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依然不悔(6)
2024-05-08 16:11:48
作者: 姒錦
這一日是永祿五年臘月初七。
天漸冷,有雪,也有絲微陽光。
北平城的長街短巷,熱鬧非凡。府衙早早貼了告示出來,安排百姓觀禮的秩序與防務,禁衛軍天不見亮便把城池守護得密不透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俊俏的兒郎們個個持械披甲,面容肅穆。城裡的百姓昨兒夜裡便前來占好了觀禮的位置,不舍離去,便是離京幾十里地的人也有專程過來,就為了一睹這場浩大的皇室盛宴。
好好的皇城根兒,硬是擠了一個水泄不通。
人頭攢動的街面上,阿記壓下斗篷,默默後退。
熱鬧、繁華、喜悅……這些都只是屬於旁人。
她像一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在眾人熱火朝天的議論中,身子冰冷,心也冰冷。今日是屬於趙樽與夏楚的好日子,可趙綿澤卻身陷陷囹圄……他在大牢里,會是怎樣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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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與他有過身體接觸,她覺得自己幾乎能感覺到他的痛楚。一顆心,嘶啦啦的疼痛。
那是一條很長的甬道,阿記沒有走過。
但這樣的氣氛,卻是她熟悉的。
宮闈紅牆,幽冷甬道,她曾經呆了數個春秋。逃亡數年,今日終究又回到這樣的地方,走向她與趙綿澤最終的歸屬。
當然,那戒備森嚴的大內宮廷,並非她可以隨意進入的。若她想偷偷去見趙綿澤一面,基本沒有可能。但她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見他。
她找到值守的禁衛軍,只說了幾個字。
「我是洪阿記。逃了幾年,累了。」
長長的腳鏈似是很久沒有接觸過人的身體,鏈條上生了鏽,拖在青石板的地上,發出「叮噹哐哐」的聲音。鐵鏈很沉重,她走得有些慢,腳步卻很堅毅。
她原本可以遠走他鄉,帶上他給的那一大筆錢,置田買宅,過上舒心日子。可於她而言,沒有他的地方,是繁華安樂的家宅,還是冰冷潮濕的囚室,又有何區別?她只想與他在一起,一起成為階下囚,來日共做斷頭鬼。
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值不值得?
她並沒有考慮過答案,只因為他是趙綿澤。
洪家在魏國公案之前也算高門大閥,父親叔伯皆在朝廷為官,鮮衣怒馬,春風得意。可洪阿記小時候的日子,並不那麼樂觀。
她的父親,除了妻,還有妾,除了妾,還有通房,除了通房,還有侍婢,除了侍婢,還有歌女……他強大的繁衍能夠,為阿記添了許多兄弟姊妹,在那所宏偉的深宅里,每日都上演著雞飛狗跳、爭寵鬥豔的戲碼。她那時以為,譜天之下的男子都是如此,直到見到趙綿澤,那時他對夏問秋的專一,挑動了她心嚮往之的情竇。後來他迷途知返,對夏楚的一往情深,也讓她堅定了那份仰慕。
不管他需不需要她,她只想對他好。
他勝,她便看他君臨天下。他敗,她便陪他浪跡天涯。他生,她便為他鞍前馬後。他死,她便與他共赴黃泉。
*
皇城「墨家九號」醫廬里的四季,並不明顯。
外面的寒冷,似乎永遠也透不入這個地方。
夏初七穿了一身厚重繁複的大紅喜袍,頭上金鳳珠玉串牡丹,肩上翟衣霞帔加蔽膝,端得是畫中仙子,高遠入塵,又如烈日嬌花,艷麗奪目……可平白無故被打扮成這樣,她滿腦子疑問——過生辰,為什麼搞成這副德性?
一屋子都是漂亮的女人,燕聲鶯語,對她評頭論足,可就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嚴肅的問題。她們只道陛下有旨,娘娘過生辰要穿得隆重。
非得隆重成這樣?
