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蒼茫

2025-02-04 07:32:30 作者: 酒澈

  連日積累的鬱結解了大半,我起身去浴室放洗澡水的時候,才認真打量起這個久負盛名酒店的內部構造。

  帆船酒店的房間本就奢華,浴室也不例外。衛浴用品是愛馬仕的牌子,淋浴設備除上方的蓮蓬頭之外,可以選擇上中下三段式噴水,旁邊的馬賽克壁畫下,有圓形的按摩浴缸,浴室門口還有皮質躺椅,細節處也是金燦燦的顏色。無論是門把、廁所的水管,甚至是一張便條紙,都鍍滿了金色。

  我在機場和警察局被扣押了一整天,渾身都黏膩膩的,洗完澡後終於神清氣爽,又哼著歌幫穆薩放了一盆洗澡水。

  他的腿不太方便,但也不至於不能自己洗澡。我扶著他到了浴室後,自己用酒店裡的電腦查明天的機票時間,一邊對著浴室問:「穆薩,杜拜的銀行撤銷起訴要多久呀?」

  「看效率了,萬一銀行職員剛好懶起來,可能得有一陣。」穆薩說,「你著急嗎?近期也不需要離境吧?」

  「我當然著急,我得回國呀。」

  他愣了兩秒,有些訕訕地問:「怎麼還要回國?還在生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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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知他誤會,以為我今日離開是為了躲他,連忙否認:「不,不是的。我今天回國,也不是因為生氣,是因為我爸爸病了。」

  他的聲音凝重起來:「病了?嚴重嗎?」

  「我媽媽說是個小手術,沒什麼事。」我想起媽媽反覆勸我不用回去,說服自己定下心來,「不過我久了沒回去,還是有必要去陪陪他們的。」

  「沒事就好。」穆薩鬆了一口氣,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那等明天早晨上班時間,我陪你去銀行問問,等撤銷起訴後幫你買機票。」

  聽到機票錢有了著落,我咧開嘴笑了,沒抗拒,也沒像之前那樣死撐著面子,心裡緩和下來,已把他當做一家人。<e。」他突然在浴室叫我的名字。

  「嗯?」

  「你過來幫幫我,我後背癢。」

  我走到浴室邊,把門欠開一條小縫,心裡還有些不好意思。見穆薩坐在圓形的浴缸里,金閃閃的裝潢渲染得氣氛有些迷離,小步小步地踱過去。剛拿起毛巾就被他抓住手腕,他的胳膊強健有力,輕輕一拉,我便被拽到浴缸里,衣服頭髮濕了大半,眼光也亂了。

  「我可想你了。」穆薩低著頭,額頭頂著我的額頭,鼻尖對著我的鼻尖,一隻手扶在我的腦後,避免我的頭被水完全淹沒,另一隻手便沿著脖頸一路撫下去,衣服的扣子順帶被解開。他輕輕滴吻著我的唇,舌頭刺到我的嘴巴深處。我只覺所有的氣息都被他捲走,喘不過氣來,不小心嗆了兩口水,他這才稍稍離開,輕聲說,「我跟你一起回中國吧,見見你的父母,讓他們先准許我們訂婚。」

  我平息了幾秒氣息,感受到他緊緊貼著我的身體,咯咯地笑起來:「你腿還沒好呢,哪能杵著拐杖去,乖乖在杜拜呆著,醫生說了,你要多臥床休息。」

  「好,聽你的,臥-床-休-息。」他一詞一頓地強調,說完就有一股火上來了,把已經不著絲縷的我從浴缸里抱出,拿起一旁的浴巾將我裹干,又胡亂將他自己擦了擦,兩個人跌跌撞撞連蹦帶跳地去了睡房。

  我有片刻的詫異,因為睡房的天花板上有一面與床齊大的鏡子。當我們糾纏,鏡子裡的光影也隨之翻江倒海。在身體與視覺的雙重的刺激下,我感受著他滿腔的憐愛和柔情,臉上的發被他輕輕拂開,一一細細吻過我的眼睛,鼻尖,耳垂,嘴唇,同時用身體將我覆蓋住包裹住,毫無保留地占據著我生命的核心。

