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銀屏掩淚垂翠袖(1)
2025-01-31 14:42:02
作者: 馬小丁
第六十三章
銀屏掩淚垂翠袖(1)
朱成璧猛地驚醒,已是夜半,殿中的十二枝嬰兒小臂粗的巨燭燃得已經接近了紫金閬雲燭台,燭台下垂著的紅淚,仿佛洗盡的紅妝。朱成璧怔忪回首,窗外有清淺如流水的月光探入,在燭火微紅迷濛的光暈里繞著,似燃起一朵螢光燿燿。
竹息匆匆推開朱漆殿門,卷進的夜風裡似有夜梟的悲鳴,她掩飾不住滿臉的震驚:「太后娘娘,如貴嬪娘娘的孩子,沒了。」
朱成璧趕到長春宮的時候,朱柔則與朱宜修亦剛剛趕到,朱柔則握著絹子正焦急地詢問一側的內監,佩著的點翠鑲紅寶石鳳凰髮釵都微有錯移。朱宜修一向整齊的鬢角亦有些毛躁,披著的一件妃色繡海棠花披風在夜風裡展展而動,細碎的流蘇雜亂地揚著,面色無比焦慮,見到朱成璧前來,慌忙屈膝行禮。
朱成璧上前一步,怒道:「好好的孩子怎麼沒了!皇帝呢!」
朱宜修忙道:「母后息怒,兒臣剛剛傳了太醫局一眾太醫前來。」語畢,朱宜修瞥了朱柔則一眼,為難道,「皇上還在承明宮。」
「良貴嬪?」朱成璧眸光一凝,生生逼出一抹凌厲的寒意,「很好,看來也是按不住性子的,竹息,你親自去承明宮請皇帝過來!」
竹息匆匆離去,朱成璧轉身要進殿,卻見一個小宮女端著一盆染得鮮紅的水出來,她的面色慘白如雪,有幾縷血痕染在臉頰一側,映著如鏡的月華更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朱柔則聞到那股子血腥味,下意識捂住鼻子,已是低低乾嘔起來。
「皇后與嫻貴妃都不必進殿,哀家進去看一看,竹語,來扶著哀家。」朱成璧面色沉靜如霜,扶著竹語的手穩步入殿。
甫一入殿,便是極濃的血腥之氣混雜著藥草之氣如霧襲來,朱成璧下意識後退一步,卻見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躺著一個虛弱的女子,玉臂垂落在錦被外,水綠色織錦床幔上以銀線繡著的和合二仙的圖樣鮮血斑駁,仿佛是無意間抹著的胭脂,那樣靡麗的顏色,叫人心驚、亦是心寒。
五個月的身孕,應當是穩妥了才是,怎會在一夜之間驟然小產?
孟太醫匆匆上前,拱手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如貴嬪娘娘仍然暈厥不醒,身子大大受損,微臣會拼盡全力……」
朱成璧冷冷一笑,死死逼視住孟太醫道:「現在才知道要拼盡全力?如貴嬪的身子還算康健,怎會驟然小產?」
孟太醫唬了一跳,越發恭謹順伏,諾諾道:「太后娘娘息怒!如貴嬪的身子雖然康泰,但自有孕以來,時有心悸不安,周常在自盡後,夜裡常常不得安睡、失眠多夢,白日裡又精神不振,但微臣數番把脈,確實未曾察覺到任何不妥之處,也只能開一些滋補安胎的藥物……」
朱成璧望著殿外的鬱鬱蔥蔥,忽而嘆息道:「長春宮素來是花團錦簇,哪怕是頤寧宮與鳳儀宮都比之不過,但如今看著這樣的盛春景致,反而叫哀家愈發傷心……」
采容急急走上前來:「太后娘娘,如貴嬪娘娘醒了!」
朱成璧趕過去,卻見萬明昱正被一個小宮女扶起身靠在床頭,她的面色蒼白如宣紙,盈盈無力地望著朱成璧,嘴唇微微翕動,有兩行清淚靜靜滑落。
朱成璧忙握住萬明昱的手:「明昱,你終於醒了!」
萬明昱靜靜望著朱成璧,這一望,飽含著深不見底的絕望與淒楚,幾乎要叫朱成璧沁出淚來。
朱成璧拈著一方軟羅帕子,為萬明昱拭去淚水:「你若想哭,我不會攔你,但你若弄壞了身子,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萬明昱緊緊握著朱成璧的手,力道出奇之大,面上更浮出一抹奇異的酡紅:「有人要害我!一定是有人要害我!」
「皇上駕到,良貴嬪娘娘到。」內監的話音剛落,朱成璧已遽然起身,轉身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攉在良貴嬪面上。
良貴嬪嚇得面無人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首如搗蒜一般,哀泣道:「太后娘娘恕罪!」
「良貴嬪,你出去!」朱成璧抬眸冷冷看住玄凌,面容平靜如湖面不起一絲波瀾,仿佛一朵凌風綻放的高貴牡丹,風儀玉立,從容不迫,「長春宮的宮女,已經把話帶到了承明宮外,卻傳不到裡頭,怎的,是皇帝疏忽了麼?良貴嬪新貴得寵,婉轉迎合帝心,但皇帝總得分了輕重!」
玄凌不敢應話,更不敢看向朱成璧的眼睛,自己雖然掛念如貴嬪的孩子,但幾次三番的探視都被她婉拒門外,終究也逐漸疏忽了,三四日才宣了太醫問一問胎兒是否安好,也怠惰去理會長春宮的事情。如今被朱成璧斥責,他不敢反駁,只垂著手站著。
微風篩進殿中,玄凌的髮鬢垂下一綹細發,朱成璧皺一皺眉:「皇帝飲酒了?」
玄凌微露尷尬之色:「兒臣晚上與良貴嬪獨處,多飲了幾杯,是而睡得較沉。」
萬明昱冷眼看著良貴嬪茶白色的裙裾在殿門邊一閃而過,心裡湧起強烈的恨意,連望向玄凌的目光都盡染了痛恨與怨憤。月光那樣和緩,落在床頭卻分明是一層寒霜,有冰冷的寒意侵入肺腑,孩子沒了,是嫻貴妃,是德妃,是良貴嬪,還是安小儀?萬明昱只覺得那樣累,那樣疲倦。她突然想起太后失子之後,在自己面前的痛不欲生與濃烈的絕望,突然覺得,這個宮裡,處處都是埋伏著的暗槍與明晃晃的刀劍,只消一個不慎,就是屍骨無存。
身子越發的虛弱下去,直到眼睛都沉重地睜不開,萬明昱緩緩躺倒下去,耳畔聽到的最後一聲是玄凌焦慮的呼喚:「如貴嬪?如貴嬪!」
若我也死了,能如誰的願呢?
