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一場危機

  謝家的大院，還是在謝慶收發跡那年重新修建的。

  

  原本胡同里的每家每戶都是相似的結構，正屋坐北朝南，一般是三間屋子——東西兩間臥室，中間是一個堂屋，在院子的東邊或者西邊蓋一處廂房，有的人家是結了婚之後兩代人分房住，也有的人家將廂房用來儲物。

  謝家有一個寬敞明亮的正屋，東西兩邊各有一處廂房。不僅如此，他們還在南側的院牆又修建了一間小屋，那裡算是馮玉珍的「工作室」。平時做飯、吃飯都在正屋，謝家老兩口住在正屋的東臥室，謝穎住在西臥室。但是謝穎跟姑姑親，經常跑到姑姑居住的東廂房，跟姑姑一起睡覺。

  在謝慶收一家回來之後，謝穎只能把臥室讓給堂哥住了，堂哥的父母將要住在許久沒人住的西廂房。那裡已經變成了謝家的儲物間，要費很大功夫收拾。謝宏軒搬了幾個箱子，弄了一身塵土，氣哼哼地說先不弄了，先讓他們一家三口在西臥室睡一晚上好了。

  謝慶雲拉過謝穎，小聲說道：「小穎，要是你不想把臥室讓給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不要委屈自己。」

  「不委屈！」謝穎笑嘻嘻地說道：「我喜歡跟姑姑在一起。」

  謝慶雲欣慰地摸摸她的頭，又壓低嗓音：「你哥哥剛從大城市回來，家裡又遭遇了重大變故，心裡落差很大，脾氣有點差，雖然你是妹妹，不過……這段時間，你還得讓著他，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謝慶雲又急忙補充道：「當然，我也不會讓你吃虧的。如果那小子太過分了，我也會教訓他的，誰讓我是他姑姑呢？」

  謝穎嘿嘿地笑，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也露出了兩個甜甜的小酒窩。

  久違的團圓飯，可是一家人都吃得很沉悶。在同齡人當中，謝沖可以算得上是人高馬大，但是他吃飯並不香。父親用胳膊肘戳他，母親用眼神瞪他，可他就是冷著一張臉，扒拉著菜，咬一小口饅頭都要嚼半天。

  謝慶收氣得手直哆嗦，馮奶奶手疾眼快，用筷子制止住了兒子：「小沖初來乍到，吃慣了南方的米飯，肯定吃不慣饅頭——謝沖，明天奶奶就給你蒸米飯。」

  謝沖一句話都沒回。

  謝慶收夫妻倆臉色鐵青，如果不是馮奶奶拼命使眼色，他們倆肯定要動手。謝沖就是故意惹大人生氣的，只要別人都生氣，他就達到目的了。

  謝穎也生堂哥的氣，不過，想起了姑姑的叮囑，她低聲道：「算了，我才不跟你一般見識。」

  謝家的生活水平不差，基本上每頓飯都有肉有菜，謝穎從來不挑食，吃得個子高高，小臉圓圓。她喜歡奶奶和姑姑做的飯菜，爺爺偶爾露一手，味道也不錯。那天晚上，奶奶特意用黃豆燉了雞架，用豆角炒了豬肉，做了一個絲瓜蛋湯，還在爐子上烤了地瓜和玉米，謝穎吃得很香，可謝沖一個都看不上。

  謝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失落，也不顧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他撂下筷子，抱著膝蓋坐在了火炕的一角。十八寸彩電還是爸爸去年往家裡寄錢買的，只能收到中央台、省台和市台。謝沖百般聊來地看著《新聞聯播》，其實他一條新聞都聽不進去，只是不讓自己尷尬。

  謝慶收對兒子的表現十分不滿，他故意提高分貝，掩蓋住電視的聲音：「小穎，聽你爺爺奶奶說，你的成績特別好，回回考年級第一？」

  「有時候也考不到第一，我的同學都挺用功的。」謝穎甜甜地笑著：「雖然我才上三年級，但是壓力挺大的。」

  「你爸媽讀書都好，你很有天分。」謝慶收只能沒話找話：「你以後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我得先考個好高中！」謝穎像小大人一樣說道：「一步步來，考大學還離著遠呢。」

  大人們都喜歡謝穎。她有一張圓圓的臉龐，還有一雙大大的眼睛。語文老師謝慶雲曾經這麼形容——她就像一顆向日葵，在陽光下茁壯成長，飽滿而又燦爛。

  謝沖把兩隻手撐在炕上，眼睛瞟著電視，嘴裡卻冷笑：「就這鄉下地方，考第一名也不如我們班上的最後一名。」

  「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拍在了謝沖的肩膀上，打他的正是他的媽媽。王吉英忍無可忍，兩道眉毛豎了起來，她指著兒子喝道：「不會說話就閉嘴，別給人添堵——小穎，你不用在意他說的話，他就是心理不平衡。」

  王吉英說話沒有過腦子，順口問道：「小穎，你媽最近來看過你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謝穎的表情又黯淡了下來。王吉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只好開始補救：「嗨，像你媽那麼絕情的人，不來看你也好。你捨不得她走，可她非走不可，所以她不來就不來，免得惹你傷心。」

