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魔鬼

  「佛說世間眾生之苦他悉知悉見，可生靈浩劫時哪有佛法顯靈？金山寺眾僧慘死火海，大雄寶殿上的佛祖，不也冷眼看著？想去西遊，就先學會冷眼旁觀。」

  ——孫悟空

  敖榮說得沒錯，眼前的這些村民，他們全都穿著薄薄的一層布衣裳，而臉上竟無半點畏寒之色。

  「吉祥，你要把高僧帶到哪去？」

  方才那個滿面驚恐的婦人自人群里緩緩走出來，朝著小男孩招手：「來，過來，到娘親這裡來。」

  吉祥後退了一步，他緊緊地攥著一心的手臂，滿是哭泣表情的臉卻絲毫沒有變化。

  好疼呀。

  不過只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一心掙扎著，想要從吉祥的手中掙脫，卻怎奈吉祥抓得太緊，他無法掙脫。

  

  「吉祥！」婦人突然顫聲高喝，聲音悽厲非常，「快放開他，過來。」

  說罷，便奔過來，十指如鉤抓向吉祥。

  「滾開！」吉祥鬆開一心，雙手猛地推開婦人，力氣之大，竟將婦人整個人擊飛，跌倒在地上。

  阿彌陀佛。

  一心面露不忍，卻驚駭地發現，這一跌，竟是將那婦人跌得散了架！

  哪裡有人這麼一摔，就能摔散架的？

  一心眨了眨眼睛，但見婦人的身體如被摔碎的瓷器，七零八落地散落四處。卻不見一滴鮮血。

  這是怎麼回事？

  一心舉步走到婦人身邊，所見一幕，愈發讓他震驚。

  他看到的，不是剛才那個活生生的人。沒有鮮紅的血肉，也沒有飛賤四處的內臟脾胃，那包裹著森森白骨的，是有著細細密密針腳的皮囊，那充以血肉填滿身體的，是一把把枯黃的稻草。

  她……竟是一個人偶！

  一心被這一幕嚇了一跳，他怔怔地看著婦人。

  「呵！真是嚇死本太子了！」敖榮吐著信子驚叫，「原來是個稻草人！嘖嘖，恐怕她臉上的表情也是被畫出來的，瞧她這雙驚恐的眼睛，在這會兒倒是相當的應景，哈！」

  敖榮說著，笑了起來。

  一心沒有笑，他低垂著眼睛，充滿悲傷地看著婦人。

  「稻草人嗎？一隻沒有生命的稻草人……嗎……如果你的臉只是被畫出來的，為何眼角會有淚呢？」

  一心慢慢地俯下身，用他溫暖的小手，替婦人拭去了眼角的淚滴。

  婦人的眼波流轉，望向了一心。

  她用驚恐的、張大了的嘴巴，對一心說：「你有一雙溫暖的手，小和尚……跟那個人一樣……」

  她的嘴角艱難地向上，卻怎麼也扯不出一抹微笑，只能這樣驚恐地張著。

  「小和尚啊……」她說，「如果可以，請……救救我們吧，救救吉祥，救救那個人。因為……那些魔鬼，就要來了……」

  魔……鬼？

  一心疑惑地微皺起眉來。

  就在一心疑惑之際，突然有一隻手捉住了他，將他整個人提住，飛躍而起，穩穩落在了不遠處的房頂。

  「悟空？」

  一心驚叫。

  「嘿，孫猴子，你剛才去哪了？本太子還以為你跑路了！」雖然敖榮嘴上喊得囂張，但其實在看到孫悟空之後，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下來了一半。

  畢竟，跟未知的危險相比，暴戾的孫悟空的危險性還是相對可知的。

  這世界，最令人恐怖的，不是可以估量的危險，而是那些未知。

  「閉上你的蛇嘴，等著。」孫悟空說著，把一根凍草根叼在嘴裡，悠哉地坐了下來。

  一心可沒孫悟空那麼悠閒，他充滿擔憂地看向空地上的稻草人們，喃喃地道：「可是這些人……」

  「坐下。」

  一心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孫悟空按得坐了下去。

  「想要去西天取經，你就要學會冷眼旁觀。」孫悟空的臉上露出桀驁笑容，「佛說世間眾生心思所想他悉知悉見，可你見哪處生靈浩劫有佛法顯靈？金山寺的眾僧慘死火海的時候，大雄寶殿上的佛祖，不也是冷眼在看著？哈哈，眾生的劫難，還得他們自己受。」

  說罷，他舒展四肢，竟是躺了下去。

  眾生的劫難，還得他們自己受嗎……

  是啊……眾僧日日念佛，可當金山寺的師兄們葬身火海的時候，那端坐在大殿上的佛祖和菩薩，還有諸天護法和天龍八部們……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注視這著一切呢？

