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草原心盟
2024-04-25 18:05:47
作者: 梁羽生
「飛紅巾!」納蘭明慧也喊了出來,驚異地望著楊雲驄,叫道:「你認得飛紅巾麼?大哥,你替我報仇。」她的頭索性枕在楊雲驄的膝上,稱呼也由「大俠」改成大哥,一半撒嬌一半真怒地叫著。楊雲驄痛苦地嗯了一聲,輕輕地將她扶起,說道:「明慧,這仇報不得哪!」納蘭明慧板著面孔問道:「為什麼?哼。我知道了,大哥愛上了這草原上的女魔頭啦!」
楊雲驄忽然輕輕扳著她的肩頭,兩隻眼睛,如寒冰利箭一樣對著她的眼睛,用一種急促的沉重的聲調問道:「明慧,咱們說正經的。你說,在你的眼中,飛紅巾是什麼人,她是女魔頭?是你的敵人?如果不是她用毒針射傷了你,你也恨她?因為她和你的族人為敵?因為你的父親經常地提起她,教你恨她,把她說成女魔頭,是嗎?」楊雲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懷著憤激的感情,又懷著戰慄的感情,期待著她的回答。納蘭明慧的樣子是這樣的愛嬌,楊雲驄在她的身旁,好像感到一股溫暖;然而由她的話語所帶的陰影,又使他感到寒冷。這時,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個決定,如果她是站在她父親那邊,因為飛紅巾是草原的女英雄而恨她的話,那麼她就是他的敵人,他要把她殺死!最少也不理她。正是這個念頭,使他感到顫抖,語聲也震抖了。
納蘭明慧奇異地看著楊雲驄,她不知道楊雲驄心裡的念頭,只是她感到氣氛的沉重,她覺察到楊雲驄的話,似乎已超出愛情之外了,他的話不是一種兒女之情,而好像是他已奉獻給一種神聖的東西,飛紅巾也是一樣,所以他和飛紅巾的情誼是牢不可破了。納蘭明慧感到異樣的悲哀,她低聲地道:「你聽我說,我厭惡戰爭,你也厭惡戰爭,你對我這樣說過的,是嗎?但是我們厭惡戰爭,戰爭卻偏偏把我們卷進去了,如果有命運的話,這對我們就是一個命定的惡運。
「我不認識飛紅巾,但自從我來到這兒,我就常聽人提起她的名字。是的,你說的不錯,我的父親,我的族人都把她說成女魔,殺人如鏟草的惡魔,我對她也感到害怕的,可是我也並不全信父親的話,我知道我們打進來時,也殺了許多人的,這是戰爭嘛,我們殺他們,他們殺我們,我們把飛紅巾稱為魔頭,焉知他們不將我的父親稱為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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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甚至這樣想,一個像飛紅巾那樣的少女,跨著戰馬,在草原上飛馳,被她的族人尊崇,被我們的人咒罵,不管怎樣,她都是一個英雄,老實說我也曾偷偷的羨慕過她哩!
「我不認識飛紅巾,直到我受到她毒針射傷的時候,我猜,這樣精通武藝的女子,一定是飛紅巾。當針毒令我非常痛苦的時候,我恨她,恨她出手這樣毒辣。另外,我還有恨她的,大哥,我不說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她的好朋友!」納蘭明慧忽然嬌羞地低下了頭,眼睛有著一種感人心魄的光彩!
楊雲驄鬆了口氣,是的,納蘭明慧是恨飛紅巾的,可是這種恨的性質比他所害怕的要輕得多,輕得多!她的恨跟她父親的恨是完全不同的!她的說話里也有糊塗的地方,她把戰爭中的雙方同一看待,「這是戰爭嘛,我們殺他們,他們殺我們!」好像這裡面沒有是非黑白,這是不對的,不對的!楊雲驄在心裡頭重重地說道:「不對的!」楊雲驄有許多話想對她說,想教她怎樣分辨是非,可是他知道些道理不是她一下子就能聽進去的。而另一方面,他覺得在滿洲人中,有這樣的一個女子,已經是一個奇蹟,他感到,他和她之間,心靈上也有互通的地方,這是一種奇異的感情,和仇人的女兒,在心靈上互相感應。
楊雲驄撫著納蘭明慧的頭髮,輕輕地說道:「明慧,我一點也不怪你了,你也不要恨飛紅巾了,你給她的毒針射傷,怪她手辣,可是你知道,我不是也給毒箭射傷,幾乎喪命了嗎?你叫我替你報仇,如果我也叫你替我報仇,你會怎樣呢?」
納蘭明慧撅起嘴巴道:「我的本領雖然比你差得多,但你又怎知我不能給你報仇呢?告訴我,誰拿毒箭射傷你!」楊雲驄冷冷地說道:「你的父親!」
納蘭明慧好像給雷擊著一樣,面色一下子變得非常蒼白,跳了起來,又頹然地倒下去。楊雲驄扶著她問道:「怎麼啦?」納蘭明慧閉著眼睛痛苦地道:「你一定恨死我啦!」楊雲驄急忙說道:「我為什麼要恨你?你又不是你的父親!」
可是納蘭明慧不能理解他的感情,她心頭裡翻騰洶湧的波浪。她自從見了楊雲驄以後,就深深為他的英雄氣概所吸引了,離開之後,她的心頭好像多了一些什麼東西,又好像少了些什麼東西。她在夢裡曾好多次見過他,想不到現在就在他的身旁了,而且還枕在他的膝蓋上。可是此刻,她深切地感受到:她和楊雲驄距離得是這樣近卻又是這樣遠!「他是屬於飛紅巾的,不是我的!」這個思想像鐵錘一樣敲擊著她的腦袋,像利針一樣,插刺她的心,比飛紅巾的毒針更令她痛苦!
