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脈脈此情(上)
2024-11-18 01:45:52
作者: 樹下野狐
第152章 脈脈此情(上)
黃昏時候,落日熔金,晚霞織錦。滄海上萬里燦燦金光,迷離眩目。萬千白鷗如流雲飛舞, 脆聲鳴叫著從晏紫蘇的頭頂掠過。
她站在黑色的礁岩上,淡藍色的浪花接連不斷地涌過雪白赤足,沾濕了飄飛的紫色衣裙。冰涼潮濕的海風吹動一頭黑髮,如海浪般起伏。
晏紫蘇徐徐轉身,朝西南眺望。陽光照射她的杏眼秋波,閃爍著變幻不定的光芒。突然, 她的眉尖輕輕蹙起,瞳孔收縮,目中閃過一絲驚懼之色。
只見西南海面,風起雲湧,一道淡淡的白光破浪而出,在半空划過圓弧,消逝不見。
晏紫蘇的俏臉驀地雪白,咬了咬嘴唇,躍下礁石,翩翩飛舞,掠過金黃色的沙灘、野花紛搖的草地,穿入矮矮的樹林中。
分花拂柳,行去如風。轉瞬間晏紫蘇便到了幾座石屋前。幾個孩童在門前地上玩耍,瞧見她翩然奔來,紛紛起身叫道:「姊姊!」晏紫蘇嫣然一笑,輕輕摸了摸他們的頭髮,閃入一座石屋中。
夕陽從一方石窗斜斜射入, 微塵飛舞。蚩尤坐在石床上,正自凝神調息,聽見聲響, 立即睜開眼睛。他臉上疤痕斜斜歪扭, 傷口雖然已平整許多,仍是頗為顯眼可怖。見晏紫蘇神色張皇,奇道:「怎麼了?」
晏紫蘇花容慘澹,蹙眉道:「他們果然來了!」蚩尤吃了一驚,跳下床來,沉聲道:「當真是那冰甲角魔龍麼?」晏紫蘇螓首輕點,頓足恨恨道:「那該死的鳩扈!都是我太過大意,竟讓他將淚影蟲放走。這下……這下可好啦!」心中害怕,聲音竟輕輕顫抖起來。
兩人在這西海小島上業已四日了。
那日二人在西海上隨波逐流,被海水衝到這白石島上。島上漁民是西海水族人,淳樸善良,只道兩人是其他島上的漁民,出海遇難,便將他們救起。
醒來之後,晏紫蘇為了掩飾身份,便信口胡謅,說自己乃是西海女兒國臣民,而蚩尤則是丈夫國的壯士,兩人彼此傾心,卻受雙方族國嫉恨,因此將蚩尤臉容毀傷,又將二人綁一起,拋入海中餵魚云云。
其時西海確有女兒國與丈夫國,傳聞兩國始祖原是一對兄妹,遭遇海難,被海浪拋到孤島之上。天神恐二人無後,便令之婚配繁衍。但兄長死活不肯,無奈之下,那妹子便想出了一個法子,讓兄長將其種子封入冰雪覆蓋的石瓶中,然後妹子再將那石瓶置入體內,由此懷孕。
兄妹二人便以此得了兩男兩女。既有後代,兄長生怕與其妹日夜相處,終於會忍不住作出禽獸之舉,因此便帶上兩個男孩乘舟去了相隔十餘海里的島嶼,與其妹其女不相往來。
此後兄妹各自建國,號女兒國、丈夫國。女兒國中儘是女子,丈夫國里皆是男兒。兄妹立下國訓,兩國國民永生永世不可婚配。
丈夫國臣民如欲得子,也用了之前的手法,作上標誌,由專門的「性使」以輕舟送往女兒國北岸石洞,然後由守侯彼處的女兒國臣民將石瓶送往成年女子家中。十月之後,若得女嬰,則留在女兒國由其母撫養;若得男嬰,則依舊放在北岸石洞中,等候丈夫國性使領取。
蓋因此故,淳樸的小島漁民聽完晏紫蘇敘述,都信以為真,嘖嘖搖頭,大為同情。晏紫蘇趁勢請求島民,萬萬不可泄露二人行跡,否則被女兒國、丈夫國抓回,再無生還之機。眾漁民紛紛稱是,盡皆守諾不言,並將二人安排在漁民老丘兒家裡養傷。
老丘兒將自己夫妻二人所住的石屋空出,讓與蚩尤、晏紫蘇居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蚩尤不由有些靦腆尷尬。
