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香港奇蹟
2024-11-04 00:15:32
作者: 驍騎校
一道慘白的閃電照亮夜空。瓢潑大雨說下就下。豆大的雨點砸在海面上。看著共同在鹽湖農場渡過十年勞改歲月的老朋友漸漸沉入大海。蕭郎沒有流淚。甚至沒有難過。他扭轉身堅強的劃著名水。柳優晉臨死前拋過來的土造救生圈增加了他的浮力。波濤洶湧。邊防軍的巡邏機帆船返航了。遠處一盞孤燈。是陸地。是香港。是自由。
兩小時後。精疲力竭的蕭郎終於登上英國殖民地的領土。香港新界元朗。
與他一同下海的二十五名偷渡客只剩下他一個人。其他的不是淹死在暴風雨中。就是被邊防軍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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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濕透。又冷又餓。身無分文。蕭郎坐在爛泥地上喘著粗氣。將身上的救生設備摘下。只留下一個桌球塞在懷裡。踉蹌著向內陸走去。
……
三個月後。香港九龍一處建築工地。身穿帆布工作服的蕭郎正在搬磚。冬天的香港氣溫也比內地高許多。重體力勞動下的他汗流浹背。年紀不饒人。搬了幾趟磚就直喘粗氣。畢竟已經五十六歲了。老了。
但從事低級建築工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一個月一百二十港幣。能吃飽飯。還有工棚住。如果省著點花。還能到附近街上找個小姐放鬆一下。大街小巷。燈紅酒綠。靡靡之音不絕於耳。令人想到解放前的上海。
搬磚苦力們大多是逃港內地人。不會粵語。人生地不熟。便於管理。用工成本較低。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沒有娛樂生活。即便如此。每個人都很快活。因為能吃飽飯。甚至還有結餘給內地的親屬匯款。
蕭郎年紀大了。幹活不如年輕人。但他混的卻不錯。因為會幫人寫信。工人們出去耍的時候。他就躺在鋪上看撿來的英文報紙。
工地建的是商鋪樓。設計為三層。監工是本地人。工程師是個鬼佬。每天戴著安全帽到處指指點點。煞有介事。對這些工人他正眼都不看。
有一天。一輛白色勞斯萊斯小轎車駛到工地附近。下來幾個西裝革履的香港人。禮帽文明棍。皮鞋鋥亮。頤指氣使。鬼佬工程師過去和他們談起來。對話用的是英語。蕭郎的英文丟下很多年了。但最近惡補了一些。基本能聽懂對話。
原來香港人想臨時加蓋一層。鬼佬堅決不同意。說圖紙上沒設計就不能蓋。兩下起了爭執。香港人似乎要被說服的時候。一個髒兮兮的搬磚工人出現在他們面前。用粵語結結巴巴道:「先生。地基允許多加一層。設計得當的話。還能多一個天台。」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蕭郎。一個年輕人道:「你系邊個啊。做咩。」
蕭郎道:「其實我是一個工程師。」
年輕人嘴角翹起。用手點著蕭郎的鼻樑:「行開。」
轎車裡傳出聲音:「阿翔。什麼事。」
年輕人立刻顛顛跑過去匯報。
車門打開。一個花白頭髮的老者下了車。西裝領結。襯衣雪白。目光矍鑠。走到蕭郎跟前端詳他一番。以標準國語問道:「先生貴姓。做過建築行。」
「免貴姓蕭。清華土木工程系1930屆。」蕭郎道。
「很好。以你的專業素養。覺得可以加蓋一層。」老頭繼續問。
「是的。加蓋一層完全可以。地基的稱重冗餘足夠……」蕭郎滔滔不絕講起來。聽的老頭頻頻點頭。
「那麼就這樣定了。加蓋一層。」老頭拍板。
鬼佬工程師急眼了。道:「不。怎麼可以這樣。你居然聽信一個搬磚工人的鬼話。他做過什麼工程。他就是一個苦力。」
忽然蕭郎以英語道:「先生。我畢業設計是江東省淮江第一鐵路公路兩用橋。後來承建過梁思成夫婦設計的北泰火車站。以及北泰市政府等工程。這樣說或許您可以理解。我建過一整座城市。」
鬼佬工程師氣的哇哇叫。
老者抬起手杖指著鬼佬:「你被解僱了。」
又對蕭郎道:「從現在開始。你是這個工地的總負責人。月薪三千港幣。有意見麼。」
蕭郎淡淡道:「我要五千。」
「OK。五千就五千。先預支你一個月工資。理理髮。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老者示意下。年輕跟班掏出大迭港幣點了五千塊遞給蕭郎。
「謝謝。」蕭郎接了錢。「請問先生怎麼稱呼。」
「這位就是韋仲英爵士。」年輕跟班道。
蕭郎微微欠身。目送爵士上車離開。再回頭的時候。整個工地上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蕭郎用力將手中五千紙幣撒了出去:「弟兄們。我請客。」
