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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墮懷明月三生夢』 第四章 霜刃擊秋風,誰有不平事

2024-11-18 13:22:00 作者: 管平潮

  好說歹說,費盡口舌之後,終於請動那小丫鬟迎兒,代他向蕊娘傳遞詩偈。將小丫頭打發走之後,醒言頓覺鬆了一口氣,這懸在心裡幾天的事兒,總算可以有個交代。

  想來,那蕊娘看了自己所題四句話兒,應該能夠讀懂個中涵義。以往日風聞得來的印象,醒言覺得這位名號花月四姬之一的蕊娘,絕非那種虛有其表的淺薄女子,應該能夠那詩偈中的弦外之音。

  「瓠葉豈堪合歡渡,解脫未必是慈航!……」閒下來的少年,又忍不住將自己這詩偈反覆念誦了幾遍。

  ——吟誦自得之餘,卻又稍稍有些遲疑:

  

  「呃……這解脫二字,會不會有些直白,惹惱蕊娘?唔……應該不會,這解脫二字,也是脫胎於那樓前所懸對聯——這聯句樓中眾人皆知,蕊娘大度,也不會就此計較。」

  「呵~~說不定啊,那蕊娘讀懂之後,還會來和俺細細問詢?——那樣俺就有機會將心中所疑,一五一十告知於她了!」

  想得此節,醒言頗有些欣欣然——心思單純的少年,深信自己那詩偈一到,便可喚醒那那猶在夢中的蕊姐姐。

  別看他現下正端坐在几案之前,拿著他那本特別版的《上清經》,煞有介事的搖頭品讀——實際上,此刻他的全般心思,完全用在留心那房門的動靜上!

  ………

  ……

  …

  「吱呀~~」

  正在等得有些心焦,那門扉卻是適時響起。

  ——看來,那蕊娘真箇是心思敏捷的女子,並沒讓他久等。

  聞得房門響動,醒言趕緊抬頭觀看——呵~~這推門進屋之人,不是那蕊娘是誰?

  想必,蕊娘此番來訪,定是向他來問清楚那詩中原委的了!

  滿腔熱誠的醒言,趕忙放下手中經書,便要起身相迎——

  卻冷不防只聽得「啪」的一聲,那位進來之後只是不吭聲的蕊娘,卻是將一張麻紙片,拍在他的面前!

  原本滿心歡喜的醒言,這時才察覺到情勢有些不對。凝神一瞧,那張正被蕊娘素手按住的紙片,卻正是他不久之前,剛剛請迎兒遞去的詩偈!

  待目光朝蕊娘臉上看去,少年這才發現,眼前這位原本便是端莊肅潔的蕊娘,現在的臉上更是如敷冰雪!

  見此情景,醒言心中暗嘆一聲:

  「罷了!恐事不諧矣~~」

  雖然心中電轉,但乍睹蕊娘這未曾預想得的肅穆情狀,醒言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正自口角囁嚅不知從何說起,卻聽得那一直不說話的蕊娘開了口:

  「張家小哥,尊詩已觀,就此還回。」頓了頓,又添了一句:

  「——以後還請小哥再勿編出這等風言***,污了奴家耳目!」

  說這話時,蕊娘語氣蕭瑟,顯是頗為氣惱。

  「呣?」

  乍聞這怨責話兒,醒言倒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蕊娘所言何意,思忖道:

  「風言***?……這卻是從何說起?……風、風,啊!」醒言終於反應過來:

  「這風言***四字,不正是說自己所述如風飄蕩,是那無憑無據的虛言嘛!而這風字兒,還兼帶有些謔浪調笑之意……」

  想到此節,醒言趕忙申辯:

  「蕊姐姐,您別誤會~俺方才呈獻的那四句詩兒,並無任何冒瀆之意!俺、俺只是想提醒姐姐……俺只是聽說,那胡公子,他、他開始花用蕊姐姐的……」

  「莫說了!」

  少年這惶急之下有些語無倫次的話兒,剛說到一半,便被蕊娘重重打斷:

  「我與胡郎之事,毋庸他人置喙!」

  ——說到這兒,蕊娘發覺自己的語氣可能也有些重了——看方才情形,眼前這張家小哥兒,應該也是出於一片好意。

  想到此節,這位芳名甚著的花月蕊娘,也從方才的滿腔氣惱之中,稍稍平復了下來。只聽她放緩了語氣,對面前正自惶惑不已的少年言道:

  「張家小哥啊,你那詩中之意,奴家也自是讀得明白。只是你卻有所不知,那胡郎、」

  說到這兒,冷若冰霜的蕊娘,卻有一縷暈紅上頰:

  「那胡公子、他對奴家可謂是痴心一片,滿腹真情!此情此意,天日可表;奴家又豈能容得旁人謗瀆他半句!小哥這番好意奴家心領了;但這種話兒,還請小哥今後半字也莫提起!」

  說罷,也不待少年張口分辯,便轉身拂袖而去!

