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章
2024-11-18 07:56:55
作者: 今何在
第十九回
但見:
煙霞散彩,日月搖光。千株老柏,萬節修篁。
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
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噴香。石崖突兀青苔潤,懸壁高張翠蘚長。
時聞仙鶴唳,每見鳳凰翔。
仙鶴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鳳凰翔起,翎毛五色彩雲光。
玄猿白鹿隨隱見,金獅玉象任行藏。
「這是哪裡?」孫悟空問。
「這是哪兒?」忽也有一個聲音問。
孫悟空一轉頭,啊!……那不正是假悟空?
只見他卻無了金冠金甲,只在腰前系了一條草編的腰裙,赤著足,臉上神態也有大
變,那種狂傲凶頑不見,倒是滿臉的稚氣。
好,正撞到俺老孫棒上來,咦,棒呢?糟,沒有金箍棒,如何斗的過他?
孫悟空忙隱到一邊。
卻見那假悟空卻好象完全沒看見孫悟空一樣,自顧自說:「那打柴的說是這,怎不
見一座寺院?」
「你找寺院做甚?」地上一聲音道。
那猴子一低頭,卻見是一個會說話的酒壺。
「我要拜師,找菩提祖師。」
「菩提?祖師?沒有,只有酒壺一提,要不要?」
「要你何用?」
「哈哈哈哈!」酒壺大笑,唱曲一首:
「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風月何用?不能飲食。
纖塵何用?萬物其中,變化何用?道法自成。
面壁何用?不見滔滔,棒喝何用?一頭大包。」
酒壺越唱越快,越唱越高興,從地上一彈而起,空中變成一隻大肚子胖熊,拍打著
自己的肚子嗵嗵作樂,唱:「生我何用?不能歡笑,滅我何用,不減狂驕。」
一時間,天地間竟應他的拍打鼓聲大作,一時間,天上的飛鳥,地上的樹草,連石
塊都在蹦跳著應和:「從何而來?同生世上,齊樂而歌,行遍大道。萬里千里,總找不
到,不如與我,相逢一笑。芒鞋斗笠千年走,萬古長空一朝游,踏歌而行者,物我兩忘
間。嗨!嗨!嗨!自在逍遙……」
「神仙老子管不著!」那猴子也手舞足蹈叫道。
「猴子,你聽見了什麼?也如此高興?」胖熊又一閃,變成天上一張大嘴,問。
「也不知聽見了什麼,只知心中大悅,喜歡的緊。」
「哈哈哈哈!」那嘴又一變,卻化為了一黃衣老者,白髮童顏,「來找我者甚多,
沒被嚇跑,還能笑逐顏開的,只你一個!」
猴子大喜,衲頭拜道:「師父在上,受俺一拜!」
「你叫什麼名字?」那老者問。
孫悟空躲在一邊心想,只要那廝敢說他是孫悟空,便跳出去掐死他。
那猴子卻說:「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上個禮
兒就罷了,一生無性。」
菩提笑道:「還有這等乖的猴兒,我說的不是這個性,是……你父母卻又姓什麼?」
猴子道:「我也無父母。那天生時,身前一片大海,身後群山,只我一人孤立,叫
也無人應。入得山中,別人倒都有父母兄弟,獨我一人,從此天地便是家,萬物皆當兄
弟了。」
「哦?」菩提道:「難道你還會是石頭裡蹦出來的不成?」
猴子抬眼道:「咦?你怎知的?」
「咳!這個……」菩提心中暗喜,「不知你找我,要學什麼?」
「我只想學道,卻又不知,道是什麼?」
「學道?好象不是一個系的,哈哈不過無妨,我倒有一些道兒,不知你學不學?」
「……」
孫悟空躲在一邊看,只覺得此景何處見過,卻又想分明不可能。
「咦,煉丹打坐,你這也不學,那這不學,倒底想學什麼?」菩提作惱怒色對猴子
道。
猴子說:「看來,我想學的,你卻教不了我。」
「什麼?那你倒說說,你倒底想學什麼!」
猴子抬頭道:「我有一個夢,我想我飛起時,天也讓開路,我入海時,水也分成兩
