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救民
2024-11-13 04:48:15
作者: 灰熊貓
轉眼就到了開飯時間,陳哲和韓大可整理好手中的資料,結伴去教導隊的食堂吃飯。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越是受了那幫將門孫子的氣越要夾著尾巴做人,怎麼可以忍不住氣就去投闖呢?」吃飯的時候陳哲還評價道:「也不知道許將軍現在有沒有飯吃。」
「我忽然有些擔心。」韓大可突然說道:「許將軍是真刀實槍立下的功,賀大人親自給他勳章,楊大人也很看好他,我這大半年來一直關注著他,也為他的晉升而歡呼過,因為我總覺得許將軍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現在……將門的孫子們連他都能潑一身黑水逼反了,直衛,將門子弟雲集,金將軍存心禍害友軍……將來我們就不會遭到這種冷箭麼?難道侯爺能庇護我們一輩子麼?侯爺不護許將軍,會護著我們麼?」
……
與此同時,倫敦
三個人正如饑似渴地連夜看著國內的來信,這次托一個正好歸國的神甫的福,家信才不到十個月就輾轉送到他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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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黃乃明看得笑起來:「我的金兄弟,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你們還記得,他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鮑元朗和施天羽都記得金神通,當年他也曾和黃乃明一起在福寧軍中效力過,雖然時間非常短,但兩個人對他印象都很深,鮑元朗不說話,施天羽忍不住搖頭:「那個鼻子朝天的金兄弟麼?」
「他人不壞的。」黃乃明笑著說道:「就是年輕人性情,他對朋友很好的。」
「反正他不是我朋友。」施天羽哼了一聲:「他這次又闖什麼禍了?」金神通才到福建不久,就當著鄭芝龍的面,把涉嫌貪污軍餉的一個名叫施琅的部下抽了一頓鞭子,結果在福寧軍也呆不下去了。施天羽的父親對金神通如此不給老人面子很不滿——同時施總兵也覺得丟面子,因為同宗施總兵也勸金神通大事化小,而施天羽則不明白為何性情隨和的黃乃明會和他交情不錯。
「不是他闖禍,他說他想他找到了我們一直在找的橋樑。」
「橋樑?什麼橋樑?」
「連接我們將門子弟和後起新秀的橋樑。」黃乃明把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這是在德州之戰後不久寫的:「福寧軍中的問題,在新軍中愈演愈烈,我們將門的子弟兄弟們,很多都看不起剛參軍的兄弟。」
黃乃明說的話,鮑、施二人都有所了解,他們也很清楚黃乃明的立場。
「而直衛中有我父帥最老的一批兄弟,金兄弟說,這次出戰很多人甚至以友為敵,為了搶功非要等到友軍山窮水盡才肯出手,根本不拿新的弟兄當弟兄看,唉。」
「金兄弟他可真敢說,不過這倒是一件麻煩事,換我我也會怕,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他倒不是怕這個,他說他雖然為了新軍的體面不願揭穿,但私下嚴厲處罰,一旦被他知曉就會用各種理由把肇事者踢出直衛,不過新軍兵驕將惰,比福寧軍還甚,他擔心會有一場大敗。不過這也不是他害怕的,他害怕的是——」黃乃明給兩個朋友簡要介紹了一下許平冒名頂替的事情:「金兄弟說他當時剛知道真相時冷汗都出來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稍有不慎一個處置不當,剛跟著這人苦戰得勝的新兵就可能譁變。」
「最後呢?」施天羽的興趣上來了。
