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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寂水(一)

2025-02-03 11:36:30 作者: 白焰

  他沒有名字。

  他也沒有固定的住所,就是常人所謂的家。

  他記不得自己出生在哪裡,記不得自己是不是有父母,同樣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記憶的,腦海里最早的印象是,這個世間充滿令他憎惡的人。

  

  譬如總是欺負他的少年們,譬如動不動就踢打他的屠戶,又或者是時常以高高在上的悲憫目光俯視他的大人。

  就那樣,他勉勉強強活了很多年,過著比流浪漢更加饑寒交迫的生活,同時學會了沉默寡言,以及用拳頭去解決問題——當然,更多時候他是作為失敗的一方。

  沒有人教過他活著的意義。

  改變似乎是從他的聲音開始變得低沉那年開始的,在檸河畔邊,廣闊浩蕩的蘆葦地里。

  檸河是青岳國的母親河,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度所有文化發源之地,自然而然,青岳國的帝都就設在此處。帝都總是富庶平安的,所以在災荒降臨那年,幾乎所有餓得活不下去的流浪者都湧進帝都,試圖博得權貴商賈們一絲憐憫,求一碗飯、一口水。

  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逃避死亡,這是當時人們唯一想法,他亦是如此。

  儘管,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必要性。

  因為自幼與飢餓為伍,他長得十分弱小,瘦骨嶙峋模樣看著讓人心疼,再加上蒼白面色和姣好五官,那些富貴的太太小姐們總願多給他分去一絲同情。

  一塊干硬的餅,又或者半隻饅頭,這都可能成為他被人追打的理由。

  與那人相遇時正是如此狀況。

  其實他很兇的,同齡人中幾乎沒人能打過他,每次與人爭執他總是像發瘋的小獅子一樣拼命攻擊對方,絲毫不留餘地,那種不要命的打發讓所有人對他敬而遠之。

  年輕力壯的流浪漢們除外。

  「別打了!要死人了!」

  因為懷中一塊熱餅,他再一次成為眾多年長流浪漢搶奪對象,七八個青壯年圍著他又踢又打,每一下都往死里用力。就在他覺得這一次也許真的會死時,耳畔聽得有稚嫩聲音穿透人群,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身上的疼痛減少一些,仍然聽得到那聲音在與打他的人糾纏。

  「不要打他,這些錢全部給你們,不要再打他!」

  他抽動下嘴角,微微倒吸口氣。

  是誰在保護他?竟然用這麼蠢的方式,難道對方不知道只需一個銅板就可以讓他過得更好,可以多活幾天嗎?想來又是什麼都不懂的富家少爺吧?也只有這種喜歡用憐憫換取大人讚揚的滑頭才會做出如此可笑舉動。

  「好多傷啊……你總被他們欺負嗎?是不是很疼?」

  清澈嗓音在所有吵鬧散去後靠近耳邊,同時有隻猶猶豫豫的手掌輕輕按在他背上。

  很暖。

  他吐了口血沫,慢慢抬起頭看向那人,一瞬間呆住。

  那是美到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人啊!

  年輕俊秀,表情安和,白皙的皮膚細嫩剔透,長發整齊束起,素淨如若最純潔白雪;特別美的是那雙淡色眼眸,靜靜看著他,透著不留一點虛假做作的體貼和心痛。

  真的好美。

  他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只覺得聽著那少年說話,看著那少年一舉一動,心裡從未有過的安寧舒暢。

  「你是不是很餓?」那少年歪著頭想了想,忽然把他往蘆葦盪里推,「你去裡面躲躲,在這裡等我回來,我去給你找吃的。」

  他最不喜歡別人給他下命令,不過,這次除外,他很順從地按照那少年交待,傻傻地在蘆葦盪里躲了接近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天色已黑,漫天星輝,卻不見有任何人歸來。

  是被騙了吧?仔細想一想,哪家少爺會無聊到為一個流浪者奔波呢?能散財為他減少一頓毆打已是大大的恩德,若還想貪圖更多,實在是痴人說夢。

  愈發覺得自己荒唐的他終於從蘆葦盪里鑽出來,仰頭看看絢爛銀河,忽地有些失落。

  那樣漂亮的人,大概再沒機會見面了吧?

  事實上就算那少年在騙他也沒關係,他被騙過的次數難以清算,不妨多上一次;真正讓他覺得心裡難受的是,當那樣耀眼的人就這樣從他眼前消失時,似乎有什麼光亮跟著不見了。

  溫暖的光,溫柔的人。

  如果自己不是個流浪者,不是個乞丐,也像其他同齡人那般有父母疼愛、有家宅可居,是不是能跟那個漂亮又溫柔的少年做朋友呢?總覺得那個少年清澈的眼底之下,仿佛隱隱藏著某些黯淡。

  糊裡糊塗亂想時,遠處有隱隱燈光透來,朦朦朧朧,時有時無。

  他開始緊張,髒污手心裡滿是汗水。

  一步一步,那燈光逐漸接近,他的心也漸漸變暖。

  「還好你沒走,不然我白跑出來了。」

  果然是那少年,笑容依舊,溫暖如故。

  少年沒有問他為什麼跑出蘆葦盪,也沒有細問他的身世遭遇,只把塞得滿滿的兩個食盒遞到他手裡,而後解下背上披風墊在地面,扯著他並肩坐下。

  他越來越弄不明白這少年在想什麼。

  莫名其妙幫助一個髒兮兮的乞丐,又在深夜裡跑出來給卑賤的他送飯菜,還毫不介意坐在他身邊……

  難道這少年還不明白,他是一個走到哪裡都被嫌棄的人嗎?