  ——醒言到此方知,自己一片苦心,已是全部白費。

  「看來,原先自個兒將此事,看得太過簡單了。」醒言心中不免有些自責。

  只是,悻悻之餘,他還是有些困惑:

  「為何那蕊娘,都耐不得聽俺半分解勸?」

  面對著這與預想大相逕庭的結果,少年呆坐在那裡,百思不得其解。

  過了一會兒,覆在少年眼前几案上的那張詩偈,也被一陣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兒,輕輕的揭起,飄飄悠悠,打著旋兒,逐漸飛出了少年的視線,不知掉落到何處去了……

  其實,正如那蕊娘所說,這醒言真箇是「有所不知」——蕊娘方才那番「出乎意料」的反應,卻恰恰是一點都不奇怪。

  雖說,這醒言夙根頗慧,心思靈透;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小少年,於這些男女情事上,卻還著實懵懂。

  ——這些個兒女情長的微妙心事兒,又豈是多讀些禮樂詩書,便可猜懂的?

  因此,醒言想憑那短短几句警醒話兒,便想讓蕊娘迷途知返,卻顯得實在是有些單純了。想那蕊娘,眼下與那胡世安胡公子,正是兩情濃熱之時;更何況蕊娘本就心性堅一,更是將一縷情絲兒,牢牢栓在她情郎身上。

  說起來,饒這蕊娘端莊自持之名再著,卻究竟是個妓女之身。俗話說,這青樓夜冷、章台路滑,別看現在是車水馬龍,滿目的繁華;一旦待那年齒再長上幾歲,到那芳華搖落、容顏老去之時,那後半世孤苦無依的悽愴景況兒,又豈只是「寂寞」二字可以繪得?。

  因此,這青樓之人唯一的出路,便是希冀趁自己顏色未衰之時,尋得一可靠人兒,把那終身託付——這是所有青樓女子,最體面、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條正經出路了!

  ——但,尋常來這青樓鬼混的男子,又有幾個能夠託付真心?風流恩客,走馬章台,俱只為尋個樂子,解個乏兒;又有誰會真正願意費錢費鈔,來替姐兒贖身?——即使有那一時惑於姿色而許諾出錢贖人的子弟,卻也往往捱不過那些所謂的清言物議。

  因此可想而知,現下這蕊娘,好不容易碰上個願意救她脫離火坑的痴情公子,又怎會不對他死心塌地?更何況,這位胡世安胡公子,不僅人物風流,為人更是又知情,又識趣,真箇是曠世難得的佳偶——

  可以說,這位現下常在賭坊出沒的胡公子,在蕊娘的眼中,簡直就是個完美無瑕的玉人兒,是她世界的全部了!值此時也,蕊娘真箇是有耳也聾,有目也盲,又如何能聽得進旁人的半句逆耳之言?

  ——也許,醒言在她的眼中,只不過是個和孩童隔層壁的少年罷了。

  因此,方才蕊娘那番反應,儘管醒言有些想不大通,卻實在是完全合情合理。

  …………

  ……

  …

  少年正自悶坐,卻又聽得那門扉響動。抬頭看時,原是那小丫鬟迎兒,又蹩進房來,扯住他問長問短。

  原來,小丫鬟將那片詩偈遞給蕊娘之後,卻見她看罷面沉似水,雖然片字不語,但迎兒心中已然知得不妙——定是那醒言哥哥詩中,言語有啥衝撞之處了。因此,心裡擔著憂兒的小丫鬟,便尾隨而至,在一旁候著。待蕊娘離開之後,便也進得屋來,問問醒言那蕊娘有沒有如何怪責於他。

  聽得迎兒好心相詢,醒言雖然正自憋氣,卻也還是順著話兒,跟她支吾遞答了幾句。

  雖然搭著話兒,少年卻有些神思不屬。

  瞅著眼前還在努力安慰著自己的小姑娘,醒言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想念一個多月前,那位曾與他同心協力的少女,居盈……

  「居盈,居盈……」

  乍想起那居盈小丫頭,醒言忍不住在心裡,又將這個名字反覆念叨了好幾遍。

  居盈那輕言淺笑的可愛模樣,在醒言腦海中逐漸浮現。少女前後那兩般妍媸有別、但俱都宜嗔宜喜的容顏,不時在醒言眼前搖晃、交替。

  被那蕊娘之事弄得有些神思恍然的少年,在想起居盈之時,心裡倒是似有所動,好像得著某種啟示。只可惜,那也只是剎那間的靈光閃現;待他凝神特地去想時,卻再也抓不住那片刻的靈機。

  「得~~還是甭費力勞神的去想啦!」

  醒言用力搖了搖腦袋,似是要將這些煩心的事兒,全都從頭腦里甩掉。

  「呵呵~~~想來那蕊娘和胡公子如此恩愛,俺這一外人又何苦去多事?被那蕊姐姐叱責一頓,也是應該!」

  「也許,確實是俺將事兒想得太嚴重了?呵~正應了那句話,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想不到俺也當了一回庸人——難道俺原來不是?!哈~」