好在那石床極大,兩人並躺,中間尚空了數尺。蚩尤方甫躺下,便斜倚床沿,鼾聲立起。晏紫蘇在床內翻來覆去,胡思亂想,聽他酣睡之聲,又是惱恨又是歡喜,想著與他這番莫名其妙、陰差陽錯的因緣際遇,心中悲喜忐忑,如屋外潮聲翻湧不息。
此後接連數日,晏紫蘇以「西海蛇蠍蠱」將蚩尤體內殘留的淤血盡數清除乾淨,又借蠱蟲之力疏通經脈,將錯亂的經絡歸位。然後為他逐步疏導真氣,修復經脈。到了第三日,蚩尤已可以自己運氣調理了。雖然十二經脈斷裂傷毀之處甚多,但幸而奇經八脈大多完好,且在那西海爛泥中調養了七日,頗有療效。只要認真運氣調息,不出三個月也可盡數痊癒。
蚩尤念及拓拔野等人,每每心焦如焚,一心儘快恢復,趕回寒荒國與他們會合,因而足不出戶,全力修復經絡。
晏紫蘇見他無礙,極是歡喜。但他臉上傷口因未能及時以「春葉訣」等法術癒合,留下了頗為難看的疤痕,蚩尤毫不在意,晏紫蘇卻鬱鬱不樂,每日尋些海草海泥,合著希奇古怪的蠱蟲,想要將傷口愈復,但雖有好轉,依舊不甚理想。晏紫蘇嗔怒之下不免又要將那鳩扈怒罵一番。
這島上極少來客,因而眾人對這殉情落難的愛侶都極是熱情。那老丘兒一家更是好客,竭盡地主之誼。面對這些質樸島民,蚩尤忽然想起從前在蜃樓城的快樂時光來,心中難過,更加下定決心,儘快恢復經脈,尋找拓拔野,籌謀蜃樓城復城大業。
昨日傍晚,眾漁民歸來時紛紛談論海上遭遇的怪事,皆稱在西南海面瞧見一隻巨大的怪龍,獨角如金銅燦然,周身銀甲仿佛冰雪巨石,興風作浪,蔽日遮天,一口便吞了兩隻六丈余長的龍鯨。說到可怕處,竟皆汗出如漿,戰慄不敢言。
晏紫蘇與蚩尤聞言大驚,倘若真如他們所述,那妖龍必是冰甲角魔龍無疑!難道西海老祖諸水妖竟已見著淚影蟲的淚珠,知道來龍去脈,這才派遣寒荒七獸中最為凶烈的冰甲角魔龍追至西海麼?
蚩尤雖然吃驚,但他膽子素大,又桀驁不馴,倒並不如何害怕,只是覺得水妖行動忒也迅捷,遠在自己估算之上。
晏紫蘇乃水族中人,深知西海老祖手段,亦深知背叛水族的下場,因此不由忐忑不安。今日一早,便忍不住到海邊逡巡觀望,豈料守侯一天,果真看見那妖龍的身影,一時驚駭恐懼,張皇失措。
見她如此害怕,肩頭猶在微微顫抖,蚩尤心生憐惜,笨拙地撫了撫她的後背,道:「你也別想得太多啦,說不定那妖龍並非來找我們的……」晏紫蘇怒道:「呆子,眼下寒荒國一片混亂,老祖正是要用這妖獸之際,若非追拿我們,又怎會將這妖龍遣至西海?」
蚩尤嘿然道:「即便如此,這西海上島嶼何止萬千,它尋著此處時,我們早已回到寒荒國了。」
晏紫蘇嘆道:「傻瓜,老祖稱霸西海兩百年,莫說找人,便是當真要在海底撈起一根針,也是眨眼間的事。」憂心忡忡,眼波中又是害怕又是緊張。
蚩尤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過她這般慌亂恐懼過,心中憐惜之餘,隱隱又有些生氣,狂傲之氣油然而生。皺起眉頭,心底暗想:「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那妖龍來了又如何?我雖然傷勢未好,也可將它抽筋扒皮……」
晏紫蘇「撲哧」一笑,白他一眼道:「臭小子,你道妖龍是泥鰍嗎?這般輕易抽筋扒皮?」
忽然聽見屋外一片嘈雜,人聲鼎沸,有人哭喊道:「姜長老死啦!被那怪龍吃到肚裡去啦!」
