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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永離

2024-11-04 00:14:49 作者: 驍騎校

  工人文化宮是蘇式建築。雖然只有四層。但層高五米。整體很高。陳南求死心切。頭朝下栽下來。腦袋先著地。落在堅硬的花崗岩地面上。當即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砰的一聲重物落地。如同摔碎了一隻裝滿水的暖水瓶。立刻引來了附近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大嬸。大嬸在跑反的時候見慣了死人。對滿地紅的白的並不恐懼。扯開嗓子道:「有人跳樓了。」

  晨練的。上班的。上學的。下夜班的。都聚攏過來。在陳南身邊圍成一個圓。指指點點。嘰嘰喳喳。還是掃地大嬸厚道。找了一張破草蓆將屍體蓋住。但血已經瀰漫開來。滿地血紅。

  派出所民警姍姍來遲。掀開草蓆檢查一下。屍體身上沒有任何證件。也沒有遺書。看年紀二十來歲。卻不知為何尋了短見。

  民警發動群眾。問圍觀人群誰認識死者。大家就都搖頭。都摔成爛西瓜了。本來認識的這下也不認識了。

  

  沒轍。只好先找一輛平車拉到殯儀館去慢慢處理。

  出勤民警回到所里。就接到了報案。來人是晨光機械廠的黨委副書記馬春花。她小叔子留下遺書人不見了。想請求民警幫著找人。

  民警告訴馬春花。半小時前工人文化宮樓上跳下來一個人摔死了。最好去看一眼是不是你家親戚。

  馬春花心裡咯噔一下。點點頭說好。

  派出所沒有汽車。只有一輛老掉牙的三輪摩托。所長親自開車送馬副書記到火葬場殯儀館。此時屍體才剛送到還沒來得及處理。馬春花看了一眼就把臉別了過去。她認出這就是自家小叔子陳南。昨晚還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今天卻陰陽兩隔。即便是心硬如鐵的馬春花也禁不住鼻子發酸。

  「對。他就是我弟弟。」馬春花哽咽著說。

  殯儀館工作人員說:「確認了身份就好辦了。讓單位處理吧。」

  馬春花沒說什麼。匆匆回去通知家人。

  今天一大早。馬春花卻喊小叔子吃飯。卻發現床上被褥迭得整整齊齊。桌上擺著幾封信。還有手錶和鋼筆。心裡就覺得不大對勁。趕緊喊男人過來。陳北打開信封一看。末尾是「陳南絕筆。」大叫一聲不好。弟弟要尋短見。趕緊找人。

  高土坡住的都是晨光廠的同事。喊一嗓子起碼幾十個人出來幫忙。陳北招呼了一幫人到處去找弟弟。主要搜尋地域是淮江沿岸。因為投江自殺的可能性最大。但他們卻萬沒料到。陳南選擇了跳樓。

  當馬春花找到陳北的時候。他還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在江邊呼喚著弟弟的名字。聲音都嘶啞了。

  馬春花告訴丈夫。人找到了。在殯儀館。

  陳北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按還是被噩耗打懵了。愣了幾秒鐘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好好的怎麼就沒了呢。」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怎麼這陳南的死訊告訴劉婷。陳北比陳南大十歲。知道這個弟弟不是劉阿姨親生。但撫養多年與親生無異。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讓她怎麼承受的住。

  劉婷住在地區招待所。凌晨時分就開始心緒不寧。洗漱之後這種感覺更強烈了。她連早飯也沒吃就直接趕往高土坡。可是陳北家門緊閉。向鄰居一打聽才知道陳南不見了。劉婷就覺得腦子轟的一下。不由自主的顫慄起來。

  她意識到。兒子凶多吉少。

  在鄰居家如坐針氈一般等了兩個小時。陳北兩口子終於回來了。

  「小南呢。」劉婷該還抱有一絲希望。不甘心的看著後面。

  「姨。您先回家。我慢慢給您說。」陳北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不。就在這兒說。」劉婷道。

  「弟弟走了。早上跳樓。人現在殯儀館。」

  劉婷沒說話。在原地站了幾秒鐘。忽然直挺挺的仰面朝天倒下。馬春花早有預料。一把扶住她。抱起來送回家裡。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忙乎半天劉婷終於悠悠醒轉。但她沒哭。而且很冷靜。

  「你弟弟有留下遺書麼。」

  「有。」陳南遞上幾封信。給父母家人的一封。給省委鄭書記的一封。給生母紅玉的一封。還有給唐阿姨的一封。

  劉婷只打開了給鄭澤如的那封信。只見開頭是這樣寫的:敬愛的鄭書記。很冒昧給您寫這封信……」

  信件內容隻字不提鄭澤如的生父身份。只是一封普通的申訴信而已。

  劉婷長嘆一口氣。將信件收起。道:「我去看看兒子。」

  陳北遲疑一下道:「殯儀館還在化妝。現在不方便看。」

  劉婷悽然一笑:「我養了二十七年的兒子。變成什麼模樣不能看。現在就去。」

  陳北道:「好吧。我這就安排車。」

  晨光廠派了一輛吉普車。送劉婷去了殯儀館。陳北夫婦陪伴左右。殯儀館和火葬場連在一處。地處北郊。遠遠就看見大煙囪在冒煙。四下一片荒涼。觸景生情。心中更加悲慟。

  陳南腦袋碎了。殯儀館的化妝師正在為他拼接。不讓家屬觀看。劉婷不管那些。推開工作人員的阻攔。走到停屍台前看了看。忽然揮拳痛打。一邊打一邊罵:「你這個懦夫。膽小鬼。你不配做爸爸媽媽的兒子。」