  醒言自嘲了一番,跟自己開著玩笑,那心情也隨之變得輕鬆了許多。

  ——醒言的生活,似乎又回到它原本的軌道;有些無聊,但蠻愜意。

  現在,醒言也央得那樓中和善的姊妹,依著那把無名舊劍的尺寸,替他粗粗縫了一條布套。醒言便拿這條布套作鞘,將那把有些愛鬥氣兒的古劍裝起。

  平常,醒言便也學著那些個江湖豪客、世家子弟的做派,在街上搖擺閒逛時節,將那新撿得的舊劍,斜背在身後裝幌子——畢竟是少年心性,醒言頗覺這樣顯得威風凜凜,比較好玩!

  當然,這劍倒也並非只拿來當擺設。醒言在那閒暇之時,也去那季家私塾,跟著塾中的季老先生,略略學些劍術。

  原來,在那季家私塾之中,倒也不完全只局限於禮樂詩書;那射御之道,也是稍有涉獵。季老學究教授的塾課之中,原本便有那劍術課兒。當時辦塾理念頗重兼收並蓄,這種課程安排並不值得奇怪。

  當然,由這位德高望重的季老先生來教授的劍術,絕不可能是那種血腥氣十足的弒人之術。那老頭練起劍來,姿態雍容優雅,舉手投足之間徐疾適度;再配上他那副長須苒苒、袍袖飄飄的模樣,遠遠望去倒似是神仙一般——也許,將季老先生的劍術稱之為「劍舞」,來得更為恰當些。

  不過,無論這稱謂倒底如何,若是真箇演練起來,倒也能強身健體、活絡筋骨。因此,那些學生學起來,倒也是樂此不疲。

  以前醒言因為家貧,買不起合適的刀劍,便拿那竹木削就的假劍充數;那木劍舞動起來,雖然頗具規模,但手底的感覺,總覺著有些不得勁。待得大上幾歲,也便羞於再拿那玩物一般的木劍操練;因此,說起來醒言已經很久沒去參加劍術課了。

  現在少年無意撿得這把舊劍,雖然看起來頗為樸拙,但好歹也是把真劍。因此,若得些閒暇,醒言也就顛顛的跑去跟季先生學劍,倒也頗能打發時間。

  這日下午,在花月樓後院的那塊花園空地上,醒言又將季老先生近日所授的那套劍術,演練了一遍。收劍立定,覺著身上頗有些爊熱,醒言便將那劍貼住自己的面頰,感受著從劍身上傳來的一絲宜人清涼。

  「呵~若是那日在那鄱陽湖上,將這劍擱在陳魁那廝的脖項之上,估計效果會更好?哈哈!~~」

  感受到劍身傳來的絲絲冰涼,醒言忍不住這般放肆的想著。呵呵,那夜與居盈小姑娘無間合作,一起威嚇那為非作歹陳大班頭的經歷,端的是歷歷在目。。

  「呀!」

  剛想起這事,醒言心中便是猛然一動!

  ——原來,少年終於想到,這幾天飄忽在他心底,那種若有若無、想抓又抓不住的念頭是什麼:

  「……蕊娘那事,既然好生勸諫無效——那俺何不故技重施?!」

  原來,醒言雖然那日諷諫蕊娘受挫,表面似已是風平浪靜。但在他內心裡,疾惡如仇的少年,卻實在放不下那蕊娘之事。縱然給自己想出千般理由排解,但心思機敏的醒言,卻始終還是難以說服自己,相信那胡公子對蕊娘姐姐是真心相待。醒言實在是騙不了自己——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有些事兒也許相信之後,對自己頗有好處;於是便很想讓自己相信——可偏偏,這些事兒自己就是相信不了!

  雖然,蕊娘那日對少年如此疾言厲色,但醒言生性隨和,並不計較;反倒是每每想到,那蕊姊姊最後若被騙得人財兩空,那對她而言,將是何種的痛苦!

  因此,雖然表面上一如舊日,但內心裡,醒言卻時時在琢磨著,如何才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兒,讓現下仍對那涼薄之徒深信不疑的蕊娘,早日清醒過來——

  現在,似乎終於有了些頭緒。

  剛從那鄱陽舊事中得到些啟發的少年,似是頓然得到解脫。望了一眼不遠處蕊娘所居的樓舍,醒言呵然一笑,將那手中之劍在秋風中用力揮了揮,然後便轉身離去。

  在少年身後,那秋樹枝頭孤零零吊著的最後一片黃葉,似是再也抵擋不住那如刀似劍般的肅殺秋意,無奈的從那高高在上的枝頭墜離,在蕭瑟秋風的裹挾下,飄搖、零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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