住。」

  藍水靈道:「耿京士,這名字我好像聽人說過似的。」

  西門燕道:「聽說耿京士是已故的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弟子。」

  藍水靈不由得一片迷茫,「何其武不是不岐道長的俗家師父嗎?如此說來,那姓耿的和弟弟的義父乃是師兄弟了。怪不得他對弟弟那樣好。但在傳授劍法這件事情上,他為何又要騙我的弟弟呢?」

  想至此處,心中忽地升起一個念頭:「難道我的弟弟當真是別人的私生子,怪不他的相貌和我完全兩樣!」但這個念頭可是「不該」有的,她心中自責:「我曾經罵過弟弟不應相信別人的胡言的,我怎麼可以也這樣想!」

  西門燕道:「你在想什麼?我也想聽聽你的呀。」

  藍水靈道:「我是想聽你在遼東的經歷,那些事情又新奇又有趣。至於我的事麼,可沒有好說的,那天和你分手之後,我就回山了,一路平安。」

  西門燕道:「好,那我再說一件驚險的事情你聽,有個蒙面人……」

  她話猶未了,忽見藍水靈打了一個呵欠。

  西門燕心裡不大高興,不知怎的,她也不由自已地打起了呵欠來。

  她是曾經有過中迷香的經驗的,頓時醒悟,但是已經在不知不覺吸入迷香了。

  「快運功御毒!」她只能夠在藍水靈耳邊小聲地說了這麼一句,腦袋已是重甸甸地垂了下來,想要睡覺了。

  好在她的內功頗有造詣,當下意守丹田,讓真氣在體內流轉,這才好了一些。但所謂「好一些」,也不過是只能勉強睜開眼睛,驅開睡魔,不至於不省人事罷了。但卻連動一根小指頭的氣力都已消失,當然也不能說話了。

  藍水靈也是像她一樣,眼睛還能夠張開,卻動也不能動。

  西門燕暗暗佩服,「她只不過是武當派一個未入流的弟子,居然也能支持得住!」殊不知藍水靈的內功還並非得自不悔師太的傳授,而是從東方亮那裡學來的練功法門。只因她心無旁鶩,不似西門燕的常有雜念,因此雖然只是練了大半年,卻幾乎比得上西門燕了。

  她們雖未至於昏迷,但也正是因為還有知覺,她們經歷了有生以來從來未有的恐懼!

  須知此時此刻,她們已是半點氣力都使不出來,要是那個暗算她們的人進來,她們可就只能任由擺布了!死不打緊,只怕還有比死更難受的事情!

  但要來的終於還是來了。她們開始聽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

  第一個說話的是藍水靈的父親藍靠山。

  「道長深夜到來,不知,不知……」藍靠山的聲音充滿詫異。

  藍水靈聽見父親的聲音,倒是稍稍寬心。父親並未中毒,心想:「和爹爹相熟的道長只有一個,難道這個人竟然是——」

  心念未已,那個人已在開始說話,果然如她所料,正是她弟弟的義父不岐。

  「我只是要問你一件事情,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把京兒的來歷告訴了他?」

  不岐的聲音有點瓮塞,好像是患了重傷風似的。但藍水靈仍然可以聽得出是他的聲音。

  「沒,沒有呀!」藍靠山顫聲說道。

  「沒有?那他怎麼知道要跑到遼東找尋生身父母?」

  聽至此處,藍水靈不覺心頭一震。弟弟果然是另有來歷,並非她的同胞!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麼?是不知道這件事情呢,還是不知道他是何人所生?」

  「他因何下山,根本沒告訴我,我也不知他是去了哪兒!」

  不岐一聲冷笑,說道:「如此說來,你是知道他是誰人的兒子了?」

  「道,道長,你忘記了嗎?當時你把這孩子交給我,曾叫我不要問這孩子的來歷。你只說是你好朋友的兒子。」

  「我不告訴你,你不會自己知道嗎?我問你,你敢說你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是誰?」

  「這個,這個——」藍靠山是老實人,既不敢謊語,可又不敢直說出來。

  不岐聲音越發冷峻:「你知道他的父親是誰,當然你也應該知道他的父親是我殺的了!」

  藍水靈若是還有一點氣力,一定會嚇得跳起來。此際,她雖然不能動彈,但一顆心好像給嚇得要跳出腔子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整天在家裡,沒、沒……」

  不岐又冷笑道:「但誰也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那天曾在盤龍山出現,後來就失蹤了。何玉燕挺著個大肚子走路,也是路人皆見的。我不相信你會蠢到不知道猜疑!」

  「我、我知、知道這件事情,但,但我從沒想到殺人的兇手是你!」藍靠山說的可是真話。

  「好,我相信你是真話。我現在親口告訴你了。」臉上好似鋪著一層霜,說話也冷冰冰的,令人不寒而慄。

  藍靠山倒也不算太過糊塗,連忙說道:「道長,你說是說了,我只當沒有聽見。」他見不岐沒有答話,又再加上兩句:「道長,你放心。你今晚說的話,我決不會向別人泄漏。」

  不岐冷笑道:「你現在說的這句話,我可就不敢輕易相信你了!」

  藍靠山道:「那你要怎樣才能相信?」

  不岐道:「除非這樣……」

  藍水靈在臥房裡凝神細聽,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但卻看不見他們在外面的動作。不岐說的「這樣」,是怎麼個「這樣」呢?

  但也無須她費神猜測了,謎底馬上揭開!

  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跟著是她的母親從後堂衝出來的腳步聲,她的母親似乎呆了一呆,靜默片刻,陡地尖叫道:「道長,你,你,你把我的當家……」

  尖叫忽然中斷,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聲慘呼,不岐跟著說道:「大嫂,對不住。我只能夠這樣,因為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用不著親眼看見,藍水靈也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這剎那間,她給嚇得呆了,靈魂好像脫離了軀殼,飄飄蕩蕩地出了臥房,看見父母倒在血泊之中,叫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是做夢嗎?唉,但願這只是一個惡夢。

  腳步聲又再響起,不岐沒有走入她的房間,但卻是離開了她的家了。

  說也奇怪,恐懼到了極點,倒好像不知道害怕了。她的腦子裡變成一片空白,連思想活動都停止了。一切靜止。此時此際外面要是有一根針跌在地上,恐怕她都會聽得見響。

  她聽得有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從屋外傳來:「都了結了?」

  這不是常五娘的聲音嗎?雖然聲音略帶沙啞,但她還是聽得出來的。

  「你還問呢,都是為了你的原故,我才迫不得已下此毒手。唉,說實在話,藍靠山幫過我的大忙,要不是為了你,我實在是捨不得殺他的!」

  「哼,全是為了我麼?」

  不岐好像是和她一面走一面說話:「不錯,我是怕京兒知道真相。但倘若不是我已經下了決心,要和你永遠在一起……」下面的話聽不見了。

  「靈妹子,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候,你快點定下心神,重新做吐納功夫。咱們現在尚未曾脫困呢!」西門燕似乎已經恢復了一兩分氣力,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藍水靈被這一場意外的事變擾亂了心神,又退到原來境界,連移動一根小指頭都沒氣力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又聽得有人聲。

