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上窮碧落下黃泉 三
2024-11-29 20:24:26
作者: 煙雨江南
地坑深處,獸吼聲如雷傳來,坑口不時噴出大團濃煙火霧,整個宮城地面更是在微微顫動地下戰況激烈,由此可見一斑到後來,獸吼聲不再如先前般高昂,還隱隱透出痛苦之意,看來太隱真人已徹底占了上風不過如此激鬥,雙方氣息交纏撞擊,太隱真人的那股青雅之氣僅比那異獸略高一線而已,怎會這麼快就占了上風?紀若塵心頭一動,神識逐漸深入地下,細細體會太隱真人行功運力的法門,漸有所悟
此時,一直在上面觀戰的紫雲真人從懷中取出個紫金為基,雲線作紋的巴掌大小藥鼎,托在掌中,喝一聲鼎中即升起一縷青煙,轉瞬間裹住全身在青煙托扶下,紫雲真人徐徐升起,躍入殿心深坑中
此藥鼎名為紫金千雲鼎,那青煙為青雲五羅煙,功不在傷敵,而在護體養身哪怕是垂死之人,被這青雲五羅煙護住,也可起死回生可見紫雲真人此去地心,正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以真人的見識自是明了太隱真人已壓制住那頭異獸,戰事已近尾聲,紫雲真人同去乃是為萬全計,免得異獸臨死反撲,平白生出事端來
紫雲真人下地心不久,坑中忽然轉出一聲悽厲獸吼,旋即無聲紀若塵靜靜地望著深坑,不知為何,突然忽然想起曾在東海之底相交一場的璇龜,不覺有些黯然
片刻功夫,紫雲真人與太隱真人聯袂躍出深坑,他們共同提著一顆足有桌面大小的獸首獸首作青黑色,頭上遍布鱗片,數十隻彎角在腦後交錯而生,八隻琥珀色的小眼分列兩邊此獸似龍非龍,又與鐵鱷有些相似,不為道典所載,不知是何方異獸它頭上八隻眼睛尚在不住轉動,犬齒橫生的巨口中不住流著口涎這些色作深黑的口涎掉落在地,便嗤嗤作響,轉眼間便蝕出一個小洞
獸首上籠著淡淡一層青煙,正是紫雲真人的青雲五羅煙,如此,這地心異獸雖然身首異處,卻並不會完全死去即使隔著青雲五羅煙,紀若塵仍感應到獸首頭顱中那一點至純至陽的靈氣
紀若塵凝視著不得安息的獸首,忽然道:「這就是靈氣之源?」
太隱真人笑了笑,道:「也無須瞞你,這顆頭顱便是這裡的靈氣之源了天地有竅,氣脈聚集,便有靈獸應氣而生,伏於氣穴竅眼上,歷經千載萬年,將點滴靈氣匯聚於體內,又得天時之助,方得成就了這麼顆靈力之源天地靈氣也有高下之分,此地靈氣與異獸合而為一,更是難得」
紀若塵不再看這獸首,向太隱真人問道:「不知宗內是何人看破了神州氣運圖?」
太隱真人搖頭道:「自你離山之後,宗內便無人能夠用得那幅神州氣運圖我與紫雲真人之所以會來此地勘察挖掘,只是推論而已,西京長生殿乃是本朝龍脈所在,龍脈居處,多半是靈氣匯聚之地也只有你占了西京,我等才好來此掘地」
紀若塵笑了笑,不再追問此事,而是道:「青墟一役,不知太隱真人會否參加?」
太隱真人平靜地道:「別人不知,貧道定是要上青墟走上一走的」
紀若塵望向殿外,不知是否靈源被掘,天象變異,此時的夜空無星無月,一片陰森森、灰沉沉,:「待青墟事了,如若我還未死,就上貴宗拜見一下紫陽真人」
太隱真人面上掠過一絲奇異之色,但未多言,應承了下來,就與紫雲真人攜道德宗群道出殿,穿雲而去
紀若塵再向一片狼藉的長生殿望了一眼,緩步出殿,右足輕輕一頓,紅柱碧瓦,玉欄金階的大明宮長生殿便在他身後轟然倒塌,成了斷壁殘垣
紀若塵信步而行,穿堂過廊,過承天門,直行至太極殿前,抬手輕推,太極殿兩扇虛掩的紅漆大門便應聲而開
若是往日的這個時辰,連綿屋宇、重重宮闕還應是燈火通明,亮若白晝,宮娥內侍來往不絕,但此時宮人早已逃空,自然也沒有火夫照拂各處燈火,到處一片黑沉沉的,太極殿自也不例外
雖是漆黑一團,紀若塵的目力卻不受影響,仍能看清殿中一片狼藉蕭索八架可插百枝牛油巨燭的水磨銅蓮花燭台俱都傾覆,兩側金黃垂蘇布幔扯脫大半寶座華台階前的兩尊青銅璃龍香爐爐蓋已不翼而飛,只剩下爐身翻倒在階旁華台之上,龍椅倒是還在,只是也橫倒在地,椅背上雕的漆金九龍托日圖顯然被細細刮過,金漆半點不見龍目中鑲嵌的寶石更不可能還在,是以這九條龍,皆成了瞎龍
紀若塵在殿門處立了片刻,才入殿登台,俯身將龍椅扶起,慢慢坐了上去太極殿中雖已破敗不堪,但人間帝王威嚴尚有三分在,他舉目所及之處,莫不透著隱隱威嚴遙想明皇曾在這殿上笑談風月,指點江山,不過數日辰光,這裡竟已如此破敗,可見得世間事,人禍甚於天災
紀若塵在龍椅上坐定剎那,千名妖卒已將大明宮各門守了個水泄不通,再不許任何人進入宮中原來的宮人內侍、未及逃跑的皇親國戚早被紀若塵威嚴逐出宮外,被紀軍一一拿下此時此刻,若大的大明宮內,便只有紀若塵一人,踞至尊之位,吸九五之氣,浩然大勢,綿綿而生
除了千名守護軍士外,五萬妖卒便自行其事,分別把守城牆四門,各處要衝,其餘的散入民家歇息此時還留在長安的百姓皆是平民,無親可依,無友可靠,在刀斧拍門下,他們只得戰戰兢兢地打開家門,將北軍兵將迎入家中好在這些軍爺雖然一個個生得凶神惡煞,除了飯量大了些,倒還沒其它的惡習自家的閨女媳婦,就是生得清秀了些,這些軍爺們也視而不見,一個個吃過飯後倒頭便睡