「總算是有驚無險,維持了士氣和軍心。」黃乃明顯得非常高興:「金兄弟說,他想他找到了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連接將門子弟和後起之秀的橋樑,這位許兄弟會是一面旗幟,成為那些有志之士的榜樣,只要好好待他,所有上進的後起之秀就會知道我們新軍不會虧待他們的,會團結在我父帥周圍,等這位許兄弟功成名就之後,將門和寒門的矛盾就能化解了……」黃乃明讚嘆道:「真好,這位許兄弟已經去找過金兄弟了,他說會好好地和這位許兄弟結交,他說此人也很值得結交,在戰場上機敏而且勇敢,只是似乎還缺少志向——不過這很正常,我知道新軍里多半都是想升官財的人,等他和我父帥見過了就會改變,想我父帥當年建立的長生軍,人人都懷有為民犧牲的熱望,我父帥曾說,長生軍不僅僅要有他制定的軍規,還要抱有這種救民水火的熱望,只有兩者兼備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長生軍,而長生軍,戰無不勝!」想像著父親口中的那支所向無敵的傳奇軍隊,黃乃明崇敬之情溢於言表:「金兄弟說我一定會喜歡這位許兄弟的,說等我回國,就把這位許兄弟介紹給我認識。」
……
「啟稟大人,我們到處都找過了,他們全不知去向。」
衛兵退出帳外,宋建軍垂看著手中的近期缺勤教官名單,仿佛它有千鈞之重:「我的失職,我愧對侯爺的信任……」剛剛主持過新一屆畢業生畢業典禮,幾天來一直無暇分身的宋建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大錯誤,他輕聲說道:「也愧對這幾個後生。」
「都是上次長青營鬧事後被轉來教導隊的?」副官獨孤求問道。
「是的,幾乎都是德州大捷的立功人員,還有山東殿後戰的倖存軍官,更有侯爺打算親授勳章的忠勤之士。」宋建軍鬆開手指,讓手中的名單飄落到桌面上,他立刻下令把還在視野中的、曾參與長青營譁變事件的教官先控制起來:「向長青營急報,向參謀司急報。」
……
第一次和黑保一偷襲征糧隊,許平心裡還有些揣揣不安,但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他現,近百汴軍士兵在他和黑保一兩個人面前四散逃跑,全無鬥志。以後每一次都是這樣的重複,官兵永遠只會一面慘叫著「闖賊來了」,一面四散逃亡。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戰鬥就已經結束。許平對著黑保一微微一笑,後者把染滿鮮血的大刀橫在胸前,意猶未盡地看看,然後仰天哈哈大笑道:「這些鷹爪牙,最是欺善怕惡。」
一個全身浴血的年輕人衝到許平和黑保一馬前,許平認得他就是方才第一個跳起與官兵搏鬥的人,只聽他激動地大叫:「闖王到哪裡了?」
「闖王,已經攻破洛陽!」黑保一狠狠一揮手,中氣十足地叫道:「不日就要東進!」
村民中間響起一片歡呼聲,其中還有人大聲道:「這位大王,您可不要騙我們啊。」
「誰會騙你們啊,」黑保一和許平昨日為了搶奪馬匹,伏擊了官府的信差。當時許平一眼就看到信函上面的加急印,拆開後看到是虎牢關向開封的緊急軍情,上面說,已經確認洛陽被李自成攻破,福王、巡撫下落不明。黑保一對著村民呵呵笑道:「闖王既然攻破洛陽,那麼明歲就會再次進攻開封,爾等也不用再向狗官納糧了!」
雖然闖王眼下還沒有到,但是興高采烈的村民卻仿佛已經看到闖王一般。那個百戶的馬在混戰中被打傷,村民就把它殺掉煮熟,招待許平和黑保一飽餐一頓,還熱情地收留他們住宿一晚。
這一路來,黑保一向許平講解了河南百姓的苦難:「你們漢人的狗官,對我們少民固是窮凶極惡,對你們漢人的百姓也是待如豬狗。」
河南地處中原,這裡的百姓只有耕作一途,不像山東等沿海地區還可以打魚、煮鹽維持生計,所以,自萬曆以來北方連年大旱,河南的百姓也最艱苦。崇禎登基以前,沒有雨水,百姓用井水、河水灌溉,中原這麼大,即使朝廷不賑濟,一個府里也總有幾個縣勉強有些餘糧,百姓省吃儉用度日,萬曆、天啟年間的幾十年大旱都是這麼過來的。
但是崇禎繼位後,對北方各個受災的省份不但不免糧,反倒連萬曆、天啟兩朝免去的糧食也要一併追繳,導致民不聊生。
這件事最開始的起因是,每當北方各省報旱時,出身江南的東林黨就要跟著為江南報災。崇禎皇帝為了堵住東林黨的嘴,所以連真正的災區也不免徵。在皇帝的心目中,能在與大臣的爭吵中占上風顯然比百萬農民的性命更重要。崇禎十年前後,河南布政司又一次懇請皇帝特赦河南免徵,因為此時河南已經人相食,許多父母因為無法狠心吃自己的孩子,所以就與鄰家交換,甚至把親生骨肉當做「菜人」出售。而崇禎皇帝的批覆是:「知道了,但是糧還是要征。」