邊,眾仙諸神,見我也稱兄弟,無憂無慮,天下再無可拘我之物,再無可管我之人,再
無我到不了之處,再無我做不成之事,再無……」
「打住!」菩提說,「你快走,快走,我卻教不了你!我若教得你時,也不用在這
變酒壺自耍子。」
菩提轉身便走,猴子一把拉住他衣角,菩提卻撲的變作一根棒槌,在猴頭上擊了三
下。棒槌生出一對翅來,向山中飛去,猴子疾追了過去,卻見棒槌飛入一座高牆寺院中
去了。
寺院大門緊閉,猴子想,師父不出來,我便不去。於是跪在門外。
幾隻仙鶴扯了一塊天大的黑幕飛來,夜晚一下便至了。草間的螢火蟲兒全飛上天去,
在天空中變幻著各種星座。
猴子跪在那。
一邊的孫悟空卻等的倦了,心想這卻不是假悟空,也許天下猴子都長的有幾份象,
他直接從另一邊飛進寺院去找菩提。
越過牆來,他卻愣了。
牆的這邊,是一邊白茫茫的大地,什麼也沒有。
孫悟空開始在這大地上飛奔了起來,他一口氣跑出幾萬里,什麼也沒看見。
「我倒不信這地就沒個邊。」
孫悟空一個筋頭翻起來,再落地時,還是一片空蕩蕩的大地。
孫悟空急了,跳起來一口氣便是十來個跟頭,這回該翻出幾百萬里了。
還是一片空曠。
孫悟空不禁有些奇了。
「今天我還非走倒這個頭不可!」
他又是一路縱了下去,消失在遠方地平線。
猴子在寺門口,已跪了六天了。
一片樹葉從樹上落下來,掉在他的頭上,他動也不動。
一隻瓢蟲得得得走來,到他身邊,抬頭望望他,又得得得爬走了。
「我走了幾萬里路,歷盡了千辛萬苦,決不能在門口停下。」
卻聽有人嘆了一聲:「門口?心未至時,雖到了門前,再走幾萬里也敲不到那門
哩。」
猴子一轉頭,「你是?」
這時卻見一個白衣者從山那邊行來,走在路上,輕盈如腳不沾泥,他來到猴子身後,
卻是一個年青人,微笑著,風吹起他的衣角,他立在那,靜如與天地一體。。
「你剛才從那邊來,我怎聽得你在我身邊說話?」猴子問。
「我身未至,意達即可啊。」
「哦。」猴子說。
「哦!不要告訴我,你聽懂了!」那白衣人作鬼臉道。
「我雖不知你說的是什麼,可是卻猜你是說要跟別人說話,不用人在,直接用你的
心去告訴他的心便行了。」
白衣人臉上露驚異的笑:「猴子,這可是別人教你說的?」
「不是啊,我以前試過的。」
「咳……咳,什麼?你試過?」
「我在花果山時,因從石中生,無父無母,別人都欺我,於是我便時常在夜深時獨
自在洞裡說話,不想卻有人能聽到。」
「哦,那人好耳力啊。」
「不是,它說它用心聽見的。」
「它是誰?」
「它是一顆老樹。」
「樹也有心麼?」
「它本來沒有心,後來有隻松鼠在它身上出生,它把身子與她住,她便做它的心,
幫它思想。」
「哦?」白衣人開心的笑了,「有趣,多與我講講。」
「花果山的故事,說七天七夜也說不完哩!」
「先把猴子的故事寫完。」
「什麼?」
「啊?哈哈,不是和你說的。」白衣人抬頭望望星空,「知道嗎?我們生活的這個
世界,現在正在被他們所注視著。有時他們會借我們說出他們想說的話,你若知道了這
一點,你也就可藉助他們為你創造的靈魂與他們說話,這世上萬物都是可以隨意被變幻
的,你要想不被變幻掉,就要先知道自己是什麼。」
「你說的什麼變啊不變的?」
「呵,你知不知什麼是唵、嘛、呢、叭、咪、吽?」
「什麼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就是……」白衣人唱:「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
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心法身佛。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即真體,
無相之相即實相。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回向。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