在長安城中十餘萬百姓戰戰兢兢中,原本天昏地暗、不見星月的異常天象漸漸消隱,後半夜終見鉛灰色天幕重開,半彎殘月無精打采地高掛夜空,驚擾了整天的西京終於平靜地睡去
明皇被外面的喧譁聲驚醒時,張眼處是黑沉沉一片,似乎仍是中夜明皇雙眼眼皮重如綴鉛,又想昏昏睡去然而外面隱約傳來的兵戈相擊聲恰如一盆冰水當頭淋下,驚得他全身白肉一顫,登時翻身坐起!可是這麼一動,明皇立時全身酸痛,每塊筋肉都在打著轉,他禁不得一聲叫,重又躺倒
他畢竟年紀大了,自潼關陷落便沒有一日安寧,白天登殿議事,免不得驚怒交加,生些閒氣,夜晚老人本就睡得輕,這些天來更是無一日好眠倉惶出京舟車勞頓不說,還受了不小驚嚇,此時睡沉了實是身體疲乏再也堅持不住,不料忽被驚醒,便有些吃不住力了
旁邊一雙豐腴白晰的手伸來,恰好扶住了明皇的頭,令他不致撞在床頭明皇身子沉重,這麼一摔,有了墊底的,雖然自己是無事,卻將這雙玉手重重地撞向床頭身邊隱隱傳來聲輕哼,明皇這才算完全醒了他忙撐起自己身子,將這雙玉手捧在眼前,借著房內暗淡光芒,依稀看到玉手手背上已有了幾片青紫明皇痛惜地心尖都顫了,將這雙手仔細捧在手心,連連呵著氣
身旁楊妃柔聲道:「陛下顧惜自己身子要緊,不用管我」
明皇更加心痛了,放眼四顧,所見儘是陰暗寒酸,不覺眼睛有些發酸,險些落下淚來,嘆道:「都是朕識人不明,沒有看破安祿山那胡兒的狼子野心,才淪落至此,還連累了太真跟著我受苦,讓朕於心何忍!」
楊妃溫柔笑道:「陛下是真龍天子,何須擔心小小反賊?時機到了,宵小自然授首莫說此刻只是小小磨難,就算前途儘是刀山火海,玉環也會永世相陪」
明皇心下更是唏噓,握著她的雙手,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明皇此刻身處之地,不過是個小小廟宇,供了個山神土地之類的小廟無甚香火,頗顯破敗這間正殿還是禁軍兵卒們昨晚臨時收拾出來的將從宮中匆忙間帶出來的幾桌錦褥絲被鋪在香案上,權作龍床昨晚人困馬乏,幾個內侍收拾得也不是十分仔細,就連房樑上的蛛網也忘記了打掃
不過明皇正心思澎湃,這裡越是破敗,越顯他與楊妃患難情思之堅
殿外吵鬧聲突然大了起來,聽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兩邊,激烈爭吵,更有許多人在旁鼓譟不休又聽刀劍敲擊盾牌聲響個不休,顯是禁軍軍士鬧起來了
明皇驚出一身冷汗,恍惚間覺得定是紀若塵妖軍追上來了,急忙坐起披衣楊玉環也跟著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儀容
此時傳來數聲敲門聲,門外傳來高力士略顯張皇的聲音:「陛下,起身了沒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時起就追隨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處事沉穩,顧全大局,再危難的事都能處理得四平八穩,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寵信,獨掌內宮大權數十年明皇平生也沒見過幾次高力士真正驚慌失措的模樣,這次只聽聲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說,事情必是十萬火急
在楊妃的幫助下,明皇飛快地結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輕輕清清嗓子,籠在袖中的手握緊一塊溫玉,方才緩緩地道:「力士啊,進來不過這天色還早著呢,什麼事這麼急啊?」
殿門剛打開一道細縫,高力士就閃身進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殿門掩好借著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見殿門外儘是內侍和侍衛的背影,擠得密密麻麻地,將小廟團團護衛起來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緊了溫玉,直捏得指節生疼也不覺得看外面那架勢,正與內侍和侍衛對峙的是何人,不問可知不過只要不是北軍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顯得極是為難,幾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開口
明皇好歹年輕時也算個明君,治國平天下很有幾下散手不說,囚禁父皇,斬殺皇姑這些血腥事也幹過不少眼下危難當頭,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輕時的霸氣,當下雙目一瞪,冷笑道:「陳玄禮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頭回道:「陳大將軍對陛下是忠心耿耿,無須置疑不過……」