接到皇帝的聖旨後,河南布政司再次繪聲繪色地描述河南百姓是如何以泥土和草根充飢,鎮邊的饑民燒人骨頭湯充飢。當時深為崇禎皇帝信任的楊嗣昌楊督師提醒皇帝,若是不征糧以致不能供養官兵,那麼剿滅內地流寇的軍事行動就可能功虧一簣,崇禎皇帝深以為然,否決了免糧的請求:「那便再苦我百姓幾年罷。」
自進入河南以來,許平已經見過無數類似的場面,以樹皮、草根、泥土為食的百姓仍然被逼迫納糧。去歲開封府有上萬人餓死,不過朝廷除卻本省官兵自用外,還解送走三十萬石糧食運赴京師。
從山東進入河南後,許平在路的兩旁隨處可見被活埋、打死或是吊死的農民,被剝光衣服扔在溝渠里的婦女。黑保一對此評價道:「為了保住他們的活命糧,小民可以忍受家人被殺害、妻女被凌辱,他們寧可被活活打死也不會鬆口供出自己的藏糧所在。因為誰都知道,就算自己被打死那也只是死一個而已,如果交出糧食那麼全家都要死,這筆帳他們還是算得清的。」
河南地界上有眾多結寨自保的亂民,他們和闖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一些就是闖王前兩次攻打開封失敗時留下的舊部。靠著闖王的信物,黑保一和許平可以算是行進在友好的領土上,只要繞過官兵重點把守的縣城等地,他們在大道上甚至不必擔心遇到官府的關卡。
十一月初八,許平和黑保一翻過大周山,進入河南府登封縣地界,此處是明軍和闖營控制區之間的真空地界。許平在路上見到一輛又一輛的木板車,成年男子在積雪的道上奮力拉著車向西,車後是他的婆娘在使勁地推,車上往往有幾個骨瘦如柴的孩子,或許還有一個形似骷髏的老人。
這些拉車的人一個個看上去都疲憊不堪,不過仍拼著最後的力氣向前行進。闖王已經在洛陽開倉放糧,不少河南的饑民聽說這個消息後都向那裡涌去。許平和黑保一路過他們身邊時,有些人還會大聲地向他們打招呼:
「是闖營的好漢麼?」
「嘿,看啊,是闖營的好漢。」
天黑後,黑保一和許平與幾戶饑民坐在一堆篝火旁,這些人把大車圍在一起,燒雪水給老人、孩子喝。那些男人在議論著,再有兩天就能趕到洛陽左近,就能分到幾大口袋糧食。而女人們則從各自的包袱里翻出黑糊糊的乾糧,把它們用水泡開,先送到家裡老人面前,然後再分給每個孩子一口。
一個個孩子瞪圓眼睛盯著母親手裡的那點湯水,分到手後就爭先恐後地吞下去,然後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手裡的殘餘。一個年輕女人稍微吃了一點點,把碗裡剩下的那些再分幾份,遞給她的孩子們,小孩迫不及待地埋頭吃起來,母親坐在他們身旁,輕輕地撫摸著孩子們的頭。
黑保一默默地看著,然後解開包袱把自己的餘糧都拿出來,拋給那幾個女人:「諾,眼看就到洛陽了,你們要是餓倒了,全家人就別打算再往前走了。」
對許平和黑保一來說,離洛陽不過還有一天的路程,白天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額外的乾糧都送給路上遇到的饑民了。現在黑保一把最後的口糧給了幾個婦女,意味著他明天要挨餓了。黑保一面對許平的凝視,大大咧咧地說道:「這是考驗!為了一塊乾糧而出賣真主為我在天堂安排的位置?我才沒有那麼蠢呢!」
許平點點頭,解開口袋把自己明天的口糧拿出來,交給千恩萬謝的幾個年輕母親。許平轉過頭對黑保一笑道:「我也要積些陰德。」
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道也圍坐在篝火邊上,背上掛著個空包袱皮,聽他言談也是要趕去洛陽討糧。許平捏著自己最後的一角口糧,走到那個蜷縮著身體的老道面前,蹲下身把它交給對方。
老道接過乾糧後沒有一句感謝的話,而是顫悠悠地問道:「這位先生,要不要算算凶吉啊?」
本打算離開的許平聽到這話,遲疑了一下,重又蹲下來問道:「大師,你算得准麼?」
「貧道道號清治。」老道咳嗽一聲坐直了身體,一邊從懷裡摸出個小布囊,一邊問道:「先生是要算凶吉啊,還是要算前程?」
「算前程。」許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這時黑保一也走到許平背後,懶洋洋地說道:「這種江湖把戲,有什麼意思啊?」
清治道人對黑保一的話充耳不聞,他捻著手裡的小布包,又問道:「先生的生辰八字是什麼啊?」