楊雲驄忽然看著她像凋謝的花一樣枯萎下去,面色蒼白,呼吸急促,用手把她的脈搏,只覺跳動得快得出奇,他瞧見她面上的肌肉在痙攣,心裡奇怪道:「怎麼我將她中的毒針拔出來了,她反而忽然病得這樣厲害?」幽谷里靜寂無聲,只有近處寒蟲淒叫,遠處山澗嗚咽。楊雲驄忽然感到一陣害怕,他再掏出兩粒天山雪蓮配成的「碧靈丹」給她咽下,說道:「你好好休息,我會帶你出去的!」
這一晚納蘭明慧一夜發著惡夢,說著譫語。她不時從夢中哭醒過來,叫道:「大哥,不要恨我!」楊雲驄一再地對她說:「我不恨你。」可是她還是這樣的說著夢話!
黑夜過去了,白天又來了。草原上空又布滿麗彩霞輝,朝陽普照。楊雲驄折騰了一夜,也感到身上疲軟,可是有一個病人要他照料,一種責任感支持著他,他要帶她出去。在這個幽谷里沒有醫藥,沒有糧食,只好聽死。帶她出去,假如碰著清軍,就將她交給他們,自己逃跑;假如碰到牧民戰士,憑自己的面子,也可以保全她。
楊雲驄修好那輛破爛的馬車,將她輕輕放好,推出山谷。草原上儘是屍骸,天空上有成群的大鷹,時不時撲下來食死人的屍首!有些大鷹,兩翅展開竟有丈余寬,撲下來帶著呼呼的風聲,十分可怖!放眼四望,草原上一個活人也沒有,只有幾十匹失掉主人的戰馬,在草原上茫然的亂跑嘶鳴。楊雲驄打了個寒戰,喃喃說道:「戰爭,戰爭!幾時才能沒戰爭呢?」
楊雲驄拉來了兩匹戰馬,套上馬車,又在戰場上搜到一些糧食,放在車上,驅著馬車,一路向南面走去,沿途都是屍首,一片荒涼,昨日廝殺的兩軍,已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漸漸,屍首少了,但仍然找不到活人。
納蘭明慧的病,好像越來越重了,她發著高熱,仍然不停地說譫語,氣息也越來越弱了。
草原無邊無際,好像要遠延至天邊,昨晚那麼多的人在草原的「青色的海洋」上消失了。楊雲驄獨自驅車,在大草原上驅馳,感到異樣的荒涼。納蘭明慧的病,更使他的心情特別沉重。太陽從東邊升起,又快要從西邊降落了。
納蘭明慧雙頰火紅,楊雲驄的心突突地跳,她的樣子可愛極了,但也恐怕是「回光反照」,臨死前的嬌艷了。楊雲驄這時再也不能顧什麼男女之嫌,他輕輕地解開她的領子,解開她的衣鈕,給她推血過宮。楊雲驄學過針灸,可是
手頭上沒有針,只好用手指在她的穴道骨節上揉捏,納蘭明慧悠悠地醒轉過來,忽然問道:「大哥,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你對我說一句真心話,一點也不許欺瞞我,行嗎?」楊雲驄道:「你說吧,我一定會真心地答你!」納蘭明慧面上飛霞,直紅到脖子,低聲說道:「大哥,你說……你要真心地說,你歡喜我嗎?」楊雲驄的心跳得非常劇烈,對一個病得這樣沉重的人,難道還能給她失望,而且,他實在也不能仔細的分析自己的感情了,他緊緊地抱著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明慧,我真心地歡喜你!」
枯萎的花復甦了!楊雲驄這句話比他的「碧靈丹」更有效,比一切仙丹靈藥都有效。納蘭明慧只覺一股暖流流過五臟六腑。楊雲驄感覺到她握著自己的雙手,忽然有力起來了,漸漸,她坐了起來,倒在楊雲驄的懷中,口唇壓在楊雲驄的面上,一顆火熱的少女的心,也熨在楊雲驄的心上,草原的黃昏漸漸寒冷了,可是楊雲驄的心,卻感到異常的熱,熱,熱!
楊雲驄茫然地抱著她,情感像奔馬,又如巨潮,混亂極了,也激動極了!不能說他沒有一點點後悔之感,在這剎那間,他曾想起了飛紅巾,飛紅巾是那樣的爽朗,笑聲就像草原上的駝鈴!他又想起草原夜祭之後,飛紅巾和他在草原的賽跑和夜話,是那樣的淘氣,而又是那樣的豪邁!那一晚,飛紅巾也曾向他表示過深沉的感情,但他的猶豫輕輕地將她的感情關在門外,他並沒有為她打開心扉,雖然,他自見飛紅巾第一面後,就把她當成自己最親密的人,那份感情,應該說是遠在他與納蘭明慧之上的!
但這種後悔的念頭剎忽就過去了,楊雲驄是一個英雄,他英雄的心命令他不許反悔,重視自己的諾言,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何況懷中的少女又是那麼樣真摯地愛他!他又覺得飛紅巾是像他一樣的人,應該受得起任何挫折,包括情感的折磨在內!而納蘭明慧在他的眼中,卻是一朵嫩弱的花,雖然她也懂得武藝。她是那樣的純真、無邪和溫柔,就像小孩子一樣,他需要愛護她,保衛她,將她慢慢引導到自己這面來。
楊雲驄和納蘭明慧緊緊地擁抱著,陷在一種「混亂的陶醉」中,過了許久許久,才給一陣馬鈴之聲所驚醒。楊雲驄抬頭一看,只見遠方有幾十匹馬飛馳而來,剎忽到了近處,為首的人嘿嘿冷笑,大聲叫道:「你就是楊雲驄嗎?你為什麼搶了我的俘虜,又殺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