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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漸近線 (下)

2025-01-10 04:49:37 作者: 酒徒

  第六章 漸近線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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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哈哈哈哈哈---」眾文武先是一愣,隨即又大笑著叫嚷成了一整片。

  「大總管威武!」

  「大總管遠見卓識,我等望塵莫及!」

  「大總管,您放心,誰要是敢忘本。不用你來捅,我們大夥先就干翻了他!」

  「大總管」

  淮安軍獨立門戶其實沒多久,即便是當年最早追隨朱重九從徐州造反的那批老臣子,如今不過才擺脫了苦難三年多一點兒,還沒有完全忘記自己當初是如何被別人踩在腳下蹂躪。而陳基、羅本這些後來加入大總管幕府的文官,日子過得雖然比最底層百姓好一些,但對蒙元官吏貪贓枉法,率獸食人的行為也是深惡痛絕。所以大夥很容易就接受了朱重九最後的幾句警告,如果大夥掌權之後反過頭來欺壓良善,早晚就會有重蹈韃子覆轍的那一天!

  唯獨無法跟大夥保持一致的依舊是劉伯溫,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他的身影開始搖搖晃晃。今天他是報著以死相諫的心思而來,卻萬萬沒想到,朱重九對「平等」二字,竟然如此執著,竟然早已在內心深處推演得出了一整套的歪理邪說。更令他萬萬沒想到是,朱重九居然還如此能言善辯,總能突出奇招,駁得他理屈詞窮。

  然而光是這些還不算可怕,最為可怕的是,朱重九的歪理還能自圓其說,還能與古聖先賢的名言相互印證。如果按照他的說法,劉伯溫發現自己先前的所有擔心,幾乎全都是杞人憂天!平等上應三代,下切時弊,乃為治國料民的第一法門,沒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

  眼看著劉基被自己氣成了如此模樣,朱重九心中隱約有些不忍。將雙臂伸開,微微向下壓了壓,然後繼續笑呵呵地解釋道:「諸位先莫叫好,先聽朱某說個明白。朱某提這人人生而平等,是因為朱某不想再被別人騎在自己頭上。不想讓自己的兒孫,再重複朱某當年的苦日子。朱某不能容忍,某些人仗著筋骨強壯,就為所欲為。某些人仗著家中有錢,就橫行鄉里。朱某不能容忍,有些人仗著自己是官,就高高在上,對百姓生殺予奪。朱某亦不能容忍,有些人讀了幾本書,就覺得自己的命格高貴萬分,無論殺人還是放火皆有情可原。朱某不仇錢,不仇權,不仇官,不仇智。朱某所仇的是,有人憑藉錢、權、官、智,去做人上人,把百姓黎庶皆視為牲畜雜草,肆意欺凌踐踏!」

  「好——!」

  「大總管說得好!」

  「大總管說得對!」

  「大總管你真的說道我們心窩子裡去了!」

  大總管府眾官員聞聽,再度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包括祿鯤、逯鵬和從蒙元俘虜過的張松,都乾笑著頻頻附和。

  朱重九的話雖然糙,道理卻一點兒沒錯。有錢不是罪,當官不是罪,身子康健、頭腦機敏更不是罪。有罪的是憑藉錢、權、體、智為非作歹。有罪的是自己稍稍取得一點兒成就,就不拿別人當人看。

  「過去,韃子不拿咱們當人,所以咱們要起來造反,要驅逐他們回漠北。而如果今後朱某與大伙兒一道取了江山,卻同樣高高在上,為所欲為,同樣拿百姓不當人看。朱某不知道,朱某和大夥現在造反,還有什麼意義?朱某不知道,那麼多兄弟前仆後繼地慨然赴死,還剩下什麼價值?!」在歡呼聲中,朱重九發現自己的頭腦從沒一刻,如現在這般清醒。

  朱大鵬的記憶,朱老蔫的苦難,還有自己起兵以來的種種領悟,在此時,已經徹底融合於一處,難分彼此。「所以,朱某今日與諸君立以平等之約,宣告人人生而平等。朱某所說的人人生而平等,是互敬互愛,彼此把自己當成人看。是遵紀守法,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華夏諸多先賢之遺志,非朱某一人之夢想!」

  「若他日此約有成,我華夏必將重新崛起於世界。若他日此約有成,你我之子孫必然永不再為奴隸。若他日此約有成,中原大地將再難聞絕望哀哭之聲。若他日此約有成,你、我、我們的兒孫,無論走到哪裡,都必然可以挺直腰杆兒做人,因為他們父母、他們的兄長從小就沒欺凌過他們,他們的膝蓋,從小就沒有對強權和不義彎曲過!也永遠不會彎曲!」