蚩尤、晏紫蘇大吃一驚,那姜長老為人謙和,德高望重,雖不過五十,卻已是島上的族長,對他們二人百般照顧,乃是大大的好人。難道果真被妖龍吃了?蚩尤又驚又怒,立時衝出門去。
屋外已經聚集了數十老弱婦孺,個個面色蒼白,將一個渾身濕漉漉的漢子團團圍住,你一言我一語地不住追問。那漢子抹著袖子哭道:「快別問我,都去海灘上看看罷。」
眾人聞言紛紛朝海灘上奔去,十幾個小孩遠遠地跑在前頭,大呼小叫。蚩尤與晏紫蘇高飛低掠,繞過眾人,眨眼間便到了海邊沙灘。
海灘上早已圍了兩百多人,號哭怒罵之聲遠遠可聞。蚩尤、晏紫蘇擠開人群,朝里望去,只見早晨出海的三十餘艘漁船,眼下只有七八艘歪歪斜斜地泊在岸礁之下,二十幾個漢子精疲力竭地躺在沙灘上,不住地大口喘氣,滿臉驚駭,身上血污斑斑,連說話也變得不利索。
周圍的島民悲不可抑,抹淚不止。從他們的怒罵與議論中,蚩尤得知,今日出海的六十餘人滿載而歸時,在南面海上遭遇冰甲角魔龍。那妖龍大發淫威,當下便興起狂風巨浪,掀翻了十餘艘漁船。姜長老等人被拋到半空,徑直落入那妖龍口中,連骨頭也未吐出一根。這倖存的眾人,若非當時相隔甚遠,見勢不妙及早回頭,只怕也早已成了妖龍的腹中之物了。
一個青年怒道:「他奶奶的,海神宮平時收納賦稅時遍海都是他們的鉤牙船,今日妖怪一來,卻一個人影也見不著了!」眾人亦紛紛怒罵。
一個老者喝道:「休要胡說!讓老祖聽見了,那還了得!」眾人面上俱閃過驚恐之色,默然不語。幾個血氣方剛的青年雖憤憤不平,但也不敢再多嘴。
晏紫蘇聽到「老祖」二字,臉上也不由煞白,似乎不勝海風的涼意,往蚩尤身上靠去。
那老者乃是島上另一個極有威望的路長老,見眾人無語,又道:「一得到消息,長老會已經派了小四、六元他們趕往海神宮請援去了。如果一切順利,明日海神宮應當有真人來此降伏妖怪……」
那幾個青年憤憤道:「海神宮人一來,不知又要勒索些什麼了!」「要珍寶魚蝦那也罷了,只怕又擄掠女人、孩童。」「他奶奶的,這些混帳比妖怪還要貪狠!」
路長老頓著拐杖,又是一聲大喝,怒道:「住口!還想惹禍嗎?」悲怒之下,連白須也翹立起來。半晌,嘆了口氣道:「大家都別在這待著了,快扶他們回家,熱些酒壓壓驚罷。明日海神宮來人時,都將家裡的女人、孩子藏起來,別讓那些傢伙瞧見了。」
蚩尤心下怒極,忖想:「想不到水妖如此可恨,對自己族民也這般壓迫!倘若他們知道這妖龍便是西海老妖支使來的,還不知要怎生害怕!」
眾人默默地扶起海灘橫七豎八躺著的漢子,各自散去。
路長老見蚩尤咬牙怒目,猶自凝立當地,不由得微微搖頭,拍拍蚩尤的脊背道:「年輕人,回去罷。生氣也沒有用,普天之下,哪裡不一樣呢?只要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受些委屈也就罷了。」
蚩尤怒極之下脫口道:「長老,你放心,明日我去將那妖龍殺了,祭奠姜長老的亡靈!」
「什麼?」晏紫蘇與路長老齊齊失聲。蚩尤待要說話,卻被晏紫蘇驀地一拉衣襟,甜聲笑道:「路長老,你別見笑。他這人就是這般莽撞。」
路長老微微一笑,拄杖慢慢離去。
殘陽將落,艷紅色的火燒雲在蔚藍的海面熊熊跳躍,朝著海島急速飛來。海風冰冷,寒意森森。暮色蒼茫,黑暗即將籠罩西海。
當夜,島上眾人心情鬱郁,各自閉門在家,默默地吃了晚飯,早早歇息。