  一心沉默了下去，那雙清如水明如鏡的眼睛，靜靜地望著那些團聚在一處的人偶們。

  「吉祥，你竟對你的娘親做出這樣的事！」村長指著散落一地的婦人肢體，厲喝。可縱然他語氣如此憤怒，他的臉上，仍是掛著和煦的笑意。

  「她不是我娘！」吉祥毫不畏懼村長的喝斥，同樣大聲地嚷，「她只是那個人用法術變出來的傀儡，是假的。就連你們所有人，也都是假的，假的！」

  「住口！」有著憤怒表情的老大娘上前狠狠地摑了吉祥一巴掌，「你竟敢說出這樣的話！要是沒有那個人，我們早就死了！」

  這一巴掌打得太重，吉祥的腦袋猛地向一側轉去，但聽得咯吱一聲響，皮囊破裂，稻草立刻從破裂之處鑽了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忘恩負義！」稻草人群里有一個老者指著吉祥罵。

  「叛徒！」一個小男孩拿起石子朝著吉祥扔過去，石子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的身體又破了個洞，稻草順著那個洞瑟瑟地掉了一地。

  「黑了心肝！」

  「白眼狼！」

  咒罵和指責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種種表情誇張的臉都死死盯著吉祥，或悲或喜或怒，詭異至極。

  吉祥步步後退，終是一咬牙，大聲吼道：「忘恩負義的是他！背叛了我們的也是他！如果沒有他，我們村子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那些魔也不會盯上我們！」

  剛才還人聲鼎沸的討。。伐聲，在聽到吉祥的話之後，盡悉安靜了下去。

  整個村子，都只迴蕩著吉祥的聲音。

  「忘了，你們全都忘了！」吉祥的身體瑟瑟發抖，他用這輩子最大的聲音吼道，「你們忘了那些魔是怎麼來到我們村的，你們忘了他們是怎麼把我們踩在腳下，撕裂我們的身體，掏空我們的內臟，啃噬我們的血肉！那種痛，那種恨，那種苦，你們統統都忘了！」

  吉祥一邊說，一邊用手猛地抓向自己，他的皮囊被他抓得爛了，稻草也在他的抓取下四處飛揚，然而他一點都不在乎。

  「怎麼扯都不會疼，怎麼打都沒知覺，不會流血不會變老，也不會死……你們喜歡現在的樣子，是吧？你們喜歡這填滿了稻草、像破布一樣的身體是吧？可是我不喜歡！」吉祥用力抓了兩把身體內的稻草，舉到眾稻草人面前，顫聲道，「我寧願痛、寧願疼、寧願流血，寧願死，因為那樣我才是個活生生的人，是人啊！」

  他緩緩地，緩緩地跪倒在地，失聲痛哭：「我想活著，不想當一個稻草人啊！」

  是的，一切都是從那個傢伙來到村子之後開始的。

  那是一個遍體鱗傷、鮮血淋淋，目光空洞的白色怪物，他突然出現在村口，冰天雪地凍結了他的熱血，掩埋了他的身體，讓他如凍僵的野獸橫在雪地之上。

  是村長「揀」回了他，那隻怪物，那個惡魔，他們把他藏在鷹愁澗，每天給他餵食，直到他恢復健康。

  而這隻怪物，他們叫他「白龍」。

  起初，吉祥還很喜歡去找白龍玩耍。白龍是吉祥見過的最為神奇之物，他可以變成人，也可以變成龍，還隨心所欲地可以變成其他任何形體。吉祥曾問過白龍，他是不是神，誰知龍在聽聞這個「神」字之後勃然大怒，摧毀了半座蛇盤山。那是吉祥第一次看到這麼可怕的力量，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提過「神」這個字。那個傢伙，也恢復了正常。看得出，白龍也很喜歡吉祥，喜歡讓吉祥坐在他的背上，載著他飛翔上天。吉祥很開心，他終於知道原來飛翔竟是那麼自在！

  吉祥一心巴望著日子可以永遠這樣下去，也竊喜村長大叔揀回了這麼一個寶貝，只是沒有想到，正是因為這「寶貝」的出現，讓突如其來的災禍降臨了村莊。

  魔來了。

  從來沒有見過的怪物襲擊了村莊，他們比野獸更大、可魁梧，也更加可怕。他們有著鋒利的手爪和可惜的獠牙，和一雙雙瘋狂嗜血的眼睛。他們掀翻房屋，抓住村民們，撕扯他們的軀體，咬斷他們的喉嚨，啃噬他們的血肉。

  那整整一夜響徹雲霄的慘叫與悲鳴，那瀰漫在空氣里的血腥詭異的氣息，直至現在還栩栩如生地出現在吉祥的眼前，讓他驚恐，讓他害怕，讓他作嘔。

  讓他怎麼能忘呢？

  自己的軀體被一隻巨魔咬在嘴裡咀嚼的聲音，骨骼碎裂的聲響，鮮血流淌的痛苦，和無能為力的淒楚……

  他怎麼能忘！

  然而如今，他卻懷念起那種感覺來了。因為自從那場劫難之後，吉祥就變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不，不止是吉祥，村子裡的所有人都變成這樣了。

  他們說，是那個傢伙，那隻龍，讓大家重新復活，擁有了生命，也是那隻白龍在保護著大家。

  可是，如果這種像被修補的、破布袋一般的軀體也是重生一部分的話，他吉祥寧願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