  他的話,再度被一片潮水般的歡呼聲吞沒。

  可恨的不是蒙古這個民族,而是他們加諸於漢家百姓身上的那些暴行。

  如果漢家百姓在驅逐了蒙古人之後,自己再度奴役起自己,他們的反抗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早晚有一天,忘記了苦難和初衷的反抗者,會被另外一群反抗者推翻。無論當初他們有多大功勞,受過多少擁戴。

  這是一個宿命輪迴。許多人都能看得見。卻從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去打破。

  這其中許多道理和危機,大夥以前隱隱約約也曾意識到過。但大夥誰也沒有仔細去想,更沒有能力如此直白地表達出來。而朱重九,卻替他們說了,將他們的期盼、恐懼於擔憂,都說得一清二楚。

  歡呼聲中,朱重九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濕濕的,有兩行淚不知不覺就淌了滿臉。

  他的心腸很軟,見不得自己人流血,更不願意舉起刀來與昔日的兄弟自相殘殺。但是,他真的很擔心,總有那麼一天,他會不由自主地拔出殺豬刀,把昔日的謀臣、良將、朋友、夥伴,一一殺光。

  沒有人生來就想做暴君。另外一個歷史上的朱元璋,如果生性就與其晚年一樣殘暴多疑的話,就不可能得到那麼多名臣良將的擁戴,一統河山。

  然而,在朱大鵬的記憶里,朱元璋最後回報給功臣們的,卻是屠刀和毒酒。

  未必全都是君王無情。如果他親眼目睹自己手下的謀臣和良將們,變得比當初的蒙元官吏還變本加厲,變得比蒙元還蒙元,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也許,最後他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甚至明知道這個選擇,會將他們自己也埋葬。

  同樣的悲劇,不僅僅限於古代,也不僅僅限於華夏。

  當羅伯斯庇爾將昔日的戰友,同僚,挨個送上斷頭台後。

  他自己的腳步,距離斷頭台也不遙遠。(注1)

  朱重九不想做朱元璋,更不想做羅伯斯庇爾。

  如今好了,借著劉基的逼宮,朱重九終於可以,將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擔憂,統統說個痛快。雖然未必足夠嚴謹,但是至少,他讓大夥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幹什麼,到底想要建立一個什麼樣的國度!

  這條路,註定很難,也許有人在中途就會掉頭而去。但是,朱重九堅信,有人會跟自己志同道合,有人會跟自己一直走到底,不離不棄。

  「主公既然心意已決,微臣,微臣」劉伯溫分開人群走上前,衝著朱重九鄭重施禮。他的臉色很憔悴,好像剛剛大病了一場般。他的胳膊和大腿依舊在微微顫抖,每走動一步,仿佛都走在釘子尖上,痛徹心扉。

  「說罷,伯溫。如果你想走的話,朱某今天就為你擺酒踐行!」知道該來的早晚會來,朱重九微微嘆了口氣,笑著回應。

  劉基和自己所追求的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為謀。

  而自己又不忍下手殺掉他,還不如趁著現在,放他遠走高飛。

  「主公恩義,微臣沒齒難忘!」劉伯溫也沒想到朱重九居然如此痛快地就放自己走,心裡一酸,兩行老淚奪眶而出。

  他的志向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與朱重九所持,或許同歸,但肯定殊途。所以,與其留下來日日在憤懣中煎熬,還不如趁現在相忘於江湖。

  但,告辭兩個字,不知為何說起來卻如此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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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劉基落淚,朱重九心中又是一陣翻滾。

  他發現自己好像壓根兒就沒名臣緣兒,朱升歸了朱元璋,李善長、宋濂也是如此。好不容易留下一個劉基,彼此間磨合了一整年,付出了無數耐心,彼此間卻依舊水火難以同爐。

  想到日後,自己早晚會跟朱元璋沙場決戰,而劉基,註定要去給朱元璋做軍師,他忍不住又搖頭苦笑,「算了,你還是現在就走吧,趕緊回去收拾東西。朱某就不送你了。朱某怕自己一時忍不住,就想先殺了你永絕後患!」

  卻沒料到,最後這句大實話,卻結結實實地戳在了劉伯溫的心臟上,令後者愈發顫抖得如風中殘荷。

  初見時的資助辦學之義,一年多來的國士相待之禮,數度小心回護之恩,還有平日間朝夕問對,虛心求教,信任有加。回憶一樁樁,一件件,就像山一樣從半空中壓下來,壓得劉伯溫無法站穩,亦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平緩呼吸。

  的確,朱重八那邊,更符合心中的「大道」。和州那邊,也更有可能重現他心中的漢唐盛世。而朱重九這邊,卻是誰也看不清最後的結果。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

  可若是真的去了朱重八那邊,他劉伯溫怎麼可能,怎麼忍心,用計來對付淮揚,對付曾經將他視為肱骨的昔日主公?!