  耿玉京回來了。

  由於心中存著許多疑慮,他是特地在晚上回來的。

  他已經到過金陵,找到了郭璞,並且揭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郭璞和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在他將近家門的時候,當時的情景又一一在他腦海之中重現。

  他夜探郭家,郭璞由於自己的身份特殊,一見來的是陌生人,不容他開口,就要將他擒下。

  但也不過三十招,兩人便不約而同地收劍。

  郭璞嘆口氣道:「聽說武當派劍法最高的是無色道人,可惜我沒會過。看你的年紀,你應該是他的晚輩。但你的劍法,已經是在我之上。唉,我連一個武當派的小弟子都比不過,怎談得上和武當派的高手爭勝。啊,我知道你是誰了。」

  藍玉京道:「你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

  藍玉京道:「我知道你是七星劍客的兒子,有個滿洲人的名字叫霍卜托,漢名則是郭璞。」

  那人被他說破來歷,按說是應該驚異的,但他卻好像早在意料之中,只是問道:「你找我做什麼?」

  一時之間,藍玉京倒不知從何說起了。

  郭璞微笑道:「一位姓耿的朋友,和你一樣,是武當派的弟子。不過,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你今年恐怕還未到十八歲吧?」

  藍玉京心頭卜卜地跳,茫然說道:「是嗎?」

  郭璞說道:「我這位朋友名叫耿京士,是兩湖大俠何其武的第二個徒弟。在二十年前,他是和牟滄浪並駕齊名的武當派俗家弟子。只不過他的運氣可沒有牟滄浪好。牟滄浪如今已經成為貴派的新掌門人,何其武卻早在十八年前死了,而且聽說還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你知道這件事麼?」

  藍玉京道:「本門何大俠的名字我當然是聽人說過的,但卻沒有誰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你這樣說,莫非你有所知……」

  郭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和你說說他這位姓耿的弟子的一些事情。」

  他望了藍玉京一眼,見他一派茫然的神氣,不覺暗自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何其武有兩個徒弟,一個女兒,女兒芳名玉燕。耿京士排行當中,在他上面,有個姓戈的師兄,在他下面,就是這位芳名玉燕的小師妹。你聽過這三個人的名字麼?」

  藍玉京遲疑半晌,說道:「聽過。但也只是知道他們的名字罷了。」

  郭璞道:「是什麼時候才聽到別人說起他們的?」

  藍玉京道:「是在我下山之後,不過是半年多一點吧。」

  郭璞道:「你不僅只是知道他們的名字吧?你請慧可大師帶你到烏鯊鎮,是為了什麼?」

  藍玉京道:「不錯,我還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經在烏鯊鎮住過將近一年。是到了烏鯊鎮方始知道的。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們曾經到過關外,卻不知確實的地點。有人指點我,要找到七星劍客,才有希望打聽他們當年的事。但我沒機會見到七星劍客,所以……」

  郭璞道:「後來你知道七星劍客是我的爹爹,所以只能找我了。」說罷,哈哈一笑接下去道:「不錯,你找到了我,是找對了人了。我知道耿京士的事情,比我的爹爹知道得更多。」

  「他和師妹在烏鯊鎮隱姓埋名,以打魚維生。沒人知道他們的來歷。除了我之外,他們也沒有別的朋友。」

  「且慢!」藍玉京喘著氣問道:「他們既然是名門正派的弟子,為何要跑到關外一個偏僻的漁村躲藏?」

  「他們是私奔的。正因為那位姑娘是兩湖大俠的女兒,在關內到處都有她父親的相識,他們只能跑到關外藏身。」

  藍玉京似乎想不到是這個答案,不覺一怔,「私奔?」

  郭璞微笑道:「你不懂什麼叫做私奔嗎?一般夫婦,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私奔就是私自結為夫婦,既無父母之命,亦無媒妁之言。」

  藍玉京道:「我不是不懂什麼叫做私奔,我只是不懂他們因何卻要私奔?」

  郭璞道:「因為那位何姑娘,自幼就由父親作主,許配給了她的大師兄了。但她喜歡的卻是二師兄。」

  藍玉京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在他心底深處,藏著一個恐懼。恐懼耿京士之所以跑到關外,乃是私通滿洲。他剛才不敢向郭璞發問,明知郭璞是唯一可以揭開他的身世之謎的人,也不敢發問,也正就是這個原因。

  不過,他雖然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卻又添上了另一塊石頭了。「耿京士的大師兄不就是我現在的義父嗎?」

  郭璞繼續說道:「當時我的身份是金鼎和那間魚欄的買手,在烏鯊鎮上,只有我知道耿京士的來歷,也只有耿京士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何玉燕都不知道的。所以認真說來,我和他們夫婦都是相識,但真正的朋友還只是耿京士一人。」

  「他們夫婦在烏鯊鎮住了將近一年,就回去了。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藍玉京有點奇怪,說道:「我怎能知道?還是請你告訴我吧!」

  郭璞道:「因為耿夫人懷了孕,無人照料,她想回家生產。同時由於米已成炊,她想當可以獲得她爹爹原諒。唉,但想不到從此一別,我就再也見不著他們了。」

  藍玉京心頭劇跳,連忙問道:「那孩子生下來沒有,是男的還是女的?」

  郭璞道:「聽說是個男的!」

  藍玉京顫聲道:「男的?」

  郭璞道:「我在京師等了許久,沒見他到來,曾托人打聽他們的消息。消息說,有人曾經看見一對年輕的男女,在盤龍山的山路上經過,看情形是兩夫婦。那女的挺著大肚皮,像是懷孕已經足了月的孕婦。根據這個消息,這對年輕夫婦不用說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了。」

  藍玉京急忙問道:「後來怎樣?」不覺聲音都變了。

  郭璞道:「何玉燕和她的丈夫並沒回到家裡,就在那一天過後失蹤了。但也幸虧她沒有回到家中……」

  藍玉京道:「為什麼?」

  郭璞道:「因為她的家裡正在發生一樁慘劇,她的父親兩湖大俠何其武莫名其妙的離奇暴斃!」

  藍玉京「啊」了一聲,心頭抽搐,說不出話。

  郭璞繼續說道:「這是發生在他們失蹤之前一天的事情,在他們失蹤之後,還有個小小的新聞,雖然是沒人注意的小新聞,但似乎也該讓你知道。」

  藍玉京心頭卜卜地跳,已經猜中了幾分。果然便聽得郭璞往下說道:「盤龍山中有個姓藍的獵戶,忽然添了一個男嬰。他的老婆剛在半個月前生了一個女孩,這個男嬰當然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卻不知是從哪裡來的。沒幾天,這個姓藍的獵戶,也不知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嗯,知道的只是,這個孩子如果活到現在,應該是剛好滿了十七歲了。」

  藍玉京嘶啞著聲音叫道:「這個孩子,這個孩子……」話說不出來,眼淚掉下來了!

