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應憐夜半幽夢生(2)
2025-01-31 14:38:49
作者: 馬小丁
應憐夜半幽夢生(2)
「本宮再如何被你踩於腳底也是曾經的國母!」夏夢嫻語音沙啞,似寒冬臥於冰雪之上的孱弱寒鴉,她扶著床緩緩站起,卻是有些微微顫抖。
借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一瞧,朱成璧陡然發現,夏夢嫻竟然穿著明黃朱紫的皇后鳳衣,想必是從鳳儀宮裡帶出來的,而那一匹青絲雖是白得厲害,但依舊是挽成端正的凌雲髻,絲絲不亂。
夏夢嫻猛地睜開雙眼,渾濁的目光竟似一道迅疾的閃電劈來,朱成璧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只靜靜平視著她。
似有暗潮在這間小小的屋子內涌動,夏夢嫻與朱成璧,這是紫奧城昔日和如今最尊貴的兩位女子,彼此正怒目相視,似是激起了無數冰涼徹骨的浪花擊岸,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奔涌潮水,揮灑前仇舊恨,要狠狠算清這筆帳。
然而,紫奧城裡的帳,又如何算得清、如何理得順?今日,你意氣風發、貴傾六宮,他日,你便成了階下之囚、枯等末日。
朱成璧緩緩道:「終究,這隆慶朝也只有你做過皇后,這皇后鳳衣,雍容華貴、克盡至尊,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能看到威儀。」
夏夢嫻冷冷一笑,不置可否:「今日,只有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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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璧嗤的一笑:「你以為還會有誰?」
「皇上呢?」
「皇上與舒貴妃在桐花台。」朱成璧悠悠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點點香塵,「他早已厭極了你,怎會再見你這張臉。」
「桐花台?」夏夢嫻自嘲的一笑,眼角微微漫出淚意,尖刻的皺紋肆意張揚,如一張破舊的蛛,她陡然提高了音調,如利劍的寒冷鋒芒,「朱成璧啊朱成璧,看來你也不好過,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中秋啊!他不管你,他只在意那個擺夷賤婢!」
朱成璧淺淺一笑,曼聲道:「那您以為,本宮是應該與她阮嫣然斗個你死我活才罷休,還是在德陽殿內終日以淚洗面呢?從阮嫣然進宮開始,你我就應當明白,只要她在紫奧城一日,你我都失盡了得盡恩寵的可能。」
良久的沉默在昏暗的屋內蔓延,仿佛時間的腳步,無聲無息。
朱成璧淡淡一笑:「真真是報應不爽,你害死那麼多人,如今能留你一命,皇上已是格外開恩。」
夏夢嫻毫不在意,只揚一揚眉道:「本宮是為了自己,那又如何!倘若不是本宮無有所出,又怎會一敗塗地!」
朱成璧嗤的一笑:「你輸到如此田地,可明白是為什麼嗎?」
夏夢嫻雙手微顫,眼中的恨意逐漸積聚,如熊熊的烈火燃起,直欲將朱成璧吞噬:「朱成璧!你幾次三番算計我!本宮敗落到此種田地,還不是拜你所賜!」
朱成璧搖一搖頭,輕輕一笑,對她凌厲的目光置若罔聞,喚道:「竹息。」
竹息會意,從袖中取出一張微黃卷邊的紙張,恭敬遞到夏夢嫻面前,笑道:「皇后娘娘請過目罷。」
夏夢嫻不明就裡,只是接過那張紙,只一眼,便如遭雷擊一般,眼中從不可置信到惶然震驚再到濃烈稠密的恨意,她的雙手雖如秋風中被吹落枝頭的黃葉一般顫得越發厲害,但卻緊緊扣住那張紙,似抓住獵物的鷹隼,厲聲喝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朱成璧握了帕子點一點鼻翼的粉,一字一頓道:「徐太醫,徐長華!」
夏夢嫻猛地衝上前來,動作迅猛,似敏捷的獵豹,一把狠狠抓住朱成璧的衣領,竹息嚇得面無人色,狠狠斥道:「你瘋了!快放開娘娘!」
夏夢嫻回首狠狠瞪向竹息:「住嘴!」語畢又緊緊迫住朱成璧淡然從容的目光,「是林若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夏夢嫻的力氣極大,朱成璧卻也不怕,只笑盈盈覷著她:「您既是明白人,又何必再來問我?」