老丘兒一家的四個孩子原本極是愛鬧,吃飯之時,非要糾纏一起,花樣百出,但今日見父母面色陰沉,也不敢多說話,低頭扒飯,偶爾對蚩尤兩人做個鬼臉,低頭偷笑。
晏紫蘇心事重重,視若無睹,倒是蚩尤與平時無異,時不時瞪上那些孩子幾眼,逗得他們越發來勁。
吃完飯後,老丘兒將眾人帶到屋中,費力掀開一塊厚重的地板,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入口,對晏紫蘇道:「姑娘,明日一早,你就和我屋裡的,還有這幾個小龜崽子,一起躲到這地道里去。等那些海神宮人全走了,你們再出來罷。」
晏紫蘇嫣然稱謝,眼中忽然閃過極為古怪的神色。蚩尤一凜,無緣無由地感到一陣寒意。
眾人相對無語,坐了一會兒,各自歇息。
是夜寒風鼓舞,氣溫驟冷。蚩尤將石窗用巨石堵上,狂風從縫隙刮入,呼嘯若狂,仿佛萬千個嬰兒的號哭之聲,讓人聽得不寒而慄。
晏紫蘇呆呆地倚牆坐在石床內側,入神地想著心事。蚩尤極少見她如此緘默,知曉她必定仍在憂懼那冰甲角魔龍之事,溫言道:「不必多想了,明日咱們離開這裡便是。」
晏紫蘇眼睛一亮,又倏然暗淡下來,搖頭道:「呆子,也不知那妖龍現下在哪裡出沒,倘若被它撞上,那就自投羅網啦。」蚩尤心想:「撞上正好,我便抽他筋……」忽然想起她能聽見他的心語,連忙移念他想。
晏紫蘇勉強一笑,道:「罷了,先睡罷。」側身躺下,面壁合衣而睡。蚩尤指風彈滅燈火,將被子蓋在她的身上,在石床上仰面躺下。
屋中一片漆黑,狂風呼號聲、海浪肆虐聲、遠處隱隱約約的孩童哭泣聲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交織成急促而不安的旋律。想到今日之事,他心中忽而憤怒,忽而感慨,思緒萬千。
忽然想起路長老那句悲涼的話來:「普天之下,哪裡不一樣呢?只要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受些委屈也就罷了。」心中一陣難過憤慨。遙想這些日子橫穿大荒,一路所見景象,不論是木族、土族還是火族,抑或是金族寒荒與這西海水族,百姓的日子大多艱難困苦。戰亂來時,更加苦不堪言。
五族雖然體制各有不同,水族、木族乃城邦、小國以及諸部落的聯合;土族、火族帝權相對較大,統治井井有條;金族無為而治……但都已遠離從前大荒盛世時,不分貴賤,眾人平等友愛,自由無拘的情景。眼下五帝、族中顯貴、長老、小國主、城主……等人的特權日益明顯,動輒壓迫族民,奴役驅使。各族百姓但求平安,忍辱負重,過著日益悽慘而悲苦的日子。
這些遠離大荒的西海小島上的水族漁民,淳樸善良,與世無爭,除了面對風波險惡、妖獸魔怪,竟還要忍受本族如此的壓榨和欺壓……蚩尤越想越是憤慨,越想越是不平。又想起從前蜃樓城中,人人友愛互助,親如手足的情形,此刻更覺那是何等不易,也越發了解何以父親、蜃樓城竟成了五族顯貴的眼中釘、肉中刺。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等我重建蜃樓城,便將這島上的百姓一齊遷去。」
胡思亂想一陣,腦中越發清醒,睡不著覺。斜眼望去,見晏紫蘇蜷身背對自己,嬌軀竟在微微顫抖。心中一震,她竟是這般害怕西海老祖麼?想到她為了救自己,冒叛族之嫌,殺同族高手,終於招惹來大禍,心中不由大為歉疚。