  ……

  這下好了，謝穎的表情更加黯淡了。她忍不住為媽媽辯解：「她不是絕情，用奶奶的話說，我媽媽……她有自己的人生。」

  王吉英卻不屑地說道：「不為子女，只為自己，這種人就是自私！」

  謝穎不贊同二嬸的話，可是她不願跟別人起衝突，只能在心裡難受著。謝慶雲摟住侄女的肩膀，寬慰道：「小穎，不要難過啦。咱們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你就不要想你媽媽了，好不好？說不定春節之前，你媽媽就來看你了呢！」

  有哪個娃娃能不想自己的媽媽呢？

  謝穎低著頭，緊緊地咬住嘴唇。她不想讓家人看到她的難過，抬起頭來，她已是笑容燦爛：「我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跟我媽相處的時間也就幾個月，我肯定更喜歡跟你們在一起啊！」

  聽了謝穎的話，大人們總算鬆了一口氣。謝沖冷不丁地瞟了堂妹一眼，謝穎正好在看他。謝沖急忙將視線轉移，他才不關心這個丫頭片子的身世呢。

  謝穎好心將一塊烤玉米放在哥哥面前，謝沖卻不領情，連聲「謝謝」都沒說，這讓妹妹很受傷。大人們都對他的表現不滿意，謝沖卻一點都不在乎，他年紀不大，卻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反正人生沒有什麼期待了，所以無論做什麼，他都是破罐破摔了。

  在睡覺前，謝沖遭遇了回老家之後的最大危機——他已經四五個小時沒有上廁所了，快要憋不住了。他在房間裡跟爸媽發脾氣，只有坐在抽水馬桶上，他才能解得出來。可是謝家還沒有安裝馬桶，平時他們都是去胡同外面的公共廁所。謝沖憋得上躥下跳，大聲問道：「要是半夜想上廁所呢？這麼冷的天，還要走那麼遠，去公共廁所上嗎？」

  「晚上有夜壺。」謝慶收的忍耐快要到了極限，拳頭握緊又鬆開。「你現在不是沒有睡覺嗎？我帶你去上廁所。」

  謝沖不願意上公共廁所，被爸爸強拽著去了。謝穎好奇心起，悄悄地跟到大門外面，不一會兒，就聽到了謝沖的大呼小叫：「髒死了！我都要吐了！在這種地方怎麼方便？」

  「這又不是旱廁，過幾分鐘就會有流水沖一次，哪裡髒了？」

  「我不要上！」謝沖也到了忍耐的極限，扯著嗓子喊道：「這裡面就是又髒又臭！我不要待在這個鄉下地方！我要回廣州的家！」

  在清冷的月光下，謝慶收的表情更加無助。以前他不會任由兒子這麼撒潑，但是這段時間以來，他真的太累了，他沒有精力再管教兒子了。更深層的原因，是他捨不得打罵兒子。因為他知道，從溫暖富饒的廣州來到這座北方小城，犧牲最大的還是兒子。所以他任由兒子叛逆，不聽話，兒子吵到他頭腦發麻，他呆呆地，這些事很快就過去了。

  謝沖叫嚷了幾聲，看到父親無力的樣子，他也心疼，便收斂了一些。再加上他確實忍到極限了，只能硬著頭皮進去。他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緊，屏住呼吸，速戰速決，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剛要衝進公共廁所，謝穎卻跑了過來。丫頭片子還挺擅長運動的，兩條腿充滿了活力。她親昵地拉著堂哥的衣袖，說道：「哥，我朋友家裡有馬桶，要不你先去他家裡上吧！」

  說罷，她不由分說地拉著堂哥，往巷子口的那一家走去。她剛要敲門，謝沖卻甩開了她的手，目光又冷了幾分：「不用你管。」

  「可是……你不是說，只有坐在馬桶上，才能解出來嗎？」謝穎天真地說道：「這條巷子裡，只有一半的人家有廁所，我朋友人很好的，肯定會讓你上的。」

  對少年謝衝來說，上廁所是關乎自尊心的大事，被這個丫頭片子知道了，已經很沒面子了。可是這還不夠，丫頭片子居然還想帶著他去別人家上廁所？

  謝沖沒辦法接受。

  他轉身朝著公共廁所跑去，衝著謝穎吼道：「你少來管我的閒事！」

  ……

  謝穎被堂哥給氣哭了。儘管二叔不停地呼喚她，可她還是一溜小跑回到了家裡。謝慶雲耐心地安慰侄女，並決心罵侄子一頓。不過，在她踏出房門的那一剎那，謝沖正好回來了，他也抹著眼淚，低聲啜泣。

  謝慶雲瞬間便心軟了，侄子侄女都是小孩，她不忍心讓他們太懂事。更何況，侄子遭受了那麼大的變故，暫且對他寬容一些，也是應該的吧？

  只可惜，大人的寬容並沒有換來謝沖的好脾氣，他飛起一腳，將一根木柴踢出老遠去：「煩死了！我要回廣州！我討厭這個破地方！」

  聽到謝沖的咆哮，全家人的心都碎成了渣渣。王吉英拎著兒子的耳朵，把他拽回了屋裡，她的聲音穿透了屋頂和窗戶，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小兔崽子，你再無理取鬧，我把你踹進爐子裡烤了！」

  ……

  全家頓時鴉雀無聲，不睡覺的烏鴉則尖叫著飛過了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