夏初七默了。
今兒這些久不碰頭的婦人都入了宮。梓月,菁華,李邈,烏仁,梅子……一個都沒少,這些年的相夫教子,她們整日關在深宅,平常偶爾串門,卻很難像今日這般集在一起玩笑。夏初七感慨著歲月,也就不反抗了,由著她們高興,想怎麼折騰她,就怎麼折騰。
「可你們也不能把老子打扮得像個發了情的狐狸精啊?」
一張臉塗得白面似的,嘴巴像喝了血,她對著鏡子觀察半天,終於怒了,「我說各位夫人,這不是戲台上唱曲兒的臉譜麼?」
時下新娘子,臉上化妝都極為誇張。
夏初七像見了鬼,其餘人卻見怪不怪。
趙梓月更是笑不可止,「皇嫂,這多好看呢?就跟那東施效顰似的,塗得白璧無瑕,把你鼻子上那一粒小雀斑都遮住了……」
夏初七差點兒內傷。
對於時下之人的審美觀,她不敢苟同。
對於趙梓月的即興成語,她更為憂傷。
「娜娜……」她呻吟般轉頭,小聲喚,「拜託你了!」
趙如娜輕笑一聲,「娘娘,臣婦知道了。」
夏初七「呵」一聲,無奈地搖頭髮笑,「你能把大牛哥教得可以考狀元,一定也有本事把梓月教得不亂用成語。我信你,肯定行。」
趙如娜但笑不語。
「你們這群烏合之眾,又瞧不上我。哼,不與你們好了。」趙梓月吐個舌頭,翻個白眼,依舊沒心沒肺,依舊亂用詞語,跟個小姑娘似的,一張童稚的小臉兒上似乎永遠染不上歲月的痕跡。這讓夏初七不得不感嘆鬼哥的不容易,也不得不感慨大晏皇室能教養出這麼一個公主,也真是碰了鬼了。
幾個人玩笑幾句,夏初七卻見烏仁正與李邈兩個一直在小聲說著什麼。烏仁掩口而笑,李邈卻瞄一眼她,偷偷捏了捏烏仁的手,小聲「噓」道:「先別提這件事兒,莫讓她聽見。」
烏仁含笑點頭,小聲回道:「我曉得的。」
夏初七訥了悶了,朝她倆「噯」了一聲:「二位大嬸,君不聞『婦有長舌,唯厲之階』?快!老實交代,說我什麼壞話呢?」
「哪有?」李邈笑著過來,上下打量一番她身上華服,「我與烏仁在說,今日娘娘英姿颯爽,屬實就跟那東施效顰似的……」
「喂喂餵……」夏初七還沒有吭聲,趙梓月便不服氣了,她橫了李邈一眼,扯著嗓子道:「太子妃,你幹嗎要東施效顰,學著我說話啊!這般讚美我,可不好啊。」
「噗!」夏初七笑了,「梓月這回總算用對成語了。」
「胡扯!」李邈抿抿嘴,正經道:「梓月公主這令人憂傷的本事,豈是我等粗笨之人學得會的?莫說東施,便是南施和北施來了,也只能徒惹笑話。」
趙梓月大眼珠子一愣,「我只曉得東施和西施,原來還有南施和北施?不得了啊,她們那一大家子人在一塊兒,豈不是比我們還要熱鬧?」
李邈的笑容僵在臉上,看樣子是內傷了。
夏初七也被趙梓月說得幾欲昏迷,趙如娜卻輕嘆著接過話來,「太子妃說笑了,皇姑還是有很多優點的。」
趙梓月小臉帶笑,「對唄,我家駙馬說了,我優點可多呢。」
趙如娜笑著點頭,「最大的優點,便是惹是生非。」
趙梓月望她一眼,尷尬了,「嘿,不就是在你家嫂子的醃蘿蔔窯里放了一條菜花蛇麼?怎的,她找你告狀了?」
趙如娜道:「告狀沒有,訴苦就有了。」
趙梓月嘴裡哼哼,搓搓鼻子,頗為自得,「我還不是為了替你出氣?誰讓她沒事與那些深宅胡同的三姑六婆瞎咧咧,說你壞話來著?本宮素來俠義心腸,最喜路見不平,拔刀放蛇,這一回,算便宜她了……」
趙如娜嘆氣,「可那壇醃蘿蔔,是為我準備的啊。」
趙梓月愣看她一瞬,「你為何要吃醃蘿蔔?」
趙如娜淺笑靨靨,「我為何不能吃醃蘿蔔?」
趙梓月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哦」一聲,瞄向她的肚皮,笑得詭秘,「菁華,你是不是懷上寶寶了?……若不然,為何要吃那酸掉牙的醃蘿蔔?」
趙如娜失笑,與夏初七對視一眼。
「誰說梓月皇姑傻白甜來著?」
傻白甜這詞兒是夏初七說出去的,可這會兒她一臉嚴肅,撫了撫頭上金冠,拂了拂身上喜袍,她左右掃視一眼,正色道:「往後誰說梓月是傻白甜,本宮定不饒她。」