夏夢嫻愣神片刻,緩緩鬆開朱成璧,手中的紙張飄落地上,「難再有孕」四個小字格外醒目,在夜色中竟透出一絲冰冷的幽光。
「難怪。」夏夢嫻喃喃自語,「難怪她在我面前如此恭敬,她一早便算計准了,我不能有孩子,她好狠毒的心。」
朱成璧徐徐打斷:「不論是林若瑄做的,還是旁人做的,你我並不知情,不過倒有一點確定,她既然知曉你不能有孕,那麼必定是撇不清關係。」朱成璧淺淺一笑,「左不過,林若瑄已經死在了你前頭,你若有話要問她,來日去了地下好好審她便是。」
夏夢嫻虛弱的一笑,緩緩跌坐在地上:「我很可笑,是不是?我看錯了皇上,以為他能回到我身邊,我苦苦等了三十年,結果卻等來了阮嫣然。我看錯了林若瑄,我以為她能幫我扳倒湯馥嫻,沒想到,她卻先對我下手。我看錯了賀婉儀,看錯了睦嬪,看錯了韓雅潔,我以為可以扳倒你,誰料她們個個都不中用!」
朱成璧正一正褶皺的衣領,平靜地俯視著她:「你還能明白過來,也不算枉了自己這一生,既是知道自己最大的短處便是看人不准、任人不察,你去了奈何橋,便好好向孟婆討一碗湯,來生再做個聰明的。」
夏夢嫻目光如錐,直欲扎進朱成璧心底:「如今你得意了,就來給本宮說教麼!本宮死了又如何?你眼睜睜看著阮嫣然得盡恩寵卻毫無反擊的勝算,你的日子,只怕比這錢糧胡同更難熬!」
朱成璧緩緩轉身,香案上供奉的沉香依舊在靜靜燃燒,一縷縷的香霧升騰上去,又瀰漫開來,仿佛夏夢嫻逝去的榮華與韶光。
朱成璧聲線清冷,似那初冬薄薄的晚霜:「好過如何,難過又如何?人最要緊的,不是眼下的利益榮光,而是來日的霸業宏圖。」
夏夢嫻一怔,轉瞬已是明白過來:「你不爭寵,是因為你不屑一顧,你在乎的是帝位。」夏夢嫻唇角一勾,冷冷笑道,「所以阮嫣然就算日日承寵也是無妨,你只要為玄凌鋪好來日的路便足矣,我真是小瞧了你。」
「紫奧城,從來就是色衰則愛弛,愛弛則恩絕,恩絕則不復相見。」朱成璧輕輕一點夏夢嫻微乾的嘴唇,「早早明白這一點,便能早早脫離苦海,所以,本宮能贏過你。本宮如今執掌六宮大權,你,卻只能在這裡苦苦等死。」
夏夢嫻淒絕一笑:「你贏過本宮?你錯了!」暗啞的笑意漸濃,如撕裂的布帛,催耳而驚心,「朱成璧!你眼中只有帝位,你別忘了,你也是女人!你得了帝位又如何!本宮輸的徹頭徹尾,你真當你自己是贏的徹心徹骨麼!這世間的女子,從來都不以權力定輸贏!你贏了帝位,輸了丈夫的心,那你依然是輸!紫奧城的妃嬪,沒有誰能贏過阮嫣然!」
朱成璧渾身一震,不由倒退兩步,夏夢嫻極力撐著站立起來,背靠著門框,幾乎搖搖欲墜。
「那又如何!」朱成璧怒視著她,雙手狠狠握住,「本宮來日既入主頤寧宮,便是天下至尊、便能母儀天下!」
「來日史書工筆,你不過是一個冰冰冷冷的太后,就算後世再如何為你累加尊號,就算你威加海內,名傳漠北,也遠遠抵不上阮嫣然!那是因為,她幾乎得盡了一個男人所有的愛啊!」夏夢嫻一語未必,連聲喘息,兩行淚水緩緩流出,映著月光流轉,仿若兩柄極鋒利的匕首,狠狠扎向朱成璧的心,沉疴翻動,傷痕累累。
「你到底還是年輕,你還不懂。」夏夢嫻止住了喘息,靜靜轉身,只留給朱成璧冰冷的背影,「等你白髮蒼蒼,等你坐在頤寧宮的窗下獨望夕陽,你便明白,再多的權力,都遠遠及不上你所擁有的美好回憶,就算你日後能將舒貴妃幽禁於關雎宮一生一世,你還是輸得一敗塗地。」夏夢嫻緊緊握住雙手,似是拼上了全部的氣力,突然向院中奔去,朱成璧一愣,匆忙出門,卻見她舉袖蒙面,一頭撞入院中那口廢棄的水井,「砰」的一聲如同一記悶錘狠狠砸落。
夏夢嫻那樣的女子,即便是赴死,也不會給旁人得意的機會,到底是夏氏一族的女兒,這樣的心性,普通官宦人家又如何養得出?
朱成璧雙腳一軟,幾乎站立不住,竹息忙扶住她,急急喚道:「娘娘,您別聽她的,您還有四殿下。」
朱成璧目光淒涼,緩緩掃過那口水井:「她說的對,其實,我與她,具是輸得一敗塗地。」
竹息低低道:「紫奧城從不允許專寵,一旦有人專寵,所有人,都會輸,但那專寵之人卻並非良善,間接害死這麼多條人命,她才是真正的魔鬼!娘娘,錯的不是您,也不是夏氏,是阮氏,是她,擊破了所有人的希望,即便青史留名,後人,也不會羨慕她分毫!」
朱成璧緩緩吸一口氣,望向夜幕中那一輪玉盤:「她不需要贏得後人的羨慕,她只需贏得自己這一生不負,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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