  郭璞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還不明白嗎?這個孩子就是你!你的生身之父是耿京士,你的生身之母是何玉燕!」

  這個答案雖然是藍玉京早就猜想到的,但從郭璞口中得到證實,熱淚仍不禁滾滾而下。

  郭璞道:「現在你也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麼要暗中保護你?在你踏出關外的時候,我已經得到探子的密報,說是和少林寺慧可大師同行的那個少年,面貌很像當年的耿京士,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當然要盡我的能力護你平安。」

  藍玉京恍然大悟,「原來那封信是你寫的。」

  郭璞道:「哪封信?」

  藍玉京道:「寫給金鼎和的那封信。」

  郭璞道:「哦,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了。那麼,你想必亦已知道我寫的那封信對你並無惡意吧?」

  那封信是叫金鼎和不可與藍玉京為難的。藍玉京道:「多謝你暗中保護我。」

  郭璞道:「我知道金鼎和並沒有照我的話做,他還是暗中加害於你。」

  藍玉京道:「雖然如此,我還是要領你的情。但我不懂,你究竟是什麼身份?」

  郭璞道:「你以為呢?」

  耿玉京遲疑不答。

  郭璞哈哈一笑,「我替你說吧。你不敢回答,是因為你認定了我是滿洲奸細。」

  耿玉京搖了搖頭,「不,如果你是滿洲奸細,你就不會暗中保護我;剛才在三十招過後,我的氣力已經不加,如果你懷疑我已經知道你是滿洲奸細,你又確實是的話,在第三十一招你就可以刺著我的七處穴道。你卻比我早片刻收劍。所以我真不明白……」

  郭璞道:「我的身份是從不對人說的,但對你可是例外。我不只一重身份,我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滿洲可汗努爾哈赤的親信;第二重身份是明朝的官兒,奉努爾哈赤之命來金陵臥底。」

  耿玉京顯然相信他不會是滿洲奸細,但聽得他這麼說,也不禁吃了一驚,要知所謂「臥底」,即是奸細所為。連忙問道:「第三重呢?」

  郭璞道:「這重身份,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我之所以情願為滿洲來金陵臥底,那是因為只有如此,我方能獲得最秘密的情報,那就是大明朝野有哪些人私通滿洲。」用現代術語來說,即是「雙重間諜」。

  郭璞續道:「但我這樣做,卻不是奉誰之命。家父當年受知於遼東經略熊廷弼,熊廷弼要御外禍,必須清除內奸。因此,說得明白些,即是我這個『假滿洲奸細』所做的事,卻正是要知道誰是真的滿洲奸細。唉,結果……」

  「結果怎樣。」

  「連我也想不到有那麼多出名的人會受滿洲收買!」

  耿玉京心中一動,不覺問道:「做滿洲奸細的都是在朝為官的吧?」

  郭璞道:「不一定。比如,據我所知,在武林這一方面,就既有御林軍的軍官,也有武林中人。甚至……」說到這裡,停下來了。

  耿玉京道:「甚至在我們武當派中也有奸細,是嗎?」他很聰明,從郭璞欲說還休的情形就猜想到他沒有說出的話。但他畢竟還是「少不更事」,這其實是不該問的。

  郭璞說道:「我不能斷定,只有嫌疑是尚未能作實的。」

  耿玉京道:「那些你已經知道確實是奸細的呢,有沒有揭發……」

  郭璞苦笑道:「向誰揭發?熊廷弼都早已被奸臣害死了。向朝廷揭發時,私通滿洲的不少是炙手可熱的大官,我做的只是不大不小的官兒,搬得動他們?何況我只要稍露風聲,我這雙重身份也就不能維持下去了。」

  耿玉京道:「那你幹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郭璞道:「也不能說沒有什麼意思。例如若知道武林中有哪個是大奸細的話,俠義道上就可以除奸。」

  耿玉京一時熱血沸騰,問了一些他不該問的話,此時方始想到「切身」之事,說道:「你剛才說,你從來沒對別人吐露過這個秘密,唯有對我例外。為何對我例外?」

  郭璞道:「因為你的爹娘可能就是因為受我連累,遭了不幸!」

  耿玉京急忙問道:「是誰害了他們的?」

  郭璞道:「我只是聽到他們失蹤的消息,這麼多年他們沒再露面,是以恐怕、恐怕他們已是凶多吉少。」

  耿玉京存著一線希望,說道:「不管我的爹娘是否已遭不幸,我總要查個水落石出,希望、希望……」

  郭璞道:「我勸你還是別要查究下去了。因為,即使能夠查個水落石出,他們果然、果然是遭了不幸的話,你也怪不得誰人,要怪只能怪我!」

  耿玉京道:「為什麼?」

  郭璞道:「這你還不明白?未必是奸人才要害他。連你最初也懷疑我是滿洲奸細,耿京士和我是好朋友,俠義道上除非不知道這件事情,知道了這件事情,還能不懷疑他也是奸細麼?」

  耿玉京心情激動已極,亢聲說道:「那我就更加非查個明白不可,我不能讓我的父親聲名受污!郭伯伯,你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什麼,請你告訴我!」

  郭璞道:「你一定要知道?」耿玉京斬釘截鐵的只說了一個字「是!」

  郭璞嘆口氣道:「其實我並不知道什麼,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恐怕只有去問一個人……」

  耿玉京道:「誰?」

  郭璞道:「何其武的大弟子戈振軍!何其武被害那晚,他不在何家,第二天才有人看見他從盤龍山上回來的!」

  耿玉京顫聲道:「你,你是說——」

  郭璞道:「我並沒有說耿京士與何玉燕是被戈振軍所害,但那天他們夫婦二人也正是踏上了盤龍山之後失蹤的,計算時間,他們應該在山上碰見了他們的大師兄!」

  耿玉京道:「他知道我爹在關外和你結交?」

  郭璞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我有一封親筆寫的信藏在他的身上,這封信據我所知,已經是落在別人的手上了。」

  那個「別人」是誰,雖然不能說是無關緊要,但卻並非關係最大的事。因為即使不是戈振軍,按照郭璞所說的情形來看,那封信多半也是他從耿京士的身上搜去,然後交給了那個「別人」的(這是正常的推理,不過,事實則並非這樣。)

  唉,這個戈振軍不正是就是他的義父,現在已經是身為武當派長老的不岐?耿玉京只能希望爹娘之死與義父無關了。

  由於心中存著許多疑慮,他是特地在晚上回來的。

  雖然離開不到一年,時間並不算長,但這是他第一次離家,如今回到家門,仍是止不住心中興奮。

  奇怪,為什麼敲門沒有人應?

  「爹爹、媽媽,我回來了!」他在叫「爹爹」「媽媽」之時,心中雖然不免有點異樣感覺,但他的感情還是像從前一樣真摯。俗語說親娘不及養娘恩,他是藍靠山夫婦養大的,雖然已經知道他們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但心裡卻只有對他們更加感激。

  還是沒有應聲。

  「他們不會不在家的,難道他們是睡得太沉,啊,或者竟是病了?」耿玉京驚疑不定,只好自己推門。門是虛掩的,一推便開。

  一踏進家中,就聞到一股血腥氣味!