幾個人都被她逗笑了,烏仁淺眯了眼,輕笑道:「那是自然,若說公主傻,那晏家的三個小兒女哪來?」
一提這事兒,趙梓月便面紅耳赤,吐著舌頭,小聲嘀咕她:「烏仁最不厚道,見色起意,打擊報復,就曉得戳我脊梁骨……」
烏仁抿笑一聲,繼續逗她:「房中之事,你我婦人談談無妨,與脊梁骨何干?」
趙梓月小臉紅得大蝦似的,登時急了眼,「怎不相干?房中之事,不都得挨肩搭背麼?」
「哈哈!」
一眾深宅婦人,全都沒形象的笑開了。
夏初七端坐的身子,也斜歪著,樂得合不攏嘴。
可看她幾個鬥嘴,她心底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她們分明就有事兒瞞著她,卻故意扯東扯西,岔開話題,到底是為了哪般?她琢磨許久未有定論,吉時便到了。
「陛下交代,要給娘娘驚喜,娘娘先委屈一下。」
一個笑容滿面的嬤嬤過來,在她頭頂蓋上一方大紅綢帕,頓時遮了夏初七的視線。
「……這趙十九到底搞什麼鬼?過生辰還要蒙住頭?」
醫廬外面,早已停好一輛大紅的輦轎。
八名錦衣郎氣宇昂軒立於轎旁,身系紅綢。
四十八名內侍執黃蓋紅傘雉扇朱團扇羽引幡等立於道邊。
七十二名男童女童著盛裝,手執花籃,遍灑花瓣。
一千零九十九名禁衛軍身系紅綢持崗道旁,一直綿延到承天門前,從醫廬門口鋪就的朱色地毯宛如火紅艷陽,鋪了喜輦走過的一路。鮮花、紅毯,喜樂齊鳴,禮炮聲聲……這一場皇后生辰,帝後大婚,令天下譁然,北平城更如沸水油鍋,萬人空巷。
除了夏初七自己,無人不知今日是她的大婚。
當然,夏初七不是愚蠢的人,心底有了些猜測,只不過沒有定論,只能自己在喜輦中嘀咕。錦衣郎走得很快,喜輦卻抬得很平穩……她身在轎中,並無半分顛簸,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走到了哪裡……只覺身處的氣氛很詭異,像有無數人在旁觀,但卻無人敢議論,耳側除了禮炮與喜樂,並無其他。
「寶音……?」她輕喚。
「炔兒……?」她又喚。
「囡囡……?」她再喚。
「娘老子過生日,小屁孩兒都野哪去了?」
沒有人回答她,她仿佛進入了一個無人的世界。
等了許久,轎身才停下,她鬆了口氣,正待伸手去揭頭上的綢布,卻聽見鄭二寶尖細的嗓音,從轎外傳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天之命躬於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爾夏氏初七,魏國公夏廷贛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順恭懿之德,濟朕於貧窶,扶朕於繁難,數之七載與朕琴瑟和鳴,莫不相歡。今朕欽承大統,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節奉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承祀於廟,母儀天下,正位中宮……」
隨著鄭二寶「布告天下,咸使聞知」的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夏初七總算明白了。這道聖旨是她不曾親耳聽過的,她的冊後典禮,她也不曾親自參與過,如今趙十九,是借她生辰之際,為她補了一個大典啊。
當年苦難時,他曾說,要以江山為娉,給她一個普天下最為隆重尊貴的大婚之禮,卻因種種變故一再拖曳。之前想來,她雖有遺憾,卻不以為意。畢竟人活著,便是最好的了。哪曉得,他竟瞞著她做了這樣的事兒?