  我們像兩株交纏的藤蔓,彼此糾纏,彼此容納。我的手按在穆薩起伏的肩頭,發熱的掌心幫助我去體會他的身體,亦體會這一程走來的甜蜜與苦楚。他的溫柔和堅硬,他的禁忌和放縱,他的微笑和哽咽,他的貫穿和撞擊,他給我的疼痛和快樂。我的腿纏繞在他的堅硬的腰杆上,看到鏡子裡的我們是如此地契合,忽然決定此生非他莫屬,恨不得把他嵌進我的骨頭裡,為每一個疼出的裂縫而驕傲。

  我屬於他,我只能屬於他啊。我在這個念頭中衝上頂峰,以為今生今世再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早晨醒來的時候,穆薩還在熟睡。我趴在他身邊,在薄暮的晨光中偷偷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身體,認真虔誠。從額頭,到耳廓,到胡茬,到他強壯有力的骨骼和肌肉。忍不住心想,我是真的幸運,我有著這樣美好的戀人,美好到我總覺得這是一場隨時可能醒來的夢。

  忽然我被他的一隻手抓住了手腕,另一隻手輕輕一勾,便把我整個身體籠在懷中,半睜著惺忪的眼說:「這麼大清早,不多睡會兒?」

  我低低地笑,叫著他的名字。

  「穆薩。」

  「嗯?」

  「穆薩。」

  「嗯。」

  「這一切好像是夢,真不願醒來啊。」

  「那就不要醒。」

  我抱住他結實的腰身,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呼吸間是熟悉的味道:「穆薩,你哪兒也別去噢。」<e,我等著你回來。等你回來,我們就開始籌備訂婚的事,我會請父母去中國提親的。」

  穆薩的指尖沿著我的皮膚往上滑,捉住我脖頸上串著戒指的項鍊。幾年以前,他以紀念之意將這戒指連著素璉送給我時,恐怕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輕輕地,他從我的脖子取下了項鍊,將那個小小的戒指捏在指尖,細細看了一陣,然後將目光轉向天花板上的鏡子。他看著鏡子裡的我,我也正看著鏡子裡的他。

  然後,他舉起那枚流光溢彩的戒,那枚沾染了我數年體溫的戒,輕柔而幸福地感慨:「等你回來,我終於可以把這枚戒指,從你的脖子上,戴到手指上。我一定會的,一定會的。」

  我凝望著鏡中的他,也笑了,前所未有的舒暢和柔軟。下一秒,眼皮卻莫名其妙跳得厲害。

  這樣的視角是很微妙的,我看著戒指在我眼前,又仿佛在天花板的那頭。我望著鏡子裡他滿足的笑靨,熠熠生輝的未來仿佛就在我們眼前,又似乎被吞噬在遙不可及的鏡面之內。

  在眼前,在天邊。

  仿佛一場鏡花水月,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

  沒有在帆船酒店逗留太久,銀行開門之前,穆薩便陪我等在了那裡。之後我坐在休息室,看著他一通聯繫折騰,終於在兩個小時後告訴我,起訴已經加急取消,我終於被允許離境。

  我買了張時間最近的機票,一個小時後登機。確定以後,穆薩立刻送我去機場,我在路上抓緊時間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

  「媽媽,我公司的事辦完了,已經買了機票,今天晚上就能回來。」我說。

  「我也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媽媽說,「你爸還有幾個小時就做手術了,等你回來,應該正在做手術。」

  「今天?這麼快?」我皺起眉頭,隱隱有些慍怒:「之前為什麼沒告訴我爸今天做手術?」

  「醫生安排的,說是儘快做手術比較好。」媽媽咽了咽口水:「你不是公司有事麼,而且你爸覺得沒必要告訴你,免得你擔心。」

  

  我的心一揪,胸口悶得慌:「擔心不至於不告訴我啊,我也擔心你們呀。」

  「汐汐,這是你爸爸的意思,我們也沒故意瞞著你。只是你隔著我們那麼遠,不方便回來,昨天你也說了公司忙,我們琢磨著,你就算知道了手術時間,用處也不大,便不想增加你的負擔。」她的話說得很輕柔,卻像是一陣驚雷,聲聲刺痛著我的心。想要辯駁,張了張嘴,卻發現事實的確如此,一下子變得啞口無言。