許平猶豫著說道:「大師,能用其他的辦法算麼?」
清治抬起頭仔細地看看許平,然後把布包又放回懷裡:「那就測字。」
許平沉吟著,用手指在雪地上寫出一個「虎」字。
清治第二次抬起頭,盯著許平的眼睛打量著,好似要把他面上的每一條紋理都印入腦海中。片刻後清治垂道:「這位先生的面相有些古怪,貧道有些糊塗了,能不能再寫一個字。」
背後的黑保一嗤笑一聲,腳步沉重地走開去,而許平則在地面上寫了一個「狼」字。
「虎在山,狼在林……」清治絮絮叨叨地念著,低頭看著許平的字道:「可是這裡既沒有山,也沒有林,先生的前程可說不上好啊。」
「多謝大師了。」許平道一聲就要起身。
「好漢,事在人為,去找山林便是,可是……」那老道攔住他,正色道:「可是先生你可知道這字是凶還是吉?」
「還請大師指點。」
「是凶啊,大凶啊。」清治連連搖頭,嘆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先生的字卻寫得是殺機畢露,筆劃間皆是戾氣。貧道看到餓虎下山,飢狼出林,圍著獵人的篝火打轉,虎狼和獵人在夜色里對視著,都想用對方的血肉充飢,最後血流滿地。」
「敢問大師。」許平耐心地聽他說完,又問道:「最後地上流的血,是虎狼的,還是獵人的?」
清治第三次抬起頭,和許平對視著,老氣橫秋地說道:「都有。」
許平深吸一口氣,說出最後一個問題:「那敢問大師,我是虎狼,還是獵人?」
「都是。」
「睡了,睡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黑保一又繞到許平背後,他沒好氣地說道:「這種雲山霧罩的江湖把戲,有什麼好聽的?」
次日,兩個人又奔走了整整一天。入夜後,飢腸轆轆的黑保一問道:「明日便可見到闖王了,許兄弟有何想法?」
許平裹一裹身上的棉衣,閉著眼睛答道:「迫不及待。」
……
到了洛陽城外,許平看到不少農民正叫嚷著要去報名從軍。他在一個告示牌前停下腳步,告示上面寫著,闖王李自成已經委任原洛陽書辦邵時昌為城防官,這裡的懸榜就是他的募兵告示。邵時昌開出月俸五兩銀的價格,招募士兵防守洛陽,並應允提供口糧、被服和軍械。
「闖王這次打開洛陽,看來是大財了。」黑保一不識字,聽許平轉述了告示上的文字後,哈哈大笑起來。月銀五兩的俸祿遠遠高於明軍的一般水平,就是許平以前所在的新軍中,月銀也不到二兩銀。
以往闖營的兵丁多是饑民。黑保一告訴許平,闖營最精銳的部隊其實不過五個營,共有一萬、兩萬餘人,這五個營的兵丁。與闖王合營的綽號「曹操」的羅汝才,手下的中堅力量是兩千馬匪,這兩千人馬和闖營的五營精銳都沒有什麼盔甲,武器也比較簡陋。
「闖王以前曾經答應過我,等有錢後也會讓我做個營主。」黑保一興高采烈地說道:「看來這次我能得償所願了。」
「哦,那先恭喜黑兄了。」許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闖王手下得到什麼樣的待遇。論資歷,不要說和闖營多年的老將比,就是面前這個黑保一,許平也是大有不如。若論功勳,許平乃是隻身來投,連臨陣倒戈的劉建義等汴軍將領也比不了。他想著自己的心事,嘴上問道:「黑兄可想好自己的營的名目了麼?」
「好多年前就想好了。」黑保一毫不猶豫地大聲答道:「我的營會叫做裝甲營。」
「裝甲營?」
「是啊,我想過很久了,兵貴精不貴多,我的營有個一千人就足夠了,但是盔甲一定不能少。」黑保一憧憬著他即將統領一營的部隊,向許平道出他的打算:「等我有了兵就去打鷹爪牙,搶他們的盔甲,一定要給我手下每個兒郎都裝上盔甲。」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洛陽城外的闖王大營前,黑保一叫過一個闖營哨兵,把信物展示給他看,又吩咐道:「快去通報軍師,說我有要事求見。」
那個士兵趕去找牛金星之後,黑保一見許平衝著闖營呆,他就問道:「許兄弟,你在看什麼呢?」
「我在看闖營的旗幟。」許平喃喃答道。
面前那面白底的大旗上,正中書寫著一個漆黑的大字「闖」,而邊上則有四個稍小的隸書:「討兵安民」。
在這面大旗的兩側,有兩面長條狀的橫旗,上面書寫著一幅李自成親筆的對聯:
「殺一人如殺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