  耿玉京擦燃火石,點起油燈,只見藍靠山夫婦倒在地上,嘴角的鮮血還在汩汩流出!

  這剎那間,他也驚得呆了!

  他砰的一拳打塌了飯桌,瘋狂地叫道:「爹爹,媽媽!你們不能死!誰是兇手,你們告訴我,告訴我!」

  當然沒有人告訴他,拳頭擊桌所起的疼痛之感令他清醒了一些,忽然他聽到了微弱的叫聲了。

  「弟弟,弟弟!」

  「小京子,小京子!」

  他踏進姐姐的臥房,這才發現藍水靈是和西門燕同在一起。

  耿玉京一看便知她們是中了迷香之毒,但他聽得西門燕剛才叫他「小京子」的聲音比較響亮,料想她中毒較輕,此時他已無暇過問西門燕何以會睡在他的家中,便即朝著她問道:「誰是兇手?」

  西門燕嘴唇開闔,似乎想說,卻並未說出來。藍水靈道:「是、是……」聲音細如蚊叫,接連說了兩個「是」字,便像有氣沒力了。但耿玉京亦已注意到了她的臉上那副驚惶已極的神情。

  耿玉京心急如焚,一把將姐姐拉起來,手掌貼著她的背心,將真氣輸入她的體內,問道:「是常五娘這妖婦?」

  藍水靈好像費了很大的氣力,終於說出來了:「是,是,是你的義父!」

  耿玉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道:「你,你說什麼?」

  藍水靈道:「我雖沒親眼看見,卻決計不會聽錯,確實是那賊道不岐!」

  耿玉京欲哭無淚,雙眼好像要噴出火來。他呆了一呆,突然掏出兩顆藥丸,塞入她們口中,便即轉身外奔。

  藍水靈叫道:「弟弟,你……」

  耿玉京道:「我沒功夫等你們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問個明白,問個明白!」

  要問個什麼,他雖然沒有明白說出,藍水靈亦已懂得他的意思。他是要問,因何不岐對他情如父子,卻又要害他的爹娘?但耿玉京說的這兩句話,「前言」與「後語」卻是不大「合拍」的,藍水靈一時間可就沒有想到了。

  耿玉京給她們咽下的藥丸乃是慧可大師留給他的兩顆小還丹。小還丹是少林寺的靈藥,功能固本培原,雖不是唐家迷香的對症解藥,也有助於她們的復原。過不到喝一盞茶時刻,她們已是能夠坐了起來,說話也好像平常一樣了。

  「你的弟弟真是可憐,但若換了是我,只怕我的心情也是像他一樣矛盾!」西門燕忽然嘆了口氣,說道。

  藍水靈死了雙親,心中充滿仇恨,想法自是和西門燕不同,瞪著眼睛問道:「還有什麼矛盾?你沒聽得他自己也說父仇不共戴天嗎?他縱然另有父母,他在我家長大,我的爹娘也就是他的爹娘!」

  西門燕道:「但他也說,他還要去問個明白呢!」

  藍水靈道:「你的意思是他對我說的話仍有懷疑?」

  西門燕道:「不僅是這個意思。」

  藍水靈道:「那麼,你是擔心他念著師徒之情、父子之義,即使明知他的義父是殺害爹娘的兇手,也不忍心報復麼?」

  西門燕道:「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願意』相信,這其間有點分別。」

  藍水靈道:「那又怎樣?」

  西門燕道:「所以他才要問個明白,希望你所下的那個結論,不是事實。」

  藍水靈道:「殺我爹娘的兇手就是他的義父,這是咱們所見所聞的『事實』,難道還能有別的『事實』不成?」

  西門燕道:「你別忘了,咱們只有『所聞』並無『所見』!」

  藍水靈道:「我的爹爹和那賊道說的話你也聽見的,還用得著咱們親眼看見嗎?」

  西門燕道:「不錯,我的確是還有一點懷疑。」

  藍水靈道:「疑心什麼?」

  西門燕沒有馬上回答她的話,她好像陷入沉思默想之中,過了好一會子,方始說道:「你剛才問我,我是不是擔心你的弟弟不忍下手?現在我可以答覆你,我不是擔心,而是疑心。因為我想到了剛才發生的一些事情確實是有許多不能解釋之處!」

  藍水靈道:「好,那你說來聽聽!」

  西門燕一說,頓時就令她呆了。

  正當西門燕提出她的「疑點」的時候,那個疑兇不岐則正在繞室彷徨。

  日間他為了避免常五娘的糾纏,迫於無奈,曾約她在晚上到墓園相見。

  月影西斜,已是三更時分。

  「這麼晚了還不見來,大概是不會來了!」他實在不願意再見到常五娘,但她今晚不來,明晚會來,即使明晚後晚都不會來,禍患仍然存在!

  「唉,要來的總是要來的!倒不如一了百了吧!」

  正當他心潮起伏,片刻間轉了幾個念頭之際,忽聽得一聲嬌笑:「對不起,要你等久了!」

  不錯,要來的終是要來的,常五娘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不岐道:「五娘,你聽我說……」

  他是想盡最後一次努力,勸她離開。倘若她還要糾纏下去,那就唯有不顧一切與她作個了斷了。

  但常五娘卻不肯聽他說,而是自顧自地搶著說道:「不能再等了,快走,快走!」

  不岐道:「你自己走!」

  常五娘忽地做了一個極其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對他非常關心,又好似帶著一點冷嘲的味道,湊近他的臉說道:「你錯了,這次是你非走不可!」

  不岐想要把她推開,但轉念一想,尚未到翻臉的時候,只好暫且忍住,問道:「為什麼?」

  常五娘故意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真糊塗,咱們已經做出了那件不該做的事,還能不走嗎?」

  不岐誤會她的意思,板臉說道:「正經點兒!」

  常五娘道:「我說的是正經事呀,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已經回來了!」

  不岐道:「你說的是哪個小子?」

  常五娘道:「當然是那個你又要疼他,又要怕他的小子了。這小子與你仇深似海,你想想,除非他不知真相,否則他還能不趕回來向你尋仇?」

  這話說中了不岐的心病,這幾天他翻來覆去思想的也正是這個問題。他曾經想過要向義子懺悔,坦白招供;也曾經想過利用義子對他的感情,編造謊言,繼續欺瞞下去;甚至曾經想過,迫不得已之時,寧可犧牲別人,也不甘受名敗身裂之辱!一會兒這個念頭占上風,一會兒那個念頭占上風,直到此時此刻,他仍然是躊躇未決的。

  常五娘道:「大丈夫當機立斷,趁那小子未到,此時不走,尚待何時?」

  不岐仍在躊躇,但已給常五娘拉著他跑了兩步。

  就在此際,忽聽得一個顫抖的聲音喝道:「不岐,你還想走嗎?」聲音雖然顫抖,卻是冷峻非常!

  又一個要來的終於來了,不岐心頭一震,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出現在他的面前的,可不正是他的義子耿玉京!