明皇一揮手,道:「有事但說無妨」
高力士目光只盯著腳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來,禁軍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說是要……清君側,誅國忠」
「果然是禁軍!」明皇重重一拍床頭,喝道:「若不是有人從中挑撥離間,這些大兵哪裡想得出什麼清君側,誅國忠來!只怕想清君側的不是禁軍士卒,而是楊玄禮!」
「這個……楊大將軍的確也說過要清君側,誅國忠」高力士額上已隱約見汗,續道:「不過據老奴所知,的確是禁軍士卒鼓譟在先,玄禮公彈壓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明皇眼角余光中,見到了楊妃略顯蒼白的面色,於是哼了一聲,冷笑道:「好一個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乾二淨!哼,清君側,誅國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誅國忠,是想連朕也給清了?想殺國忠,你去告訴陳玄禮,先把朕給殺了!」
見明皇動怒,高力士頭垂得更低了,連身體都彎了下去,不住稱罪此刻雖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連棉袍都浸得透瞭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著頭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時分,譁變的禁軍士卒就已……就已將相國殺了!」
明皇面上怒容登時凝住,整個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動那塊時時把玩的溫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磚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塊
被玉碎聲驚得一下,明皇面上才浮起點血色,旋即又褪得乾乾淨淨他顫顫巍巍地站起,道:「這…..這如何是好?力士,他們果然……果然殺了國忠?陳玄禮他……還想弒君不成?」
高力士輕輕三擊掌,殿門又開了一線,一個面目清秀、精明能幹的內侍疾步走進,先將殿門在身後小心關好,才跪在起上,將懷中木匣高高舉過頭頂
明皇依稀記得這內侍名叫李輔國,因為頗為得心,因此賞了給太子李亨隨身伺候的李輔國手中木匣雖未打開,但濃濃的血腥氣已散了出來,刺得明皇胸口陣陣煩悶,險些嘔了出來他一手扶著胸口,另一手顫抖著指向木匣,口唇張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玉環雖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輕輕替明皇拍著後背高力士隨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聖意,抖了幾抖,將長袖抖起,伸出雙手,輕輕揭開木匣匣蓋
匣中盛著一顆披頭散髮人頭,雙目大張,面上儘是驚恐萬狀不是楊國忠,卻又是誰?
明皇胸口腥氣猛然上涌,哈地一聲吐出口血痰,氣息順了,登覺全身無力,軟軟跌坐在床上,揮手道:「蓋起來,蓋起來!」
高力士蓋好木匣,李輔國便捧著木匣退出殿外殿門開閉之間,明皇分明看見外面刀劍林立,不覺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會氣,方有了點力氣,道:「力士,他們說的是清君側,誅國忠現下國忠已死,這些軍士怎地還圍了朕不放?」
「這個……」高力士顯得極是為難,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頭,吞吞吐吐地道:「禁軍說,相國乃是外戚殺了國忠,那個……貴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應,他們就要……就要……」
明皇顫聲道:「就要弒君?」
高力士只是磕頭,給他來了個默認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後一絲氣力也失,只喃喃地道
楊玉環幽幽一嘆,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卻得陛下多年恩寵,人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