  骯髒,卑賤,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在乎,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個巨大錯誤的人。

  不知為什麼,心口忽地有些微痛。他急忙低下頭,借著在食盒裡粗魯挑揀的動作遮掩混亂目光,而那少年就安安靜靜坐在他身旁,下頜墊在膝蓋上,垂眉盯著地面出神。

  如此之近的距離,他悄悄打量那少年,愈發覺得那是一抹耀眼且遙不可及的光芒。

  只是,眼底藏了太多沉重。

  狼吞虎咽的動作漸漸慢下來,他思量許久,猶猶豫豫從破爛口袋裡掏出一顆拳頭大的石頭,慢慢遞到那少年面前。

  

  少年愣了一下,旋即溫柔淺笑。

  「謝禮嗎?好漂亮的原石,比這兩盒飯菜值錢得多呢!」

  他點了點頭,之後又搖頭。

  說不上是謝禮,他只希望找些什麼東西讓那少年高興,於是便想到了這顆從死人身上翻來的石頭——什麼叫原石他並不明白,僅僅因為那石頭一角有著乾淨的翠綠色,看著很美,所以他才會留在口袋裡。

  他很嚮往美麗的東西,如這石頭,又如那少年。

  起初那少年說什麼也不肯留下石頭,他不說話,固執地不停把石頭塞給少年,爭執到最後少年放棄,無可奈何把石頭塞進空蕩蕩的錢袋裡,和他一起坐在檸河畔,仰頭看滿天熠熠辰星。

  就像是……

  朋友。

  那一刻的回憶,他珍藏了整整一生。

  一整夜,那少年就在檸河畔邊數著星星度過,不時自言自語說些什麼。他聽不太懂,索性折起蘆葦葉吹著忘記從哪裡聽來的小調,直到第二天破曉日出。

  他本來很睏乏的,卻硬撐著不願休息,只因那少年未睡,亦不曾離開。

  太陽將檸河水照亮時,有許多人呼喊著尋來,那少年聽見後臉色變得不太好,學著他沉默不語,縮在蘆葦盪里似是不想被誰找到。

  當然,最後還是會被發現的,那少年也清楚自己終難逃過眾多人搜尋,在即將被人找到時主動跳出了蘆葦盪——若非如此,他這「藏起」富家公子的小乞丐,九成可能要被那群氣勢洶洶的下人打成殘障。

  根據那少年的交待,他直至最後一刻也沒吭聲,安安靜靜躲在蘆葦盪里,親眼見那少年被一身華貴錦衣的婦女帶走。

  那婦女有喊少年的名字,依稀是叫「嵩兒」。

  至浩蕩一堆人背影消失,少年都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仿佛已將他遺忘,他卻明白,那只是少年保護他的體貼舉動。

  事後他有問自己,為什麼當時不跳出去拉住那少年呢?明明近在咫尺,也看得見少年失落黯然的模樣,為什麼自己沒有任何阻攔動作,就那樣任少年離開?

  這問題他想了許多許多年,直到再次重逢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根本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與那少年再度相遇,其間整整隔了八年。

  他毫不懷疑地相信,別離之後第二天他被人帶走完全是那少年安排的結果,否則絕不可能有人來領養他這個孤僻的乞丐,更遑論細心待他,教給他一身高超武藝。

  他管那人叫師父,叫了一年多才慢慢習慣。

  師父的年紀不小了,膝下無子,卻有近百個隨從修行的徒弟。他是最小的一個,亦是最受疼愛的一個,因此他的飯碗總是比別人多很多飯菜,他的屋子裡,總有師父為他掖好被角、慈愛注視的身影。

  「師父待我特殊,是因為誰?」

  他很殘忍無情,曾經麻木著臉色如此詢問。

  師父的表情有些寂然,嘴角笑意卻無改變,就連給他的回答也是那樣溫柔,讓他糾結多年的心底終得一絲柔軟。

  「連大人家的小公子。他曾在我這裡習武,因吃不慣苦頭放棄,也不知怎麼想起往我這裡推薦起根底好的少年來——你看,這大宅里有一半師兄都是他介紹來的,和你一樣。」

  一瞬間,他有些失望,原來自己並不特別。

  然而之後的幾年足以證明,他的確是與眾不同的,在那位耀眼的連家小公子登門時,只有將激動深深收斂埋藏的他,被當做連家新家主青睞的部下帶走。

  那日起,他有了除師父暱稱之外的正經名字。

  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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