  媽媽頓了頓,緊接著那頭響起了模糊的低語聲,片刻後,她再次開口,「汐汐,你爸爸要同你說話,我把手機遞給他。」

  「好,好。」我捧著手機,只覺得空氣都滯重了起來,聽到爸爸的呼吸聲近了,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爸爸,你還好嗎?」

  「挺好。」他的聲音很平靜,帶著沙啞,疲憊和心酸都隱藏在深處,提起笑意說道,「等我從手術室出來,就可以看到汐汐了,真高興。」

  他明明在說他高興,我的心卻不知道為什麼疼了一下。爸爸很少這樣溫柔地叫我汐汐,他向來都是直呼其名,叫我「閔汐汐」,或者用方言大咧咧地說「你崽兒」。上一次他這樣溫柔地叫我「汐汐」,還是在杜拜醫院裡勸我離開穆薩的時候。

  他生病,我眼見著病魔與他弄斧耍戧,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心疼,無能為力。相隔千里,一個看不見父親在衰老,一個看不見女兒在成長,想近不得近,該是怎樣的錘心痛首。他疼著,我卻只能看,近不了身,交付不出這一腔赤誠。

  我的拳頭捶著胸口,死死地抵住那種發酸的脹痛,盡力帶著鼓勵的笑意說:「是呀,等你出來就可以看到你的乖女兒啦,許久不見我又長漂亮啦。還有,我新學了幾個中東菜,到時候做給你和媽媽吃喲。」

  「好,我等著。」爸爸輕笑了兩聲,靜了靜,突然似感慨似傷懷地嘀咕了一句,「中東菜,哪有咱重慶菜好吃。」

  「是比不得呢。」我應和著他的話語,「不過,也算是嘗個鮮嘛。媽媽說是個小手術,您就安安心心的,醒來我就在了。」

  我以為他會說「誰稀罕你在。」,就像他往常一樣嘴硬。爸爸向來是那樣,固執得不肯表露多少感情,非要擺出一副無情的面孔,也曾讓我誤解過那樣長的時間。可是這一次,他沒有那樣說,遲疑了兩秒,他才緩緩開口:「汐汐,你媽媽她很想你。」

  語氣柔軟得不像是他。

  這樣溫柔的氛圍令我一時難以承受,一時間仿佛看見了他蒼茫的雙眼,澄明的、釋然的、無力的。那雙乾澀而無力的眼,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黯淡下去,沉澱為隱忍的愛意。

  我愣了兩秒,張了張嘴,剛想要再次開口,電話那頭輕嘆一聲,已經掛斷了。

  我怔怔地捧著手機,突然間從頭寒到了腳。蕭索的風聲中有顫顫的尾音,我看見風沙盤旋的樹上有一片枯葉悄然落下——我的心被這片枯葉砸出的巨響,苦涼乾澀得想哭。

  穆薩送我到機場的時候,我還是滿心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他擔憂地看著我,問我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我搖搖頭,感覺自己心裡像有隻兔子竄來竄去,感嘆道,「媽媽明明都跟我說沒事的,不用擔心,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不安呢?眼皮一直在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久了不見他們,想得太多了,別害怕。」穆薩安慰地拍拍我的肩,「眼皮跳有災只是你們中國人的說法,要樂觀一些,相信沒事。」

  「嗯。」我說服自己承認這個說法,點點頭,深吸一口氣,「也對,我回去就可以看到爸爸媽媽了呢,大概是我想多了。」<e,我等著你回來。」他的眼神瞥向我脖頸間露出的項鍊一角,整個人的輪廓都柔和起來,盈滿期待說,「等你回來,等我把戒指戴在你的無名指上。」

  我心中感動,看著穆薩,輕輕地點了點頭,轉過頭進入安檢,笑容卻漸漸減退下去,手指都在發顫。整個飛行的過程中,我腦海里反反覆覆地翻騰著過去的畫面。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爸爸給我做飯,在廚房裡歡快地翻動著鍋鏟,哧哧嘩嘩的油漬聲。然後叫我去小區的商店買兩瓶啤酒,把找的零錢給我做零花。將豐盛的飯菜擺上,洋洋得意地等著我品嘗。我怎麼一下子想起了這些呢?我的心為何要這樣深深地鈍痛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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