  陳南僵硬的軀體毫無反應。

  大家急忙勸阻。劉婷猛然轉身。杏眼圓睜。怒吼道:「誰也別拉我。」可說完這句。她又昏厥過去。幸虧這次陳北早有預備。帶了廠醫跟車。又是一番搶救。劉婷悲傷過度。深受刺激。精神已經恍惚。陳北強行將她送了回去。

  陳南的後事主要由大哥陳北負責。他忙前忙後。通知家人。準備追悼會。先到郵電局發了兩封電報。一封到北京。一封到省城。然後又通知了陳南的大舅劉驍勇。

  劉驍勇已經轉業回地方。本來說好擔任糧食局局長的。但由於外甥被打成右派。他也受到了一些影響。地區主要領導發話。說右派家屬不適宜擔任單位一把手。於是局長變成了副局長。

  陳南的單位自然也是要通知的。校長得知陳南自殺後。長嘆一聲。摘下老花鏡揉著鼻樑。說不管怎麼說陳南也算咱們學校的人。組織得出面為他開追悼會才行。

  教導處孫主任當即表示反對:「陳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這種人死不足惜。學校不能為這樣的人開追悼會。」

  孫主任很強勢。校長也沒轍。只好擺擺手說再說吧。

  孫主任回到自己辦公室。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揮毫又寫下一張大字報。對陳南的畏罪自殺表示了強烈憤慨與鄙夷。寫完後親自張貼到學校宣傳欄里。

  聶文富雖然身上還纏著繃帶。但聽聞這個喜訊後還是讓人扶著來到宣傳欄前。打著快板扯著破鑼嗓子唱道:「右派分子死的好來死的妙。死的那叫一個呱呱叫。」

  校園裡迴蕩著他沙啞的嗓音和快板聲。當里個當。當里個當。

  ……

  省委大樓。秘書正在幫鄭書記整理文件。偷眼看書記心情似乎不錯。便不經意道:「中午江北方面打電話來報告。說下放右派陳南跳樓自殺了。」

  鄭澤如伏案工作。筆走龍蛇。眼皮都不眨一下。

  秘書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區區一個右派自殺也拿來影響鄭書記的思緒。實在不應該。他整理完文件就悄悄退下了。

  鄭澤如心情很亂。他萬沒料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竟然如此脆弱。區區打擊就讓他選擇了死亡。畢竟是一條生命啊。而且還是陳子錕養了二十七年的兒子。如何善後。如何撫恤。都是難題。

  他走到窗前。點燃一支煙。沉思良久。決定還是不介入此事。

  ……

  陳南的遺體在江北火葬場進行火化。追悼會沒開。一中也沒有來人。甚至連一個花圈都沒送。只有陳家和劉家人來送別陳南。秋雨瀟瀟。落葉滿地。天地間一片蕭瑟。

  陳子錕是第三天從北京飛到江北的。他的意志力要比劉婷強大的多。在葬禮過程中沒掉一滴淚。

  陳南的遺體送別儀式很簡單。家屬草草繞了個圈就算結束。躺在塑料花中的陳南穿著中山裝。兜里別著鋼筆。年輕的面龐依舊栩栩如生。睫毛長長的。仿佛隨時都會醒來一般。

  紅玉帶著王北泰也來參加葬禮。她萬沒料到剛找到失散多年的兒子。就要面對陰陽兩隔的慘劇。再想到兒子種種可憐之處。忍不住大放悲聲。整個人都癱在地上。

  遺體被送入火葬場。陳子錕親自去為兒子扒骨灰。遺體燒了很久才化成灰燼。用鏟子剷出灰白色的骨灰放進盒子裡抱了出來。

  「小北。你把弟弟埋了吧。就埋在江邊。」陳子錕將骨灰盒捧給陳北。大踏步而去。

  「爸。你去哪裡。」陳北喊道。

  「去省城。」陳子錕頭也不回的答道。一陣風吹來。掀起他的風衣下擺。陳北發現父親的背影似乎比以往佝僂了一些。

  ……

  省委大樓。秘書正在接電話。忽見前省長陳子錕駕到。趕忙撂下電話起身迎接。

  「鄭澤如在麼。」陳子錕問道。腳下也不停。徑直推門進去。

  秘書緊隨其後進了辦公室。鄭書記正批閱文件。見陳子錕闖入。摘下眼鏡很客氣的說道:「來了。坐吧。」

  陳子錕不坐。上前兩步。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啪的一聲脆響。

  「你幹什麼。」秘書大驚。上前死死抱住陳子錕。制止他進一步的舉動。

  陳子錕隨手一推就把秘書掀了個四仰八叉。

  鄭澤如沉聲道:「小丁。你出去一下。沒我的命令不許進來。」

  秘書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出門抓起電話急促道:「省委警衛局麼。馬上派人到第一書記辦公室來。帶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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