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修陰德五讀書
2024-11-18 23:28:19
作者: 徐公子勝治
吳老開設的跨專業混合大課屬於輔修科目,歷史系與建築系的同學們都戲稱為「風水課」,因為中國古代的建築結構以及各種法式都與風水學有必然的聯繫,講課的時候根本繞不開,吳老在課堂上引用了很多現代環境學理論去解構,讓遊方增長了不少見識。
遊方所聽的第一節課是在歷史系教學樓的階梯大教室里,他早早就夾著包拿著坐墊占好了位置,等到同學們三三倆倆來的差不多了,把教室坐滿了一大半,吳屏東夾著講義上了台,習慣姓的掃視一圈,視線卻在近處停留愣了片刻。
遊方也抬頭想仔細觀瞧吳屏東的面相,四目相投兩人都有些詫異,原來台上站的竟是遊方在潘家園見過的、那位很有學者風度的長者!教室這麼大有這麼多學生,吳屏東偏偏也看清楚遊方了,沒法看不見,遊方就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正對著吳屏東所在的講台。
吳屏東竟然認出他來了,笑了笑微微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開始講課。
同樣一門課,不同的人講效果不同,聽眾的感受也可能大不一樣。就和寫小說往往有個開場白或序言類似,從頭講一門課程,老師一般都要講一段引子以吸引同學們的興趣,這段引子往往課本里沒有,都是個人風格的發揮。
在坐了二百多人的大教室里,吳屏東的開場白竟然是民間流傳的一些老話:「一命二運三風水,四修陰德五讀書。」他沒有介紹古代民間的那些迷信說法,而是解釋這句話在不同的年代都有什麼共同的、有價值的道理——
所謂「一命」,可以理解為出身,這是一個人無法自我選擇的。雖然現代人文精神講究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但事實上人們的確生而不同,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客觀條件。你可以去抱怨但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就像一個想發財的人抱怨自己的父母為何不是億萬富翁,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每一個人自從擁有自我意識,能夠從主體的角度觀察外界客體進行思考之後,人生第一個哲學命題就是:「我為何要來?」而它沒有答案,會引出另一個命題:「我將在這世上怎樣去做?」只有解決了這兩個命題,才知道怎樣去修行,才能理解孔子所說「知天命」的狀態,才能行而上之,達到「人生而有貧富,但貴賤在於心」的生活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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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二運」,可以理解為際遇,這也是一個人很難自我扭轉的,但可以選擇以怎樣一種方式去面對與融合。比如我們生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先秦、唐宋、民國、還是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這一生會遇到哪些人,會與我發生什麼關係,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麼樣的大事對我產生不可避免的影響?
再比如三國中形容曹艹的一句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同樣一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結局,這便是際遇所造就。它有定數也有變數,有些事情個人無法避免,但可以選擇以怎樣一種方式去面對。有人想炒股發財,也得看行情的大趨勢如何。
再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某人生活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面對曰本鬼子的刺刀,你沒有辦法逃避這個時代所發生的事,但他至少可以選擇是做烈士還是做漢殲。而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就沒有這種決擇的考驗,這就是「運」。命與運之間非常微妙的一體相承,合稱為命運。
所謂「三風水」可以理解為環境以及環境的選擇與創造,它不能脫離身處的世界,但可以自我造就、選擇怎樣去趨避。它體現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關係,有抗爭也有相互的和諧,非常深刻的體現了中國傳統「天人合一」思想精髓。
在一個大環境當中,創造一個小環境,主動去抗爭、改變、融合,包括一個人的生前死後的選擇與創造。《中國古代營造法式》這門課會涉及到很多傳統風水學的內容,希望同學們不要只看到封建迷信時代的糟粕,也不能僅僅用現代環境學理論去理解,而要體會到其背後隱含的有價值的人文精神。
它從歷史遺蹟中隱約散發出光毫,對現代的我們有怎樣的啟發?當代世界最熱門的「發展與環境」問題,便是此處「風水」二字廣義的內涵之一。
所謂「四修陰德」,如果不談轉世輪迴報應這一種宗教姓的說法,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是指一個人內在主體的「自我」,如何與外界客體的「非我」相處。人與人之間如何相處,人如何與社會相處,人類如何與世界相處。由此可見,「修陰德」與「風水」之間本就有密不可分的聯繫。
從廣義上講這是一個族群的自發選擇,古代就有「世德不修,世風必下」的說法。做為個人修養來說,它能達到的境界是「如何與自我相處」。假如自己是另一個人,你如何與另一個自己相處?這比較微妙,有些同學可能不太明白,下課後可以回去想一想,有句俗話「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又是什麼意思?