酸喜參半,她石化在轎里。
喜輦外面,萬民齊聲恭賀帝後大婚,賀皇后生辰,一句又一句千歲千歲千千歲,萬歲萬歲萬萬歲,震得她整個身子都有點怪異的酥麻,如突然墜入雲霧之中,似夢似真。
轎門在這裡打開,一隻剛毅有力的大手,伸到她的紅蓋頭下面。夏初七認得,那是她熟悉的手。她輕輕搭上去,那手上的觸感與溫熱,適時熨帖了她的心臟。她手一緊,他反握住她。
這一刻,雙手交握,似是亘古。
她輕輕抬步,跨出轎門,低垂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身側一名轎夫的腳上。那不是尋常錦衣郎的靴子。
錦衣郎的皂靴,雖也華麗,卻遠不如這雙靴子。
且那雙靴上輟有金絲花紋,質地精緻,頗有漠北風情。
她激靈下,身子頓住,想到了一個若干年前的賭約。
「若本王贏,大都督必為本王抬喜轎。」
那一次她「嫁」與趙綿澤,東方青玄曾為她抬過喜轎,順利把她抬入了晉王府,嫁給了趙樽。這一回,難道又是他?多年不見,她知曉一些東方青玄的事情,也知道他從兀良汗來了北平,但隔著一頂紅蓋頭,她卻不敢肯定。
察覺到她的僵硬,趙樽輕聲一笑,道,「大汗言出必行,果然君子風範,朕心甚慰。」
果實是東方青玄?夏初七肩膀微動,剛想轉過身去瞧瞧,身子便被趙樽的手掌扼住,半分都動彈不得。
這個男人……她心裡有點好笑。
東方青玄的聲音適時傳來,「承君一諾,必守一生,本汗向來如此,南晏皇帝陛下不必太在意。」
清越柔媚的聲音一如既往,並不見人,只聽其聲也能知道此人必是錦衣鸞帶玉袍飄飄的名門公子。夏初七緊揪的心臟,落了下來。身為醫者,察言觀色,可知其病。由東方青玄的聲音,她可以聽得出來,他中氣十足,身子好處很。看來這些年的調養,他餘毒已清,沒有性命之憂了。如此,她便安心了。
她輕盈的腳步,跟上了趙樽。
喜帕下,她看著地面,由趙樽牽引著,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門的城樓。
這裡很高,可遠眺長安街。
此時正臘月,天氣漸寒,她也有點冷。趙樽半摟著她,側過高大的身軀擋在風口上,她的身子便剎那暖和了許多。一個小小的動作,令場上眾人心裡低嘆。
這皇帝對皇后,簡直寵得上了天了。
執令官怔愣一瞬才反應過來,按照規矩說了一長串「喜國喜民」的吉利話,等樂禮響過,一柄喜秤便落在趙樽的手上。他專重地伸過去,挑開了夏初七的紅蓋頭。
夏初七一愕,有些詫異。
蓋頭不應該是在洞房裡揭的麼?趙十九這貨是越來不走尋常路了,竟然在光明化日之下,在眾人圍觀的城樓上挑了她的蓋頭。
「陛下……?」
她錯愕的小臉兒,生動俏麗,滿是疑問。
趙樽盯視著她,深邃的眸底有一抹柔光划過。
「阿七,今日在承天門城樓上,於百官和萬民之前,我與你大婚,向你承諾,也向天下人承諾,從今日起,我趙樽必護你一生,憐你一生,愛你一生,無論順境還是逆境,無論富有還是貧窮,無論健康還是疾病,無論青春還是年老,定與你風雨同舟,患難與共,不離不棄,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誓詞是她當初在迴光返照樓說過的。
事過多年,她沒有想到趙十九還記得。
臉兒紅紅,眸子嬌嬌,她在萬眾矚目中,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的老臉兒都臊了起來,一雙眸子也剎那蒙上水氣。
「趙十九,我願意。」
趙樽輕笑,「朕沒問你願不願意。」
夏初七:「……」
這麼大煞風景的話,趙十九說來真是坦誠啊。
「好,那本宮便成全了你。趙十九,謝恩吧?」
這句話她說得極為小聲,只有他聽得聲。
哦不,還有立在邊上登時變了臉,一陣紅一陣青的喜婆。她心裡話兒:娘娘這麼凶,她知道這麼多,會不會有性命危險?
果然,皇帝竟是點頭,小聲回應。
「謝過娘娘!」
「免禮!」
這顛倒的陰陽與倫常,嚇得喜婆恨不得戳瞎雙眼。
可夏初七渾然不知她的窘迫與緊張,只輕靠在趙樽的身側,端正了身姿,挺胸抬頭站在城樓,迎著冽冽冷風,俯瞰他的江山,聽他的臣民伏地跪拜,齊聲賀禮。
這一日新京的流水席擺滿了長安街,京中百姓可同吃同賀,不必花錢,這於普通人來說,不僅是大喜事兒,還是來自天家的恩賜。一時間,人人稱訟,魏國公府的顯赫也極於一時。夏廷贛僅有一女,侄子夏常便成了唯一的後裔,也成了整個夏氏的支柱。
夏初七看到人群之中意氣風發的長兄,大抵是登高望遠,她不由想到了許多許多的往事……甚至想到已經故去的顧阿嬌。
當初她若沒那些小心思,許以夏常,以夏常待她的愛重,何愁不可得她盼望的富貴榮華?