  「京兒,你……」他是看著耿玉京出世的,唉,他的「京兒」竟然直呼其名!

  「你還叫我京兒,我什麼都知道了!」耿玉京咬著牙根說道。

  不岐嘆道:「我也知道這一天總要來的,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京,京兒──你想要怎樣?」

  耿玉京道:「你也知道是做了虧心事了?」

  不岐道:「不錯!這件事情,我後悔已經莫及。不過——」

  耿玉京喝道:「沒什麼不過的了,我只問你,你為何殺我爹娘?」

  不岐面色灰白,顫聲說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他只道耿玉京說的「爹娘」,乃是指自己的生身父母,因此一開口就拉到了「十八年前」。他哪知道,這麼一說,卻不啻是「不打自招」了。

  耿玉京經過了這次的遼東之行,從各方面打聽到的當年情事,早已有此懷疑。但現在從不岐口中親自說出來,亦即是證實了不岐就是害死他親生父母的兇手,這一強烈的震撼,仍是足以令得他悲憤欲狂!

  「哼,你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你是不是還想花言巧語騙我?我告訴你,我不是三歲小孩了,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定要你難逃公道!」耿玉京的眼睛好像要噴出火來,語氣卻是極其冷峻。

  常五娘忽地說道:「振軍,你不知道怎麼說,我替你說吧。很簡單,只八個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不岐嘆了口氣道:「不錯,當年這件事情,我的確是存有私心,但其間也確實是有許多誤會之處!」

  耿玉京忍無可忍,陡地喝道:「你殺了我的養父、養母,難道也是誤會?」

  不岐大吃一驚,失聲叫道:「你,你說什麼?」

  耿玉京喝道:「你還想抵賴?念在你教養之恩,你自行了斷吧!否則,可休怪我……」他已經在手握劍柄了。

  常五娘突然把手一揚,一蓬毒針射出,喝道:「振軍,事已如斯,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你還不快下殺手!」

  耿玉京早有準備,常五娘射來的青蜂針被他的劍光絞得成為一片粉屑,他拔劍飛身,出招攻敵,一氣呵成,使的正是不岐教給他的那一招「白鶴亮翅」。

  他故意用義父教給他的似是而非的一招太極劍法,目的正是要看對方反應如何。

  在這生死存亡的剎那間,不岐見他使出此招,不禁喜出望外,心道:「好在我留下這一手!」不假思索,立即就還了一招真正的太極劍法的「白鶴亮翅」。

  這一招劍勢斜飛,形如白鶴亮翅,因而得名。但耿玉京「斜飛」的幅度較大,姿勢好看,實戰之時,卻是露出一個老大空門。

  說時遲,那時快,不岐的劍尖已是攻入耿玉京的空門,只要用力向前一挺,就可以插進他的胸膛了。這剎那間,不岐心頭一跳,「我怎麼可以再傷害這個孩子?」當下,連忙收了幾分力道,劍尖輕輕斜挑,只想點著他的穴道,將他制服再算。

  哪知他的心念動得快,耿玉京動得更快。耿玉京敢於使用「假招」,當然是已經有了應變的把握的,一見不岐的劍已經攻入他的空門,當然是不敢一假到底,而是立即使出真實的本領了。

  不岐的劍法還未到收發隨心境界,只聽得「當」的一聲,他的長劍已是被削為兩段!

  但在這剎那間,耿玉京亦已是禁不住心頭一動,起了一點懷疑。義父的功力如何,他是心中有數的,縱然劍法比不上自己,也決不至於給他削斷兵刃,「難道他還會對我手下留情?」

  可惜還有一個青蜂常五娘在旁,卻是容不得他仔細推敲了。常五娘打出了三枚透骨釘,跟著是鴛鴦刀向他猛斫。常五娘的雙刀一長一短,平時與人交手,本來是以長刀護身,短刀攻敵的。此時她恃著有不岐呼應,雙刀齊揮,全采攻勢。

  耿玉京打落了兩枚透骨釘,第三枚則是貼著他的肩頭擦過,被他用柔勁化解了暗器的力道,這才滑過一旁落下的,由於他一來心情不定,二來又要應付常五娘的五毒暗器,險些被常五娘的短刀斫著,只聽得聲如裂帛,他的衣袖被削去了一大片。

  常五娘身如水蛇遊走,退到不岐身旁,突然把一團東西塞入不岐掌心,叫道:「不必害怕,咱們聯手斗這小子,但你切不可再有不忍之心!」

  她塞到不岐手中的那團東西乃是一把捲起來的軟劍,她是早已料到有此一著,預先替不岐準備的。

  耿玉京聽得常五娘提醒不岐「不可再有不忍之心!」頓時亦是想到:「不對,縱然剛才那招他對我有手下留情之意,無論如何,他也是害我的爹娘,害死我的養父養母之人!」心念一轉,劍招如電,一口氣攻出十八招,以梅花間竹之勢,最初三招攻向不岐,接著三招攻常五娘,十八招形成三個循環。片刻之間,不岐和常五娘都受了他三次狂攻。由於他的劍法快到極點,有間歇也等如沒有間歇,不岐與常五娘都是應接不暇。

  劇斗中耿玉京一招「大漠孤煙」,劍直如矢,明晃晃的劍尖一下子就指到了不岐的咽喉。不岐避無可避,嘆口氣道:「冤孽,冤孽!」閉目待死,但不知怎的,只覺那冰冷的劍鋒,似乎貼著他的頸項擦過,竟沒疼痛的感覺。不岐嚇出一身冷汗,倒躍開去。

  耿玉京心裡也是嘆了一口氣,暗自想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我怎能還念著他的恩情?罷、罷,且先殺了這妖婦再算!」

  耿玉京戰略一變,把七分攻勢指向常五娘,不過數招就把她殺得手忙腳亂。他正要施展殺手,忽覺膝蓋的「環跳穴」一麻,劍尖滑過一旁。這一個變化倒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他從感覺得知,觸著他的膝蓋的似乎是一粒細小的砂石,卻不知是真的砂石還是某一種形如砂石的暗器。他只道這暗器乃是常五娘臨危所發,心中也是不禁一驚:「想不到這妖婦的暗器功夫還在我的估計之上,也不知她是怎樣發出來的,我竟然絲毫也沒察覺。」

  常五娘死裡逃生,她雖然並沒察覺有暗器從窗外飛來,但從耿玉京臉上的神情,卻也感覺有異。她心頭一動,忽地喝道:「我知道你躲在外面!哼,你縱然不想見我,也不該借刀殺人!你以為你讓我給這小子殺了,你就保得住秘密麼,我告訴你,我早已……」

  她這麼一說,令得耿玉京和不岐都以為她說的那個「你」是指唐二先生。耿玉京心道:「莫非當真是那姓唐的老傢伙躲在外面,怪不得剛才那顆暗器的手段如此高明!」

  但不岐在霎時間的驚喜過後,卻是起了疑心。常五娘說話的口氣不像是「應該」這樣對唐二先生說的,什麼「借刀殺人」云云,更不可解。而且常五娘所說的「秘密」如果是指唐二先生和她的關係的話,這個「秘密」亦早已不成其為秘密了。江湖上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常五娘是他的情婦?除了這個「秘密」,唐二先生還能有什麼「秘密」可以讓她捏為把柄?