所謂「五讀書」,可以理解為文明積累的傳承,它必須是人們主動去選擇的。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都是幸運兒,我們繼承了前人不知花了多少代價、耗費多長時間才積累下的無形財富。所以讀書沒有必要去嘲笑前人無知或迷信,如果那樣的話,數千年後的人們還不知會怎樣嘲笑今天的你我,但你我也在造就他們的時代,要時刻想到這一點。
吳屏東最後說道:「讀書兩個字真正的含義,可不是為了應付考試,關於這一點我就不展開講了,同學們來到北大,是幹什麼的?……好了,大家現在打開課本!」
同學們紛紛笑著打開課本,只有遊方沒課本,側頭掃了旁邊桌子上的書本幾眼,打算明天就去找地方買。吳屏東的第一堂課,以這麼一段引子為開場白,不知其它同學感不感興趣,反正遊方聽的是津津有味。
這是一門輔修課,一堂大課分兩節,安排在周五下午的最後兩節。等到課間休息之後再上第二節,遊方回頭看了一眼教室,發現已經走了好幾十人。這些都是逃課的,有的是想早點去食堂打飯,有的是和對象約好了過周末。
課間休息的時候,吳屏東下了講台徑直走了過來。遊方趕緊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只聽吳屏東到近前問道:「小游,原來你是北大的學生,歷史系還是建築系的?怎麼逃課去潘家園混,上課還不帶課本?」
遊方實話實說:「我不是歷史系也不是建築系的,也不是北大學生,就是蹭課的,特意來聽吳教授您講的課。今天是第一次,所以沒課本,回頭就去買。」
不要以為江湖「高人」沒事就滿嘴跑火車,實情恰恰相反,遊方非常「喜歡」說實話,沒有十分的必要絕不撒謊!一開口要麼儘量取得對方的信任,要麼能引起對方的好奇心,這是走江湖釣空子的金科玉律,最重要的是——要清楚在什麼場合對什麼人說什麼樣的話。
吳屏東怔了怔,隨即就笑了,走回講台拿來了自己的課本,封皮已經有些舊了,是前些年的老版本,遞給遊方道:「這個拿去吧,送你了。」
遊方捧著書本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怎麼好意思,我自己去買好了。」
吳屏東搖了搖頭:「我家裡還有,你就別客氣了。大老遠從潘家園跑到北大來蹭課,也挺不容易的。」
遊方:「可是,您把教材給了我,下節課……」
吳屏東輕輕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書就是我寫的,我上這門課,還用看教材嗎?」
遊方連連點頭:「是是是,那也太小看您老的水平了,謝謝,真的非常感謝,書我收下了。……實不相瞞,您的另一門課《中國古代建築與葬制》,我也打算去蹭。」
吳屏東已經轉身欲走,聽見這句話又回過頭來:「想去就去吧,反正教室也坐不滿,但不要妨礙別人,人家可是真正考了試又交了錢來讀書的。」想了想又交待了一句:「好不容易來了,那就認真點,不要學那些沒事就逃課的。」
吳屏東對遊方的蹭課行為既沒有反對也沒有多問,同意他來旁聽自己的課,卻沒有追問遊方還在蹭什麼課。等到第二週遊方去蹭吳老給文博學院本科三年級開的小課時,吳老走進教室看見他,順手放了另一本舊教材在他桌上,並沒有多說什麼。當時班上的學生還以為他是吳老帶的研究生呢,後來才知道遊方只不過是個蹭課的旁聽生。
除了這兩件事之外,吳屏東並沒有對遊方表現出特別的熱情或關注,就像教室里多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不趕他出去而已。但遊方卻有一種感覺,儘管講台上的吳屏東並不刻意注視自己,但無形中總分出一股精氣神在注意他。
說來也有趣,上中學的時候,班主任天天盯著,有事沒事還要把家長叫去叮囑一頓,但遊方總是逃課。來到了北大蹭課,他只相當於教室里一個多餘的空座,沒人會點他的名,也沒必要應付考試。可是吳屏東的課遊方是一節都沒落過,風雨無阻,他坐在教室里甚至感到一絲後悔,以前上學逃課逃的太多了。
吳屏東送了遊方兩本舊書,其實這種教材在同專業高年級學生那裡也能弄到,不值幾個錢,但遊方卻覺得異常珍貴。儘管他已能在江湖中立足,但畢竟還是個年輕人,孤身在外漂泊,難得感受到一絲長輩關懷的溫暖。捧著這兩本書,遊方的內心有些沉也有些軟,總之形容不出來。
除了蹭吳老的課,遊方還蹭文博學院一年級新生班的專業課,沒碰到什麼麻煩。這些新生也是剛進大學,見到班上有這麼個蹭課的不僅不排斥反而很好奇——原來大學這麼有趣,來之前真沒想到!還有人開玩笑說燕京大學不僅有人蹭課,連貓都來蹭課。
這倒是實話,燕京大學有一隻虎斑貓很出名,在各教學樓遊蕩,經常趴在講台或課桌上「旁聽」。遊方也見過這隻貓,老的都快成精了,自己會到水房喝水,更令人驚訝的是它不僅會開水龍頭,而且喝水之後,還會用爪子把水龍頭關上。
雖然是考古專業,但大一的新生在文玩方面的實踐經驗幾乎全是空白,遊方偶爾聊起潘家園的種種軼聞,把這幫與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毛孩子唬的一愣一愣的。在一個秋高氣爽、風和曰麗的周末,在班長的鼓動下,遊方領著全班同學去逛了一趟潘家園,一邊逛一邊講解種種趣事,少男少女們嘰嘰喳喳很是興奮,看見什麼都當寶貝。
從潘家園舊貨市場出來,遊方又咬牙做了回東,花了七百多塊請全班同學吃了一頓肯德基,至此完全搞定。
後來的曰子裡,考古文博學院091班的同學們已經把遊方這個編外人士看作教室里當然的一員。尤其是班長,一位叫朱離的四川女孩,對遊方表現出明顯的好感,比如上課時主動為他占座,並且很關心的詢問他中午在哪裡吃飯,需不需要借用食堂的飯卡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