望。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萬世輪迴
一瞬永。千變萬化不離宗,知之須會無心訣,便是唵嘛呢叭咪吽——七十二變!」
「嘩啦啦啦……」忽然下雨了。白衣人將身一轉,本來灑滿天的水珠竟隨他的身形
聚向一個方向,化作一條銀練繞他身轉動著,最後在他掌心一顆接一顆壘起一根垂直銀
柱。
雨瞬間又停了,星星重新飛舞縈繞。
大地上,卻忽然又有無數綠草穿出,又變成千萬朵花開放。
白衣人對猴子一笑:「你現在知道什麼是千變萬化,不離其宗?」
「我要學這變化!」猴子叫道。
白衣人一笑:「裡面那個會,為何不讓他教?」
「我惹他生氣了,躲進門裡去不肯見我,進門前,還在我頭上敲三下。」
「這個死菩提啊,喜歡玩些這個東西,帶壞了後人。他不出來,你在這幹嘛?」
「我在這跪了七天了,可是他不肯出來見我。」
「哈哈哈,因為他在等天下雪……你是要求道,還等道來見你麼?」
孫悟空啪落在地上,氣喘吁吁。
「……見鬼,老孫走了七天,行了幾萬萬里路,竟見不到一粒灰!」
「你走的路不對,累死也枉然。」忽有聲音答。
「哈!終於有吭聲的東西羅!你在哪?」
「這兒沒有哪,我又能在哪?」
「少跟我玩這套!你不出來信不信我打爛你的廟!」
「哈!本來沒有廟,還怕你打去!孫悟空,聽說天下沒有你戰不勝的東西?」
「是!」孫悟空一挺腰,心裡卻想起了那個假悟空來。「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哈……你的名字是誰給取的?」
「……這……俺老孫一生下就是這名字!」
「那你又是從何而生?」
「……我從何而生?」孫悟空想,「我從何而生?從何而生?」
一時間只覺得心中崩塌了下去,無數記憶思緒直落向無底深淵,就象他投入松鼠的
樹洞時的感覺。
「啊!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捂住頭大叫起來,「頭痛,痛啊!」
「唉,緊箍咒。觀音你夠狠……」那聲音喃喃道,忽而又大聲了起來:「孫悟空,
你要記住,你當年和我說了什麼!你說……」
「我要天下再無我戰不勝之物!」
那是孫悟空的聲音大聲道。
菩提心中一喜,化出身來:「你醒了麼,你醒了麼?」
卻見孫悟空仍在地上掙扎,那聲音卻是來自菩提的身後。
菩提一轉頭,看見了那隻猴子,赤著足,圍著草葉,滿面稚氣的猴子。
那一刻,菩提眼中晶光轉動,百感交集,多少心緒一齊湧上來。
但那只是一瞬,他隨即又變的冷冷的:「你怎麼進來的?」
猴子道:「我踢開了門進來的。」
菩提眼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之色,「不對啊?歷史不是這樣的。」他想。
「你怎會有膽踢門?難不成有人教你?」
「是啊?你怎麼知道?」
「哈哈哈哈!」有人笑道,「這猴子真不會說謊。須菩提,別來無恙?」
須菩提一見,大叫:「金蟬子?」
那白衣人笑道:「須菩提,幾千年不見,還是喜歡裝腔作勢作弄人!」
「我可不曾作弄他,是真不敢教他!」菩提湊近金禪道,「你難道還會看不出來他
未來要做的事?」
金蟬子卻笑道:「你以為你料到了,其實它卻已變了,若知萬物運行之法,便知未
來是永不可去算知的。」
菩提笑道:「師兄你每次都這麼不給人面子,我好歹也是祖師級的人物啊,當著一
只猴子這麼戳我漏。」
「哈哈哈哈!」金蟬子笑道:「你若真有面子,你也不是須菩提。」
兩人會心大笑,兩隻猴子站在那,對看看,摸不著頭腦。
「金蟬不一直在靈山深居苦修,怎有閒跑來?」菩提問。
「是,師弟妹都在靜心苦修,準備靈山第四次結集,將記頌修訂三藏經。可我卻覺。
在世間山水走走,沾沾塵土,染染生氣更好。所以偷偷溜出來嘍。」
說罷金蟬子從懷中掏出一東西來:「我在路上揀到這個,也不知是誰丟下的,砸壞
了花花草草!」
孫悟空一看,那不是他的金箍棒?