  不過,這只是不岐所起的懷疑,耿玉京可是沒想得這麼周密。他恐防常五娘外有強援,也恐防常五娘的暗器功夫當真是在他估計之上,一驚過後,攻得越發加緊,劍招凌厲非常!他要令得常五娘無法騰出手來,即使外面有暗器飛來,也打不進他的劍圈!

  常五娘在他快劍狠攻之下,險象環生,她要說的話當然是不能說下去了。外面也沒什麼動靜。

  不岐暗自想道:「要是唐二先生在外面,他早就應該進來了。看來五娘剛才的胡言亂語,只不過是想嚇嚇京兒而已。但虛聲恫嚇,卻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唉,即使唐仲山真的到來,我也難免一死。」心中一片絕望,陡然萌了死志。

  耿玉京也是和他一樣心思,只道常五娘乃是虛聲恫嚇,便即冷笑說道:「妖婦,你惡貫滿盈,沒人能救你了!」力貫劍尖,劍招如電,立下殺手!

  只聽得當的一聲,常五娘護身的長刀已被削為兩段。耿玉京那明晃晃的劍尖,已是指到了她的胸膛。

  不岐奮不顧身,軟劍抖得筆直,倏地捲住了耿玉京的劍鋒。耿玉京一招「雲麾三舞」,內力所到,不岐的軟劍被截斷了一段。耿玉京的劍斜刺過去,在他的右肩劃開一道傷口。

  不岐面色蒼白,喝道:「京兒,你要我的性命,我給你就是,但你可得讓我說兩句話!」耿玉京默不作聲,手中的劍雖然仍是指著他,劍尖卻已在他的喉頭之處退縮兩寸。

  常五娘倒好像沒有他這樣害怕,而且忽地笑了起來,說道:「振軍,到底是你對我好。和你死在一起,死也值得了。好,咱們就和這小子同歸於盡吧!」

  說到「同歸於盡」這四個字的時候,她胸膛一挺,外衣倏地繃開,立即以迅捷無倫的手法,摘下了內衣的三粒鈕扣。

  這三粒鈕扣作古銅色,看來好像是金屬製成的鈕扣。但不岐卻知道這是一種最為霸道的暗器,名叫「雷火彈」。內藏威力極大的炸藥,三枚「雷火彈」倘若一齊爆炸,多好武功,也會被炸得血肉模糊!

  但此時耿玉京是和他們面對面的站立的,「雷火彈」一爆炸,當然不會只是炸死耿玉京,而是一定如常五娘所說那樣:同歸於盡!

  耿玉京可不知道這是唐門最霸道的暗器,見她解開衣裳,莫名其妙,便即斥道:「無恥妖婦,死在臨頭,還耍什麼花樣?」

  常五娘一聲冷笑,正要把「雷火彈」扔出去,忽覺手腕一緊,事情有了出乎她意料的變化!

  不岐出其不意,突然把她手中的三枚雷火彈搶了過去。她只知防避敵人,哪想得到情人也會向她偷襲?她呆了一呆,「你幹什麼?」心想莫非他是因為被義子所迫,怨毒於心,想要親手把耿玉京炸死。反正是同歸於盡,那也無所謂了。

  又一個想不到的是,不岐並沒有把雷火彈扔出去,而是把它藏入懷中。雷火彈的炸藥藏在金屬的硬殼內,需要強力碰撞才能引爆,若不是使勁擲出去,那就只能用指力的擠壓將它爆破,如今藏在懷中,別人可就不易令它爆炸了。

  常五娘驚疑不定,說道:「事已如斯,你還捨不得死麼?」

  不岐道:「要死也得問個明白!」

  耿玉京尚未知道剛才的危險,不啻是從鬼門關上走了回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

  不岐道:「你的養父養母當真是已經死了?是中毒還是被殺?」

  耿玉京怒火重燃,喝道:「你們聯手做的事情,還要抵賴?」

  不岐道:「如此說來,是中毒在前,被殺在後了?」

  耿玉京握劍的手指微微顫抖,顯出他心情的激憤,喝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們!」要知他是在養父養母雙亡之後才回到家中的,跟著就發現姐姐和西門燕中了迷香,不岐這麼一問,他也以為養父養母是中毒在前、被害在後了。不岐和他的養父有二十年交情,不便當面下手,是以要令他們在失去知覺之後方下毒手,那也是合乎「常情」的。

  但不岐聽得他這樣說,卻以為當時的真相確是如此。這剎那間,他那灰白的臉上又好像鋪上一層青霜,陡地衝著常五娘喝道:「藍靠山夫婦是你殺的!」

  常五娘叫道:「不是我,但我知道也不是你!」

  不岐道:「那是誰?」

  常五娘道:「我不知道!」她心中是猜疑一個人的,但她卻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不敢把那人的名字說出來。

  不岐冷笑道:「當然不是我,但你可是抵賴不了!」

  常五娘雙眼翻白,臉上也突然出現憤怒的神情!

  她忽地哈哈大笑三聲,說道:「戈振軍,你想讓我一個人頂缸!嘿嘿,耿玉京,你聽著,我招供了。你說得不錯,你的養父養母是我和你的師父聯手殺的!」她只道不岐是要將她出賣以求苟活,大為憤激之下,索性就把不岐扳在一起。

  不岐喝道:「好個毒婦!」舉起手中的半截斷劍,陡地就向常五娘的胸口插下!

  這個變化已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但隨著而來的變化更加令他意想不到!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忽聽得「叮」的一聲,窗外飛來的一顆石子將不岐的斷劍打落了。

  而且與打落斷劍的同時,另一枚石子把房中唯一的油燈打滅。房間裡頓時變得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耿玉京早有提防,連忙貼著牆角,舞劍防身,只要暗器不是向他打來,他也顧不得去理會不岐和常五娘了。

  黑暗中緊接著又是勁風呼響,一條長繩從窗口伸進來,倏地把常五娘捲起,將她拉出去了!