人說「一失足成千古恨」,果不其然。
掠過夏常,她看見了甲一。
這個原本該叫著夏弈……或者姓趙的皇室男子。從開始到如今,她與他一直很近,又一直很遠。她從來不理解他,也從來沒有瞧明白過他。
只是這一刻,隔著人群,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
她想:若他肯認回身份,又當如何?也許是人的一生變數太多,他目前似乎很享受錦衣衛大都督這個身份,總是不聽她的勸。
他卻想:她終是得了幸福,如此便好。
人群中,她看見了許多人。百官前方的元祐、陳大牛、晏二鬼,將士里的老孟、小二、小六……來賓里的哈薩爾,還有內外命婦群里的趙梓月、趙如娜、烏仁瀟瀟,皇族子弟中的炔兒、趙楷、趙構……還有悲喜交加的傻子,慢慢地,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她沖他們笑,這些人都是她的熟識。
可她的笑容卻僵在看見東方青玄與寶音那一瞬。
五年光景過去,阿木古郎仍是傾國之姿,數不盡的風流倜儻,讓男人女人見了都免不了動點歪心思……尤其是她幼不知事的女兒。
「阿木古郎……」
一個小身子擠在東方青玄的身側。
相隔甚遠,夏初七其實聽不見寶音的聲音。
但她的唇語爐火純青,便是一個唇形也知道她的寶貝女兒又入了魔,瞧得她頭皮生痛了起來。
東方青玄側過身,寶音拉著他的衣袖,兩個人在說著什麼,寶音臉上一臉的笑,東方青玄卻凝重了臉。夏初七的角度瞧不清楚了,微微眯了眯眼,剛想皺眉頭,便聽見趙樽的聲音,「阿七,女兒大了,由著她去吧。」
夏初七猛地側臉,盯著趙樽,「那怎麼可以,寶音還這么小。」
趙樽挑眉,「不小了,可以找婆家了。」
夏初七低聲道,「不行,至少十八歲,我才准她嫁人。」
趙樽臉色微微一沉,手指狀似隨意地挑向她鳳冠的珠串,輕輕一撥,聲音也隨著那叮呤聲幽冷,「朕的皇后莫不是連女兒的醋都要吃?見不得他歡喜旁的女子?」
這話說得,夏初七不知該笑還是該氣。
「趙十九,你的腦洞開大了。在我們那個時代,姑娘得滿二十歲才准婚配呢。我不管東方青玄要娶誰,只覺得咱們寶音還小,這個年紀的姑娘,哪裡懂得什麼情情愛愛?她對東方青玄的喜愛,只緣於長久以來的自我催眠與心理暗示,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情緒,根本就沒有與他相處過,等她再長大一點,想法會發生變化的,莫不是到時候再後悔?」
趙樽微微眯眸,「所以我說由著她去,沒說定要嫁他。」
夏初七噎住。
趙樽又笑,「今日是阿七生辰,又是你我大婚,旁的事,你不必再花心思。只需要關注我便好了。」
夏初七懂了,這貨真是吃味兒了。
是因為東方青玄抬轎時,她那瞬間的遲疑?
咧了咧嘴,她笑了一半,想想這專重的場合,又正經了臉。
按理來說,能讓一個帝王為自己吃醋,且他的眼裡只有自己一個婦人,夏初七應該雙手合十,學著道常和尚一般,長嘆三聲「感謝上蒼垂愛」,但也不曉得為什麼,看到趙樽嚴肅的外表下,那一顆蠢蠢欲動的醋溜心臟,她就很想笑。
乾咳一下,她微微側身,低聲道:「爺,為了你自己,難道你不惜犧牲女兒的幸福?」
這一回,換趙樽噎住。
這一點小心思若說他沒有,還真不是。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東方青玄惦記他的婦人十幾年了,而且至今仍然以養病為由未立大妃不沾婦人,對他來說,這威脅便永遠存在,就像面前有一塊鮮美的肉,原本是屬於他的,他也天天吃著,但旁邊總有一雙饑渴的眼盯著他的肉,讓他無時無刻不提高警惕,心神不安。
若東方青玄真娶了寶音,他便是他的岳丈,不僅與兀良汗的國事再無憂慮,也家和萬事興了。至少,在他們有生之年,不會再有戰火干戈。當然,這考慮里,最重要的是,如此也成全了女兒的心思。
寶音的性子很犟,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趙樽明里暗裡說過她幾次,她無動於衷,他也就放棄了。
即便躲不開,何不化憂為喜?