萬明昱再一次暈厥過去,整個長春宮都手忙腳亂起來,良貴嬪捂著側臉甫一出殿,卻被朱柔則喚住:「良貴嬪是怎麼了?如貴嬪怎麼樣了?」
良貴嬪目光如劍,倏的向朱柔則射去:「皇后娘娘,嬪妾是怎麼了?嬪妾自然是托您的福,才得到太后娘娘賜下的這記耳光!」
良貴嬪素來溫柔可人,連說話都是吳儂軟語般的輕聲細氣,此番驟然發作,無非是惱恨自己得寵的緣由罷了。
朱宜修上前一步,低低斥道:「放肆!」
良貴嬪方回過神來,驚出一身冷汗,慌忙跪下道:「皇后娘娘恕罪!嬪妾方才是糊塗油蒙了心,不該這樣頂撞您!」
朱柔則輕嘆一聲:「罷了,你回宮吧。」
待到良貴嬪出了長春宮,朱宜修扶住朱柔則的手臂勸道:「良貴嬪挨了耳光,自然滿心裡怨怒,皇后娘娘不必記在心上。」
朱柔則的眼神黯淡如天際掩入烏雲里的星辰,她抬手按一按眉心,嘆息聲綿長似夜風穿越枯萎枝丫:「我又哪裡能放在心上呢?若我都放在心上,只怕要日日以淚洗面了。」
朱宜修心中下意識一涼,轉瞬卻有一絲竊喜悄悄攫住了心頭,她望著面前的朱柔則,眉眼間覆著一層清愁,即便是這樣的神情,她依然美得讓人移不開雙目。自從去年冬日以來,太后與皇后之間原本還算幾分融洽的關係再度寒若堅冰,即便太后表面上做得再客氣,順風而倒的妃嬪與宮人們依舊看得分明。
帝王恩寵於宮裡的女人而言,就是一件華衣,在這寂寂深宮裡頭,雖是先敬羅衣後敬人,但若只有帝王恩寵、卻無手段的女人卻是如履薄冰。從前的舒貴妃再怎麼不濟,好歹還有尚為琳妃的太后一力扶持、維護。如今的朱柔則,幾乎是要窮途末路了。
朱宜修握著絹子點一點唇心,望向天幕上那一鉤新月,在唇角冷凝了笑意。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捧著一盞鹿苑毛尖,望著安小儀道:「皇后當真是可憐,執掌鳳印,卻根本無力掌控後宮,如今如貴嬪的孩子又沒了,只怕太后更要厭煩她了。」
安小儀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蘭花別針:「皇后娘娘自然是要失意的,周氏的事情,已經讓太后娘娘對她不滿,如今皇上在承明宮裡飲酒作歡、以致如貴嬪出事之後遲遲到不了長春宮,更是皇后娘娘管束後宮不力。貴妃娘娘不過病了幾日,沒有約束宮闈,就生出這樣的事情,皇后娘娘又如何能夠自圓其說呢?」
朱宜修低低一笑:「那便也罷了。只是如貴嬪此番小產,實在是奇怪得很。她得寵,長春宮裡的東西樣樣都是好的,太后也是百般照顧,難不成只是因為皇上對她不如從前那般上心,就動了胎氣嗎?」
安小儀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之色,垂了眸子比了比純銀護甲上鑲著的珍珠,淡淡道:「是她福氣薄罷了,貴妃娘娘何必這樣看重她。」
朱宜修瞥一眼安小儀頗有些幸災樂禍的神色,正色道:「本宮知道,如貴嬪得寵,你心裡多少是不樂意的,但可別在她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來,若她對你著了惱,只怕本宮也救不得你。」
安小儀一凜,忙道:「嬪妾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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