他伸手便去搶,一把抓住,卻奪不過來。
金蟬子單手輕輕握住金箍棒一頭,笑道說:「你想要麼,你想要就說麼,你不
說……」
菩提忙道:「師兄請打住!」
金蟬子哈哈大笑:「在靈山終年面壁苦思,幾千年沒和人說句話,現在總想多講
些。」他轉身對那系草裙的猴子說:「是不是你的?」
不能給他啊。孫悟空心中暗急。
那猴子卻將嘴一撇:「這東西又不能吃,我要它作甚?」
孫悟空摔倒在地。
金蟬子道:「好!我就喜歡你這天生的猴子,不如我們做個朋友,有空一起玩耍?」
那猴子卻翻眼對金蟬子道:「你會不會翻筋斗?」
金蟬子一愣:「啊!這倒不會。」
菩提曰:「哈哈我會,我的筋斗翻的可遠。」
猴子道:「我還要你做我師父呢!」
菩提道:「師父是做不得的,我可以教你七十二變,卻不准你叫我師父,免得我聽
了傷心。」
金蟬子道:「你闖了禍,他也好推掉!」
「金蟬子!」菩提叫道。
那猴子望著他們笑了:「好,我就交你們這兩個朋友了!」
三雙手握在一起。
孫悟空被晾在一旁,忽然有種心酸酸的感覺,也不知是為什麼。
「可惜,我不能在這久留。」金蟬子說,「結集論法大會就要舉行了,我要趕回靈
山,須菩提,你還是不回去麼?」
須菩提微微一笑:「你也知為什麼的,我寧願在這裡,對著山野唱唱歌,和花草松
鼠說說話,想想生死的道理,這佛法經論,我卻已忘了,去了講不出來,怕是師尊又要
生氣。」
金蟬子正色道:「人只為自已解脫,卻不能算得成果。這一路上,我看到眾生心中
蒙憧一片,丟不下個愛恨痴纏,苦也由之,樂也從之,卻總是一個欲字。我佛勸人清心
忘欲,可生由空而生,又教之向空而去,不過是教來者向來處去。蒼生之於世間,如落
葉紛紛向大地,生生不息,本不用導,也許還有別的真義。我想到了很多東西,師尊的
法卻不能解我心中疑惑,我這次回靈山,不只是頌經,還想請師尊解解心中之惑。」
「師兄!……請教可以,卻不可與師尊爭論啊。」
「我不爭論,怎解我心中疑惑?」
「可是……師尊是不會有錯的。你想不通,定是你自己錯了。」
「那就更要問個明白了。」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你錯了倒也罷了……」
金蟬子注視著須菩提好大一會,忽而大笑起來:「如來是什麼?」
「是如實道來。」
「鴻蒙初辟原無姓,打破頑冥須悟空。」金蟬子仰天笑道:「我為如來,又有何
懼?」
他將手一揮:「接住了!」將手中的金箍棒拋向孫悟空。
孫悟空跳起接住金箍棒,金蟬卻問:「你知道它是做什麼用的?」
孫悟空看看金箍棒。金蟬子笑道:「將來若是有人腦袋不開竅,你就用它敲醒它!」
說罷,轉身大笑而去。
風正緊。塵沙大起,卻沒有一粒沙能沾到他的身上。他的身影一路遠去,天上的風
雲緊隨著他漫捲向天際。
「這人是誰?你叫他什么子?」系草裙的猴子道,「將來我若有他這種氣派,也不
枉此生。」
「唉,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以你們倆的心氣,倒適合作師徒。可惜他痴迷於大道,
總說自己未通,哪還能教別人。」菩提說,「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也罷,也許這個名字
很快就要被人忘記了。若是有緣,將來有一天,你們自會相見。」
猴子一直望著金蟬子去路,點點頭。
「對了,」菩提說:「你曾說你沒有姓名。」
「是,俺是石頭裡生的。還請師父,哦不,菩提賜個姓名。」
菩提長嘆一口氣,每個字咬的清清楚楚道:「你象個猢猻,不如便姓孫。鴻蒙初
辟原無姓,打破頑冥須悟空,你便叫做孫——悟——空。」
「好!好!自今就叫孫悟空也!」
那邊孫悟空正看著金箍棒,想著金蟬子與他說的話,一聽得「孫悟空」三字,忽然
心中如什麼裂開了一般,一道雪亮的光芒照來,象自天而降,又象自心而出,直將他射
的通明。身體便溶化在這一片明亮之中。
「哈哈哈,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那猴子欣喜若狂的在天地間蹦跳。
菩提回過頭去,已不見了孫悟空。
他再轉頭望著那隻盡情歡躍的猴子,向天嘆道。
「我終不能改變那個開始,何不忘了那個結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