至於夏初七說的寶音年紀還小,甚至她與東方青玄之間的年齡差距,卻是趙樽完全沒有考慮過的。
古往今來,十幾歲的小公主和親,嫁給五六十歲的老頭子都比比皆是,更何況東方青玄如此風華正茂?於時下男子來說,這根本就不是事兒。更何況,寶音若嫁東方青玄,依趙樽對東方青玄為人的了解,自家女兒必定不會吃虧,這分明就可一舉多得。
一日的盛典,熱鬧非凡。
入夜時,趙樽從宴請群臣的大殿出來,領了幾個宮人,揉著額頭大步進入了靠近東華門的端敬殿。永祿帝不僅後宮空設,皇子目前也只得趙炔一個。所以諾大的一片皇城裡,便是在這樣喜慶的日子,殿中也顯得有些孤清。
夜空中,微雪片片。
端敬殿裡幽黑一片,廊下的宮燈忽閃忽閃。
昏黃的火光中,閃出一個人影,朝他拱手示意。
「微臣參見陛下。」
趙樽負手而立,靜靜看住他身後的殿宇,好久才道:「丙一,他今晚上如何了?」
丙一微微垂手,「還是不肯吃飯,也不肯睡覺,咳嗽得尤其厲害,微臣找了太醫問了診,熬好了藥,但他卻不肯吃,人也不挪地兒,就坐在那裡,只托微臣要了一副棋,一個人下著。」
丙一說完,見趙樽默然不語,又囁嚅著唇。
「陛下可要見他?看他的表情,是想見您的。」
「不必了。」趙樽聲音很淡,「今日朕大婚,不想見到煩心之人。」
「是,陛下。」丙一垂首。
趙樽一拂袖袍,轉過身,低沉的嗓音卻伴著夜空傳來。
「把那洪氏婦人提到端敬殿,伺候他。」
丙一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自古成王敗寇,趙樽與趙綿澤之間,不論誰輸誰贏,結果都不會好過。所以,丙一併不同情趙綿澤。但在建章年間,他曾把趙綿澤當成敵對頭,恨不得宰了他,如今趙綿澤淪為了階下之囚,他卻已恨不起來。他其實並不知道趙樽什麼心思,也不知他要怎麼對待這位「遜帝」,但如今他並沒有把趙綿澤押入大牢,更沒有刑訊虐待,且好吃好喝的供在端敬殿,興許會留他一命也未可知。
九五之尊的心思,實在難測。
九五之尊的位置,無數人肖想。
可九五之尊的煩躁,未必人人都能理解。
趙樽離開端敬殿的步子是沉重的。
這天下之人,大多於他其實並不相干。
可端敬殿中軟禁的那個人,卻是他的血脈至親。興許是早已退去了硝煙,也興許是過去了幾個年頭,再一次想到趙綿澤,他的腦子裡,竟是一個十五六歲的溫潤少年,靦腆的站在他身前,目露崇敬的輕喚一聲「十九叔」。
若無前因,可無惡果。
人生之事,最是推敲不得。
「陛下,你來了?」
帝後寢殿的門口,鄭二寶躬著身子膩笑。
趙樽回過神兒,點點頭,邁過門檻,被殿內的一片大紅喜色迷了眼睛。從高高的橫樑上垂下的大紅帷帳換去了那日復一日死氣沉沉的明黃色,一排排大紅喜燭把寢殿照得明媚生輝,那一張赤金打造的九龍榻上,鋪著喜被,喜被上斜倚著一個長發披散的女子。
她已經睡著了。唇角緊抿著,眉頭緊皺著,似乎並未因為大婚之喜而生出歡娛之意。榻頭上的一株綠植長長的藤曼垂落在她朱紅的繡鞋上,綠紅相間,卻不顯俗氣,更襯他的婦人膚白身嬌,年歲不增。
這情態讓他想起了那漫長的五年,在冰棺中看她的日子。
沉靜、寂寥、漫長、遙遠……
趙樽出神的望了許久,見她未醒,吃了一口鄭二寶端上來的解酒茶,慢吞吞坐到了御案之前,拿過上面用白玉硯台壓著的一張紙條。
字跡有些凌亂,想來是匆匆而就。
時間應當沒有多久,上面的墨汁還沒有干透。
「恭請皇后娘娘千歲頓目,吾乃建章帝座下侍衛洪阿記,今陪帝入京,只為一睹娘娘鳳顏,為娘娘賀千秋之壽,然帝被擄入宮,阿記孤身一人,實不得法,惟請娘娘垂憐。淪落至今,阿記已不敢苟求一命,只望娘娘看在當日在魏國公府中,阿記曾多方予以娘娘方便的分上,見帝一面,了他夙願。
洪阿記頓首,恭拜。賀皇后娘娘與皇帝陛下琴瑟和鳴,鴛鴦並蒂,身康體健,萬事無憂。另,望娘娘賜阿記與帝一同赴死,此生便已無怨。九泉之下,必為娘娘祈福添壽。」
一個婦人死前所求,是最愛的人最愛的人來見最愛的人一面。
趙樽專注地看著紙條上字跡,出神。