  這一連串出乎意外的變化不過是瞬息間事,待到他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外面已是什麼聲響都聽不見了。耿玉京猜想這個搶救了常五娘的人一定是唐仲山無疑。唐仲山的暗器功夫他是領教過的,何況他們是在暗處,他自是只好權衡輕重,「暫且便宜那個妖婦」了。要知在他的心目之中,常五娘再可惡畢竟也還只是「幫凶」,主凶還是不岐的。

  他屏息呼吸,過了片刻,黑暗中只聽得不岐開始說道:「京兒,你相信我,你的養父養母不是我殺的!」

  耿玉京道:「我的親生父母呢?」

  不岐嘆道:「不錯,你的生父是我殺的,你的生母雖然不是我親手所殺,也是因我而死。這些年來,我日裡夜裡,都為了當年誤殺他們一事而後悔萬分!」

  耿玉京冷笑道:「誤殺?你已經騙了我這麼多年,還要再用花言巧語騙我!」

  不岐澀聲說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我也的確是因一念之私,鑄下大錯,所以我什麼都不想解釋了,你不是想要我自行了斷麼,剛才我就是想在殺了那毒婦之後自行了斷的。可惜未能如願。」

  耿玉京冷冷說道:「那妖婦我自會找她算帳,可她走了,還有你呢!」

  不岐澀聲說道:「京兒,我會如你所願的,不過,在臨死之前,我還有個請求。」

  耿玉京道:「你說吧,只要我做得到。」

  不岐道:「請你點上油燈,讓我再看你一眼!」

  耿玉京只道他有什麼未了之事要他代辦,沒想到他的「請求」竟然只是要多看他一眼。

  恩怨交織,這剎那間他的心情動盪已極,連手指都不自覺的顫抖不休,他接連擦了三次火石,方能點著油燈。

  不岐凝視著他,泫然說道:「好,你已經長大成人,武功亦已遠在我上,無需我再照顧你了。京兒,多謝你成全我,當年你的母親將你交託給我,我總算不負她的所託,如今我是可以把這副擔子卸下來了!」

  他幾乎是一字一淚,把這番話說完。他舉起手中的斷劍,緩緩的向自己心窩插下。

  耿玉京站在他的旁邊,呆若木雞,但心中卻是波翻浪涌!

  不岐的生死可說已是繫於他的一念之間,對這個殺父仇人,同時又是對他有教養之恩的義父,是讓他繼續活下去呢?還是讓他立即就死在自己的眼前?

  常五娘被那人用長繩捲走,那人氣力很大,握著繩子的一端,將她倒吊起來,仍然健步如飛。

  常五娘忍不住叫道:「牟滄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還嫌不夠嗎?快放開我!」

  她一直未曾看見那個人的臉孔,為何就敢斷定是牟滄浪呢?

  當然這是有原因的。

  牟一羽曾經答應她,設法讓她見到他的父親,武當派的現任掌門無名真人,亦即是她從前的情人牟滄浪。

  她和牟一羽約會的地點就是在藍靠山屋後的那片松林。

  約會的時間是在三更,她卻在二更一過就在那裡等候了。

  這個約會有兩個可能,或者是牟一羽獨自跑來把消息帶給她;但也有可能是牟滄浪到來與她幽會。

  誰知她碰上的卻是一件絕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聽見了不岐的聲音,這還不算奇怪,更奇怪的是,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她聽見「自己」在問著不岐:「事情都已了結了麼?」不岐嘆口氣道:「這件事情我本來是不想做的,唉,這都是為了你的原故。」跟著她又聽得「自己」反唇相譏:「哼,為了我的原故,你倒說得風涼話兒。難道你不害怕那小子回來,得知真相?」

  她聽見兩個人的聲音,看見的只是一條黑影從藍靠山家裡出來,跑入松林。

  她嚇得停了呼吸,伏在亂草叢中,動也不敢一動。好在那個人並沒發現她,從她藏身之處距離不遠的地方跑過去了。

  那個人一會兒模仿不岐的聲音,一會兒模仿她的聲音,連說話的口氣都模仿得維紗維肖,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不岐和常五娘似的。

  那個人裝作是兩個人低聲說話,不一會兒,聲音就聽不見了,影子當然也不見了。

  常五娘伏在亂草叢中,動也不敢一動,當然也不敢去看那人是誰。

  不過,用不著用眼睛去看,只是用心去想,也想得到那人是誰了。那個人說的是什麼一回事情,她只聽了一半,亦已瞭然於胸了。

  和她約會的人是牟一羽,這個人倘若不是牟一羽,就一定是他的父親牟滄浪。但牟一羽輕功沒這麼好,也不可能模仿她的口氣模仿得維妙維肖,她敢斷定,定是牟滄浪無疑了。

  「沒想到牟滄浪的手段比我還更毒辣,他竟然冒充不岐去殺了藍靠山夫婦!」

  但牟滄浪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她是個老江湖,而且本身就慣於做邪惡的事,她以己之心去度牟滄浪之心,「道理」也就不難想個明白了。

  「他為了擺脫我,為了保全自己的聲譽,不惜使這借刀殺人之計!」

  「我和不岐有過私情,想必他亦是早已知道了,這借刀殺人之計,也正是可收一石兩鳥之效!」

  「藍靠山夫婦被不岐和我所害,他就可以名正言順殺了我們!不但是他,任何武當弟子也可以殺掉我們!」

  只有一個問題她還未想得通透的是,牟滄浪剛才那番故意冒充他們身份的說話是說給誰聽?

  她不知藍水靈和西門燕睡在家中,自作聰明,「莫非是另有巡夜的武當弟子可能就在附近?」但在那條影子消失之後,卻還未看見有人走入藍家。可她卻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為她想到的是,牟滄浪既然定下借刀殺人之計,而他又已知道自己在三更時分必定會來到這裡的。那麼在他迴轉紫霄宮加以布置之後,必定還會再來,那時一見面就可以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就把她殺了,然後再去誅殺不岐。

  她的推理倒是相當周密的,牟滄浪要裝作不知道這件事情,所以要先回到紫霄宮,然後由他預先布置好的武當弟子(說不定就是牟一羽)向他報告發現藍家的血案,他這才立即趕來。時間當然也是早已算準的了。

  二更已過,三更就快到來,她不能束手待斃,只能冒著風險,趕快去找不岐。她自忖在武當山鬧出這件事情之後,唐仲山即使還肯要她,恐怕也應付不了武當派的壓力,而她亦已無顏重投他的懷抱。她左思右想,得不到牟滄浪,得回一個戈振軍也好。

  又一個她沒想到的是,她前腳剛走,耿玉京後腳就踏入家門。而且在她到了墓園,剛剛要和不岐出走之時,耿玉京亦已來到。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牟滄浪還肯出手救她!

  她本來一直是從壞處著想的,突然「絕處逢生」,令她不覺又從「好處」著想了:「原來牟滄浪對我還是余情未了,他的借刀殺人只不過是要殺不岐而已。」

  荊棘傷她的皮肉,她忍不住叫道:「牟滄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還嫌不夠嗎?快放開我!」

  牟滄浪並沒聽她的話,反而將她拖著走了。地上有的是尖利的石子,這一下,可更加令她疼痛難當了。

  「牟滄浪,你好狠!你殺了我吧!」

  牟滄浪仍沒回答。

  罵他沒用,只好改為哀求:「滄浪,你應該知道,我愛的只是你。你不要我,我才和戈振軍假意要好的。你既然借耿玉京之手殺了他,你的恨意也該平了,何必還要折磨我呢?饒了我吧!」

  說話之際,那人已將她拖入松林的一片平坦的地上,那人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解開常五娘的捆縛,冷冷說道:「賤人,你看看我是誰?」

  瞪著眼睛看她的並不是牟滄浪,是唐仲山!她先前所作的「推理」完全錯了!但這也怪不得她,唐仲山是個要面子的人,她怎也想不到唐仲山會不顧一切,跑到武當山來追蹤她的!