心生溫柔,突地一陣衝動,想要將她抱緊。當下假意睡著,打了幾聲呼嚕,故意朝里翻滾,就勢將手臂搭在她的肩頭。晏紫蘇周身驀地僵硬。
蚩尤心中嘭嘭直跳,怕她聽見心語,凝神不想,只是裝睡。晏紫蘇輕輕地動了動,翻轉身體,似乎在偷偷瞟他。
蚩尤鼾聲震響,又朝里側翻,將她緊緊攬住。晏紫蘇「啊」的一聲,想要掙脫,卻被他抱得甚緊,動彈不得。
蚩尤觸手柔軟,心中狂跳。他生平從未這般主動摟抱過女子,適才也不知何以,見她楚楚可憐,一時激動不已,鬼使神差地作出這等舉動。面上滾燙,尷尬不已,但勢成騎虎,惟有裝傻到底。
卻聽晏紫蘇低聲叫道:「呆子!呆子!」蚩尤凝神聚意,呼嚕大作。晏紫蘇一連叫了十幾聲,見他殊無反應,便不再呼喚,輕輕地將他的手移開。
過了片刻,蚩尤見她再無動靜,便悄悄地睜開左眼,恰好撞見她凝視自己的眼光。吃了一驚,正慌不迭地想要閉上,忽地想起這石屋中光線極暗,她沒有青光眼,瞧得遠不如自己分明。當下左眼眯起細縫,悄悄打量。
晏紫蘇怔怔地望著他,略有所思,眼波中苦痛、慌亂、猶疑不決,神色極是古怪,突然伸手輕輕地撫摩他臉額上的疤痕。蚩尤心中愈發狂跳起來,連忙閉上眼睛。只覺那冰涼的指尖沿著傷疤從上往下,又自下往上反覆滑過,麻麻痒痒,險些要笑出聲來。
那指尖驀地一頓,柔軟滑膩的小手徐徐覆蓋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地摩挲著,那感覺如此溫柔,如此愜意,仿佛春風,仿佛海浪。蚩尤全身都隨之放鬆,過了片刻,竟覺得困意重重,迷迷糊糊地便要睡去。
忽然臉上一空,晏紫蘇將手抽了回去,既而他抱著她的手也驟然變空。蚩尤迷濛中吃了一驚,睜開左眼。只見晏紫蘇曲膝抱腿坐在石床上,滿臉悲傷迷亂,簌簌發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角竟有一顆淚珠無聲地滴落。
蚩尤大驚,正要起身相問,卻見她擦去眼淚,調整呼吸,徐徐躺下身來,翻來覆去,渾身顫抖依舊,忽然抓起他的手緊緊地壓在自己急劇起伏的胸脯上,仿佛要借他之力壓住什麼一般。
蚩尤面紅耳赤,只好繼續裝睡。
晏紫蘇蜷起身,顫抖得越發厲害,又猛地坐起身來,以一雙桃子似的紅腫的眼怔怔地凝視著他,神色變幻不定。蚩尤心下納悶,大起憐意,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
過了片刻,晏紫蘇又自躺下,輾轉翻側了一會兒,又坐起身來。如此反覆,足有六七回。瞧她神色不定,顫抖不停,似是想到什麼可怕之事,難以安定平靜。
末了,她蜷著身,移到他咫尺之側,緊緊抱著他的手臂,緊貼臉頰,秋波直直地凝視著。相隔太近,蚩尤不敢睜眼。突然覺得手臂一陣冰涼,竟是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滴落洇散。心中大痛,憐意難抑,忍不住便要睜眼。
突然心中一陣空前撕裂的劇痛,宛如要迸爆一般。蚩尤低叫一聲,汗水滾滾,睜開眼,晏紫蘇不知何時已退到角落,蜷身而坐,俏臉上玉箸縱橫,秋波悲痛狂亂,扭頭不敢瞧他。
蚩尤心中裂痛欲死,喘不過氣來,想要呼喚她,卻發不出聲。那「兩心知」雖然發作過許多次,但從無一次有如今夜這般狂肆,仿佛心已被它咬成碎片。