「主子,上面都寫什麼了?娘娘先前也看了許久,與主子一樣,看得很是出神呢。」鄭二寶白胖的臉上,膩著千年不變的笑。
他不識得字,事情所知不多,趙樽也沒有問他這張紙條洪阿記是怎樣傳到阿七手裡的。當然,這件事也勿庸考慮,洪阿記當年在禁宮中經營多年,身為建章帝近侍卻與人為善,結下不少善緣,雖然如今淪落,但那些當年投誠的禁軍內侍乃至宮娥裡面,有不少人得過她的恩惠。他們大忙幫不上,也不敢幫,但偷偷摸摸遞個小紙條,確實不算難事。
趙樽沒有回答鄭二寶,放下紙條,借著紅燭的光芒,走到龍榻的邊上,望著面色不勻的婦人,遲疑許久,才輕喚一聲,「阿七。」
夏初七睜開眼,打個哈欠,一臉的笑。
「你回來了?吃了多少酒,好大的酒味。」
她巧笑而言,看他沒有動靜,又伸脖子看他身後的鄭二寶,「還不快去給爺備浴,愣著做甚?」
鄭二寶感覺倆主子氣氛不對,趕緊腳底抹油,喏喏地應著退下去了。趙樽頓片刻,低頭湊到她的耳邊,「阿七把東西放在案上,不就是讓爺看的麼?」
「呃……」
他笑,「你到底怎麼個想法,說與爺聽聽?」
夏初七兩排睫毛狠狠一眨,想到白日裡這貨的醋勁兒,唇角上揚著瞄他一眼,懶洋洋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寢衣,笑眯眯道:「男主外,女主內,關乎建章帝,自然屬於國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插得上嘴?得了,我懶得管,由著爺決定好了。」
她說罷頭也不回,拖著長長的裙裾入了裡間沐浴,趙樽知曉這個婦人慣常以退為進,口是心非的,也不多言語,只隨她身後入了淨房,把左右侍候屏退,親自把她抱過去。
皇帝親自伺浴,自是享受的。
夏初七眼兒半闔著,心裡卻敲著鼓。
她並不知道自己這招能不能保住阿記與趙綿澤一命。
當然,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大好人,有菩薩心腸。但「以德報德」還是必須的,當年阿記確實幫過她不少,也有些交情。
再且,從她來自後世的角度看,人命大過天,如今的趙綿澤,便是借他九個膽兒也翻不了身,再怎麼他也與趙樽是親叔侄,在時隔五年之後,平心而論,她不想他就此殞命,為趙樽留下一個千古罵名。
自古以來,君王之道便奉行斬草除根,只要趙綿澤還活著一天,對趙樽而言便是一個禍根,聰明的人都懂得怎麼去做,趙十九要怎麼對付趙綿澤,她還真沒定論。
但她不能正面求情。
趙樽這貨醋勁大,她求情,只會適得其反。
故而她雖然不知趙綿澤和阿記如今怎樣了,卻也不能問,不能管,只能從側面用阿記對趙綿澤的痴情,用來感動趙樽,希望他看在阿記痴心一片的分上,饒他兩個一命。
「阿七今日可是累著了?」看她懶洋洋靠在浴桶上,一動也不動,隻字都未提,趙樽雙手揉著她的肩膀,漫不經心地問著,「爺欠你的大婚,總算補上了,爺這心裡也痛快。若阿七今日有什麼要求,但說無妨,爺定當滿足。」
夏初七強壓著激動,淡淡斜眼,「自然是累的,要求也是有的?」
趙樽眉梢一揚,俯首睨她,「哦?」
感受到他眸底冷意,夏初七輕輕抿唇。
一個人做皇帝做久了,其實很難再聽入旁人的諫言。
這也是自古以來為什麼帝王大多剛愎自用的原因。
趙十九對她或許寵愛,或許依從,但關鍵的事情上,他是極為固執的。有時候想到他的身份,夏初七常會有一種沒譜兒的感覺。略略思慮,她側過身子,輕輕抬手落在他的肩膀,笑眯了眼。
「今兒我像個提線木偶似的,被人攛掇著走這走那,宮中的爛規矩也恁的那樣多,害得我腰痛,腳也酸……陛下若是肯幫我捏捏腳,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趙樽怔了怔,「這便是阿七的請求?」
夏初七抿嘴一樂,「不然呢?」
趙樽摟緊她腰,再次附到她耳邊。那細語聲里,便生出了幾分情潮,「為卿卿捏足,朕之幸也。」
夏初七嘰嘰發笑。