  「好啊,『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你!』可惜我卻不是你心裡盼望他來的牟滄浪,這恐怕要令你大為失望了吧?」唐仲山冷冷說道。「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你」這句話他是模仿常五娘的口氣說的,聲音、語氣都是模仿得唯妙唯肖。

  「賤人,你還有何話可說?」唐仲山解開她的捆縛,把她摔在地上。

  常五娘的確是無話可說,但她還有最後的武器:眼淚和撒嬌。

  她突然哭喊起來,滾到唐仲山身邊,抱住他的雙腿。「老爺,我對不住你,你把我殺了吧!」

  唐仲山舉起手掌,待要向她腦門拍下。但月光下只見她哭得有如梨花帶雨,卻令他怎生下得了手?

  「哼,殺了你,這不是反而便宜了你這個賤人!」他的語氣雖然嚴厲,常五娘已經聽得出有轉機了。

  「老爺,我令你生氣,實是萬死不足以贖其辜。老爺,我但憑你的處置,你要我死也好,留住我天天將我折磨也好,我都甘受無辭!」常五娘抱著他的腿,粉臉兒也貼上去了。

  唐仲山心裡嘆了口氣,把常五娘拉了起來,臉上仍是冷冰冰地說道:「你這賤人令我生氣,牟滄浪更加令我生氣!他明明知道你是我的人,竟然還敢和你勾搭,我不會放過他的!」

  常五娘哭道:「老爺,我是受了他的勾引,但我也有過錯。你要殺就殺我吧,可別去和牟滄浪爭鬥!」

  唐仲山道:「哦,你還要替他求情?」

  常五娘道:「老爺子,我是為了你!我知道你的本領比牟滄浪高,但如今咱們都是在他的武當山上!我惹你生氣已是死有餘辜,萬一再連累老爺你、你──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贖罪!」

  她倒是打著如意算盤的,如果唐仲山被她激得去和牟滄浪火併,她可就正是得其所哉了。如果唐仲山不敢去,她料想唐仲山也會感激她的「關心」。

  其實唐仲山雖然動了真氣,但牟滄浪的武功在他之上,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縱然要向牟滄浪報復,可還不至於那樣魯莽。

  他抬頭看看月亮,忽道:「你和牟一羽的約會是在什麼時候?」

  常五娘怔了一怔,說道:「是三更時分。」

  月亮剛到天心,正是三更時分。

  唐仲山一聲冷笑,轉過身又再走向藍靠山屋後的那片松林。

  他的嘴角噙著冷笑,兩道眉毛倒豎起來,目光好像冰霜一樣,令得以歹毒妖邪著名的青蜂常五娘也不禁為之心悸。

  他走回藍家去要做什麼?藍家的情形又怎麼樣了?

  藍水靈和西門燕已經能夠動彈,氣力正在慢慢恢復。藍水靈遭遇了有生以來從所未有的震驚,但在巨大的震驚過後,她也知道現在必須是重新恢復冷靜的時候了。

  西門燕忽道:「不對!」

  藍水靈道:「什麼不對!」

  西門燕道:「兩個人都不對!」

  「怎樣不對?」

  「首先是聲音不對,常五娘的聲音含糊不清,不岐的聲音好似患了重傷風塞住了鼻子。」

  「常五娘是在遠處說話,聽得不夠清楚那也不足為奇。」

  「不岐的聲音變了樣你又怎樣解釋?」

  「或者他真的是患了傷風呢?」

  「今天天氣怎樣?」

  藍水靈怔了一怔,說道:「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今天一直是晴天,當然可以說是很好。」

  「著呀,那你今天早上是曾經和不岐說過話的,那時他患了傷風沒有?天氣沒有變壞,他又是個練武的人,怎能忽然患了傷風?」

  藍水靈開始有點疑心了,不過仍然說道:「但我的爹爹總不至於認錯人吧?何況他和我爹說的那些事情,也足以確證他的身份!」

  「不能確證!有個老大的破綻你都沒想到嗎?」

  「什麼破綻?」

  「你試想想,如果當真是不岐和常五娘的話,他們為何留下咱們不殺?」

  「不錯,那妖婦是以心狠手辣著名,但不岐到底是武當派長老的身份,他或者以為咱們是已經昏迷過去了。」

  「如果那個人當真是不岐,他行兇的目的是為了殺人滅口的話,他就一定要斬草除根,豈能留下後患?哼,表面正派的人,一旦做起壞事來,手段才更歹毒呢!他對你的爹娘都下得毒手,還會憐惜你嗎?」

  藍水靈怒火重燃,心中充滿悲憤,同時也充滿惶惑。

  藍水靈心中充滿惶惑,說道:「那他是為了什麼?」

  西門燕道:「就正是為了要讓咱們聽得見他的說話,知道他是誰人!」

  藍水靈道:「我還是不懂,何以……」

  西門燕道:「這還不懂,有了你的指證,誰人還敢懷疑不岐不是兇手!」

  藍水靈道:「哦,他是想移禍東吳,陷害不岐道長!」

  西門燕道:「不錯,你總算明白了。」

  藍水靈嘆道:「如此說來,我倒是錯怪了不岐道長了。」

  西門燕道:「不岐也不見得是個好人,只不過沒有那個人說的那樣壞罷了。你也沒有完全怪錯了他。」

  藍水靈道:「那也不該讓他受這樣大的冤枉吧?」

  西門燕道:「你是不是想去阻止你的弟弟殺他?」

  藍水靈道:「我的爹娘已經慘遭殺害,不能再連累無辜了。我若不去阻止,弟弟就恐怕要後悔一生!」

  西門燕道:「你跑得動嗎?就算跑得動,現在去也已經遲了。何況還有那個人在暗中監視咱們,他能夠讓你去通風報訊嗎?」

  藍水靈的功夫比西門燕淺得多,此時的確是只能勉強行走,聞言不覺嗒然若喪,恨恨道:「那人是誰,如此狠毒?」

  話猶未了,忽聽得「乓」的一聲,房門被人撞開,有個人闖了進來,叫道:「我知道他是誰了!」這個人闖進藍水靈的臥房,剛說得一句話,就倒在地上。

  藍水靈定睛一看,嚇得不禁「啊呀」一聲叫了起來。

  唐仲山把常五娘拖入藍家屋後的松林,突然點了她的啞穴。他蹲下半身,靠著一棵大樹,卻把常五娘拉在他的身前擋著他,好像是將她當作一面擋箭牌似的。

  常五娘嚇得心頭卜卜地跳:「這老不死的,不知道他要把我怎樣?」

  心念未已,抬頭看時,月亮已到中天,一條黑影,開始在這片松林中出現了。

  來的正是牟一羽,他的時間倒是拿捏得很準,不早也不遲。

  時間拿捏得很準,但他的心情可是亂得可以。有始料不及的恐懼,也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不過,無論如何,他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下地了。他的父親雖有過錯,卻沒有他所想的那樣壞。正是:

  金非足赤誰無過,家變當年不忍提。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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