撕心裂肺,幾欲昏厥。他腦中一陣茫然,不知晏紫蘇何以不加援手?卻見晏紫蘇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花容慘澹,淚水漣漣,手中多了一柄六寸長的尖刀,明晃晃地閃耀著,朝他走來。
突然之間,他豁然明白了:她要殺他!只有殺了他,她才能免於受叛族的重罰。
蚩尤驚怒交集,驀地感到一陣比那「兩心知」還要狂肆千倍萬倍的劇痛!心似乎瞬間迸散了,碎裂了,又被三山五嶽壓成粉末……驚愕、悲涼、寒冷、苦痛,交織成從未有過悲苦裂痛。
晏紫蘇居高臨下地站著,周身不住地顫抖,手中的尖刀也隨之不住顫抖,淚水如斷珠檐雨,滾滾滴落。
冰涼的淚水擊打在蚩尤的手上,迅速地化開,絲絲清涼,沁入心脾。蚩尤撕痛沸裂的心忽然奇異地平靜下來。大丈夫死則死矣,有何怨艾?若不是這妖女相救,自己早已死了不下三次了,即便今夜死在她的手中,又有何妨?倘若自己一死,當真能換得她的性命,又有何妨?不知何以,想到自己一死能換她生命,心裡竟是說不出的快意。
劇痛迷濛之中,視線如水波一般蕩漾,她也仿佛水中花、霧中月,瞧不見她的臉容。但是即便是看得清,所見的也不過是她的易容罷了。他的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多麼想好好地看一眼她的真實容貌呵。在這變幻莫測的十億化身之下,究竟藏著怎樣的真身呢?
「當」的一聲脆響,晏紫蘇手中的尖刀鏗然掉在石床上。她驀地跪倒,伏在蚩尤的身上悲切痛哭,泣聲道:「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蚩尤心中劇痛嘎然而止。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抽泣慟哭。滾燙的淚水燒灼著他的皮膚,耳旁聽著她哽咽的呢喃,蚩尤亦真亦幻,一陣迷糊恍惚,心中悲喜不定,緩緩張開手臂將她緊緊抱住。他抱得那麼緊,仿佛要將她勒入臂彎,仿佛要與她併為一體。
晏紫蘇劇烈地顫抖著,「嚶嚀」一聲,軟綿綿地帖伏在他的身上,雙臂勾纏住他的脖頸,將螓首低埋在他下頜,一任淚水洶洶流逝。
兩人就這般緊緊相抱,也不知過了多久,晏紫蘇的身體不再顫抖了,卻變得滾燙而柔軟,仿佛要融化開來一般,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滿臉飛紅,「撲哧」一笑。蚩尤面紅耳赤,想要推她下來。晏紫蘇卻低吟一聲,紅著臉蛋勾纏雙腿,貼得越發緊了。
蚩尤心中嘭嘭亂跳,被她香軟滑膩的身體壓得心猿意馬,熱血賁張,想要將她強行推離,卻又捨不得分開半寸。腦中迷糊混沌,不知為何她突然下不得手,不知為何兩人竟忽然變得如此如膠似漆的親熱,只覺得心中說不出的歡悅甜蜜,身下的石床冰冷堅硬,卻讓他仿佛置身綿軟飄忽的雲端。
晏紫蘇在他耳邊軟綿綿地道:「呆子,你……你當真想看我的臉麼?」秋波似羞似喜地凝視著蚩尤。蚩尤心跳加快,驀地緊張起來,嘎聲笑道:「你可別拿假的蒙我。」
晏紫蘇盈盈一笑,柔聲道:「我長得醜得很,怕嚇壞了旁人,所以才天天易容呢。呆子,你還想看麼?」
蚩尤指了指自己臉上的疤痕,微笑道:「有我這般丑麼?」晏紫蘇嫣然一笑,跪起身來,指尖一彈,將燈火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