可事實證明,在她與趙十九的較量中,她勝出的機會實在太少。就在她以為可以享受到浴足房裡的帝王待遇時,現實再次無情地給了她當頭一記。
夏初七的腳白潤乾淨,嬌小敏感。但往常趙樽為她捏腳,她從來沒有覺得那麼癢,今兒他與往常手法相同,也是一本正經,嚴肅著臉,那優雅的動作與他批閱奏疏一般令人觀之動容,可她就是癢,非常癢,癢得鑽心,癢得笑過不停。
「不來了,趙十九,太癢了。」
她想喊停,他卻不允。
「是爺捏的不對?」
「不,不是你捏得不對,是我怕癢。」
「阿七以前可不怕癢的?今日哪裡癢了?」趙樽微皺眉頭,樣子不解。夏初七受不住的笑著,去推他的手,可他卻不容她推託,一把抓她的手壓下,正經道:「累了一日,為你按捏一下,舒筋活絡,有益健康,不許亂動。」
夏初七偏著頭,看他的樣子不像玩笑。
「好吧。」
吸一口氣,她忍了。
有時候人覺得癢只是一種心態,只要熬一熬就過去了。她這般想著,趕緊收斂笑神經,把趙樽當成一個足底按摩師,繃住了臉。可不待片刻,她又受不住了,也不曉得是趙樽故意,還是她的心理有問題,笑得彎著身子在榻上掙扎。
「不捏了……趙十九,我不捏了。哈哈!」
趙樽無視她的反對,將她腳扯過來,抱在懷裡。
「不許動。」
憑良心說,他按得很好,不輕也不重,似乎也沒有什麼不詭的舉動,可夏初七就覺得今天邪門兒,皇帝似乎格外正經,雲淡風輕地按著她的腳底,穴位掌握得當,直到她自己受不了,求了饒。
「好了好了,趙十九,我們不鬧了。你直接說吧,你到底與我何仇何怨,這般折騰我?」
趙樽撩她一眼,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摁住她腳底湧泉穴,聲音淺淡,「這不是娘子要求的?」
是啊?是她要求捏腳的?
可她到底為啥要求捏腳,她忘了。
「你贏了,趙十九你說吧,你要怎的?」
她耐受不住的小樣子,看在趙樽眼裡,除了狼狽,其實有點兒沒心沒肺。坊間眾人傳聞皇后善妒驕悍,為人辛辣毒戾,她這個樣子,也只有他能得見了。
他神色鬆緩了不少,不溫不火地道:「阿七不必思慮過甚。新婚之夜,為夫只想為娘子盡一份心,哪裡有旁的想法?」
夏初七觀察著他的表情,嬉皮笑臉:「難道爺有受虐症,想要本宮虐你一番?」
趙十九眼梢揚起,「眯上眼,不要說話。」
夏初七呆住了。
趙樽這個人很少笑。
若是他哪天對人笑了,那人一定會覺得碰上了大運。便是夏初七,也很難得見他這般笑得鬆快,那笑容鑲嵌在他堅毅俊朗的臉上,格外迷人。可過往的經驗告訴她,但凡他對她這麼笑,絕對沒有好事,她肯定要倒霉了。
「趙十九……」
腳底的酸麻令她叫了一聲,橫眼看他。
「你在做什麼?謀殺啊!」
「好了。到此為止。」趙樽並不看她憤怒的眼,把她抱放榻上,然後拍拍她的臉,低低道:「爺收費很貴的,阿七想好多少積分適合了嗎?」
夏初七這時候才反應過來。
這廝原來沒安好心啊?
他的積分沒了,換著花樣的賺她。
「趙十九!你太黑了,我要與你絕交。」
咬牙切齒地說完,她翻了個身撲入喜被裡,蒙住腦袋,嘴裡「嗚嗚」有聲的做哭狀,像是傷心到了極點。可她一個人表演了半天,背後半點動靜都沒有,她閉了聲音,慢慢地側過頭,卻見那人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哭夠了?」
夏初七一噎,咽下的氣導致心裡陰影面積到達了極限。
「趙、十、九!」
一字一頓,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趙樽低頭,專注看著她,一隻手挑高她下巴,另一隻手慢慢解開領口的盤扣,聲音喑啞,「阿七可知爺為何要懲罰你麼?」
夏初七恨恨瞪他。
趙樽似笑非笑,「今日是你與爺的大婚,先有東方青玄,後有趙綿澤,他們占據了你太多心思,爺不快活。」見她愕然一瞬,像要說話,他低頭吻住她,不容反駁,「你只屬於我,不容旁人分去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