  那符合他心中的大道,卻不是他劉伯溫該走的路。真的今天轉身離開,他保證自己將要一輩子永遠活在痛苦和悔恨當中。

  看著朱重九寫滿遺憾的面孔,再看看周圍同僚們憤怒或者惋惜的目光,已經到了嘴邊上的告辭話,劉伯溫再也說不出來。雙膝一彎,重重跪在地上,深深俯首,「主公,微臣不敢相棄。前路艱難,微臣願為主公出謀劃策,拾遺補缺。」

  「啊——!」朱重九愣了愣,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倒是蘇明哲最知曉他的心思,趕緊搶先一步,用單手拉住劉基的一條胳膊:「劉參軍,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老夫剛才說了你幾句,你就要賭氣離開麼?那怎麼行,咱們淮揚哪有如此規矩?!」

  「是啊,劉參軍,你跟主公兩個今天這到底唱得哪一折啊?君臣相試麼,要不要胡某出去牽一匹白馬回來?!」胡大海的反應也不慢,緊跟著拉起劉伯溫的另外一條胳膊。(注2)

  經過這兩個人一打岔,朱重九終於發現,自己今天人品大爆發。虎軀一震,招得名臣傾心相投。趕緊將蘇明哲和胡大海二人輕輕推開,親手從地上扶起劉伯溫,「原來你不是要走!那,那你剛才說得何必如此鄭重。嚇得我魂兒都快飛了。起來,起來,咱們秦王與魏徵之約,依舊算數!」

  「臣願為主公之人鏡!」劉伯溫忍住眼淚,用力點頭。

  「你放心,朱某將來肯定不會推倒你的墓碑!」朱重九高興得忘乎所以,順口就胡來了一句。

  劉伯溫又聽得滿頭霧水,沉吟半晌,才明白朱重九又在亂用典故。忍不住含淚搖頭,笑著回應,「主公,《新唐書》編纂倉促,其中疏漏頗多,所載之事亦未必屬實。」

  頓了頓,他的聲音再度轉向鄭重,「即便玄成公結局果真如書中所言,能與先賢齊名,臣此生亦無所憾!」

  「噢,噢,我讀書少!」朱重九聽聞,心中好不尷尬。抬起手,習慣性地搔自家後腦勺。

  「主公若是讀書少,大總管府上下,至少有一大半兒人是白丁!」劉伯溫終於決定了自己今後的道路,心情愉快,一開口,就又把半數同僚給掃翻在地。「然主公所選之路,畢將步步荊棘。微臣不才,敢問主公心中可有準備?」

  「這」朱重九知道劉基現在是全心全意想替自己謀劃,猶豫了一下,輕輕鬆開對方的胳膊,「伯溫,你跟我來!」

  說著話,他快步走回桌案旁。提起焦玉專門給自己打造的汲水筆,在一張白紙上迅速勾畫。

  一道橫軸,一道無限貼近於橫軸的漸近線,還有另外一道,則是與弧線起於同一源點,與橫軸呈九十度角筆直向上。

  「這個,是朱某所言的平等!」抬頭看了一眼劉伯溫和圍攏過來的眾文武,朱重九深吸一口氣,指著剛剛畫好的橫軸說道。

  隨即,他的手指迅速上移,指向弧線,「這個,就是朱某現在想走的路,與朱某所求的平等之道也許永遠無法重合,但總歸會越來越近。」

  「而最後這個!」就在大夥微微發愣的時候,他用力砸了一下最後一條豎線,「就是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只要我們選了它,就會掉頭而去,永無終點。你爬得再高,頭頂上也會還有比你更高的人在踩著你。一樣會受盡欺凌奴役,永遠不得解脫!」

  注1:羅伯斯庇爾,法國革命家,法國大革命時期重要的領袖人物,是雅各賓派政府的實際首腦之一。他不斷革命,殺掉昔日的同僚。最後自己也被送上了斷頭台。

  注2:君臣相試。三國戲,劉備有白馬名叫的盧,伊籍告訴他此馬妨主,勸他將馬送人。但劉備卻認為,與其讓的盧害別人,不如害自己。伊籍感於劉備之仁厚,就效忠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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