花花綠綠的港幣漫天飛舞。工人們歡呼雀躍。蕭郎心裡默默道:「老柳。老龔。我找著工作了。」
就這樣。蕭郎在韋仲英爵士的地產公司做了一名工程師。在工地上幹了半年後。轉到寫字樓去做設計。省去了風吹雨淋。月薪也從五千漲到了八千。公司還給他配了一輛羅孚牌小轎車。
韋仲英爵士是上海人。清華大學1928屆畢業生。四十年代遷居香港。現在家財百萬。被選為太平紳士。他對學弟蕭郎很照顧。幫他置辦了一處三百呎的房子。還將自己寡居多年的妹妹美英介紹給他。美英是聖約翰畢業。丈夫死於抗戰。知書達理。品貌相當。沒多久兩人就結婚了。
蕭郎又過上了富貴日子。整日西裝筆挺。出入有車。他對工作極其負責。公司里都說從沒見過這樣賣命工作的人。蕭郎聽到這樣的話後只是淡淡一笑。說你們不懂。
在家裡的每頓飯。蕭郎都會擺上兩副碗筷。招呼老柳和老龔吃飯。以此寄託哀思。
太太很理解他的舉動。從不干涉。
內地不斷有難民逃來。蕭郎也經常打聽龔梓君的下落。但一直沒有音訊。聽說那天晚上走沙頭角的偷渡團遭遇暴雨迷路。被邊防軍盡數射殺。屍體吊在邊界鐵絲網上很久。
……
一九六二年。五月。廣州謠言風傳英國女皇壽辰大赦天下。偷渡客可以獲得香港身份。一時間廣東境內鐵路客運忽然變得緊張起來。廣州火車站圍滿南下群眾。公安局不得不出動警力往回勸。但人民依舊執意前往深圳。甚至不再偷偷摸摸趁夜色偷渡。仗著人多勢眾。手挽手肩並肩集體沖關。從沙頭角橋頭硬闖過去。
此事引起港英當局高端關注。香港警察和華籍英軍(HKMSC)受命在邊界攔截難民。查貨沒有香港身份證的人即刻遣返大陸。
一時間新界各處軍警雲集。穿卡其制服的警察拿著藤牌和警棍。到處設崗查人。沒有身份證當即抓進卡車盤查。確定是偷渡客立即押往口岸遣返。
但為時已晚。此前已經有大批難民沖關成功。躲在新界各處。
窗外細雨淅淅瀝瀝。蕭郎穿著睡衣坐在餐桌旁喝著咖啡。收音機里是電台英語廣播。說數萬大陸難民聚集在新界華山棚屋區。警方即將採取行動云云。
蕭郎立刻上樓換了衣服。打開保險柜拿出上萬元現金放在包里。下樓拿車鑰匙的時候。太太將雨傘送上:「是不是去華山。」
「嗯。我去看一下能幫什麼忙。」蕭郎道。
「我陪你。」太太也迅速換了衣服。跟隨他一起駕車前往新界。
雨刮器不停滑動著。雨中的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蕭郎沉默不語。緊緊握著方向盤。遇到堵車他就猛按喇叭。
「淡定。」太太溫柔的拍了拍他的手。
終於開到新界。華山外圍。軍警密布。道路上停滿了警察的卡車。篷布下是一張張嚴肅的面孔。幾個穿黑色雨衣的警察攔住了蕭郎的汽車。要求出示證件。
蕭郎已經有了合法的香港身份。並且衣著考究。滿嘴洋文。警察自然不會為難他。拍拍車頂放行。汽車前行。停在山下。
這是一座小丘陵。山上遍布簡陋的棚屋。難民逃港後都是住在這種胡亂搭建的棚子裡。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沒有洗手間。空間狹窄。勉強棲身而已。觸目所及。一雙雙驚惶的眼睛。一張張枯瘦的面孔。都表明他們的偷渡身份。
蕭郎和太太冒雨上山。卻驚訝的發現山上已經有了許多香港本地誌願者。他們告訴蕭郎夫婦。山上最缺的是飲水和食品。
「我這裡有些錢。拿去買吃的。」蕭郎拿出上千紙幣遞給一個頭髮亂糟糟穿著牛仔褲大學生模樣的人。
「我替難民多謝您。」大學生接了鈔票。轉身欲走。蕭郎又叫住他。將汽車鑰匙遞給他。「我的車在山下。黑色羅孚。」
「你不怕我不回來。」大學生笑問。
蕭郎道:「我相信你不會。」
大學生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伸過手來:「我叫sqeenze。香港大學的學生。」
蕭郎和他握手:「蕭郎。幸會。」
Sqeenze帶著幾個男女學生下山買食品去了。蕭郎大聲道:「我需要招一些建築工人。誰願意去。」
立刻舉起一片手臂。如同樹林。
一間低矮的窩棚里傳出久違的聲音:「先生。要不要帳房。我會算帳。」
蕭郎虎軀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走過去。窩棚里鑽出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穿著污漬斑斑的老頭衫和大褲衩。正是龔梓君。
「老龔。」
「老蕭。」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許久不曾流下的熱淚肆意揮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