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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千載琵琶作胡語

2024-11-01 11:28:01 作者: 流瀲紫

  待得奔到近處,但見一色軍士服制皆是大周軍中式樣,人既矯捷,馬亦雄駿,虎虎生威,前面十二騎人馬奔到跟前三十餘步,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內中翩然馳出。馬上之人一襲銀甲白袍,於灰藍天色下熠熠生輝,愈加襯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東君耀然自天際落。

  有溫熱的霧氣自心頭湧起,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氳,熱淚盈眶。

  我從不曾想到,會是他來。

  摩格瞥我一眼,揚起眉向他道:「幸會!只是我沒想到是你來。」

  他於馬上拱手含笑,「可汗離開大周,清未及相送,怕來日難得再聚,所以特來相送。」他望向我,「嬛兒,你送可汗已久,是該跟我回去了。」

  

  四周金戈鐵馬未動,只聽見風吹獵獵,偶爾一聲馬嘶蕭蕭。我微微發怔,這些年來,他從未在人前喚我「嬛兒」,這樣親密的口吻。我遠遠望去,阿晉與一俊俏少年緊緊跟在他身邊,身後人馬不過千餘人,衣著打扮皆是王府親隨,想來是清河、平陽兩府中人。並無外人相隨,我略略放心。然而,一顆心旋即提起,他這樣出關前來,一旦玄凌知曉,又該如何收場……

  我不覺驚痛,玄清玄清,我千方百計保全你安穩,你何苦這樣事事為我涉險!

  摩格乜斜看他,「你貴為親王,自當曉得她為何跟我出關。」他停一停,唇角有隱秘的笑意,「若是不舍,也是該由她夫君來向我要走她,而非她小叔子。」

  這話極是犀利,颳得我耳膜微微生疼。玄清神色自若,「當年輝山初見可汗,以為可汗是明眼人,誰知今日反而要清來一一告訴,豈非失了可汗一國之君的英明。」

  他「嘿嘿」一笑,「你膽子倒大,這樣的話也敢說出口!」

  玄清眉心微曲,有愀然之色,深深望住我,「當年清錯失放手,未能留妻子在身邊,乃至多年抱憾,今日斷不能再復當日之錯!」

  摩格掃一眼玄清身後之人,一指身後肅立著的十數萬大軍,不由含了輕視之情,「你以為就憑這些人便可做到?」

  玄清淡淡一笑,「不是這些人,是我一人。」他琥珀色雙眸有溫潤光澤,緩緩覆上我焦苦的容顏,「雖萬千人,吾往矣。」

  摩格冷笑一聲,「清河王千里迢迢來與本汗說笑麼?」

  玄清神色平和,看著他道:「今日清敢來此接嬛兒回去,便不怕可汗人馬之眾。但可汗貴為一國之君,若以大軍壓陣,清亦不敢多言。」

  摩格聞言不覺微微含怒,輕哼一聲,語中隱然含了幾分銳氣,「你不必拿話來激本汗,本汗亦不屑以多欺少。」他昂首道:「赫赫人的規矩,若要為女人起了爭執,那是兩個男人的事。」

  玄清躍下馬,敬道:「雖然可汗曾為制清而用十香軟筋散,但有可汗這句話,清覺得可汗是磊落之人。」

  摩格不覺失笑,「那是政事,那些手段用不到今日的事上。」

  摩格身後近侍聽他如此說,不覺蹙眉上前,耳語了幾句。摩格愈聽愈是皺眉,揮手道:「不用你們。」他收斂笑意,向玄清道:「你要帶走她,先得問問我這把焦尾圓月刀。」

  玄清微微一笑,道:「焦尾圓月刀名氣甚大,可惜在我玄清眼中,不過也是破銅爛鐵罷了。利器之利,堪比人心之堅麼?」

  他說這話,原和我方才與摩格所說的話一般,我心下柔軟,凝望他微笑不語,他亦回望著我,笑容溫柔,如日色輕湛。

  我心中柔軟如一池春水,他與我,果然是有靈犀一點的。只要我們在一起,身陷這絕境之中,又有什麼要緊。我心中如此想著,只覺世間什麼都不能叫我害怕,只要他在,他在就好。

  我徐徐行至他身邊,拂落面上輕紗,燦然向他一笑,「那刀甚利,你要小心。」

  他溫然含笑,「好。我還要帶你離開這裡。」

  摩格獨立人前,見我與他言笑晏晏,一手搭在刀柄上,向玄清道:「我勸你一句,我要甄嬛做我的閼氏,連你們皇帝也答應了,是誰也更改不了的事。你一個閒散王爺,其實很不必攪這趟渾水。」

  玄清雖是答他,眸光卻只駐留在我身上,他正聲道:「今日只要我玄清有一息尚存,絕不想再失去嬛兒。今日之戰或許清會不敵可汗,但若有一絲害怕,就枉為男兒。」他這話磊落大聲,被肅殺的風沙一撲,字字若銅石金器錚錚擲地。

  他將我攔在身後,輕聲道:「我在這裡。」

  我輕輕點一點頭,靠近他身旁,與他的手緊緊相握。我轉首見他肩膀衣上有一道裂紋,想是騎馬急馳而來,衣裳裂了也不曉得。我拔下發上針簪,從裙上抽出一縷絲線,繞了一繞穿進去,柔聲道:「你衣裳破了,我先為你補一補吧。」

  他道:「好。你許久沒有為我補衣裳了。」

  我欠身向摩格,「勞煩可汗稍等片刻。」

  摩格頷首應允。四周千軍萬馬環伺,風沙嗚咽,偶爾響起一聲戰馬的悲鳴,更覺悲涼蕭蕭。

  我一壁低頭縫,一壁輕聲道:「你和摩格一戰,便贏了他,為顧全他的顏面,他身後千軍萬馬亦不會袖手旁觀。」

  他用力握一握我的手,低聲道:「我自知不活,只是不想你和他遠去大漠。皇兄可以不顧你,我不可以。」他的目光凝在我臉上,「我曾經眼睜睜失去過你一次,這一次我總得為你做點什麼。所以無論如何,我只要你好好活著,哪怕沒有我。」

  針腳繞成一個如意紋,我低頭用力咬斷,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淚,只抬首含笑望著他,一字一字拼了全力,道:「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今日你若死了,我絕不獨自活著。」

  荒涼的原野上空,有孤雁橫掠過天空,悲鳴嘶嘶,絕望到如此。

  我心中卻是歡喜的。

  他撫一撫我的臉,眼角隱約有一點淚光,笑道:「傻子。」

  我亦笑,淚水卻依依滑落下來,沾濕他的肩頭,「你才是個十足十的傻子。」

  玄清伸手仔細撫一撫針腳,抬首向摩格道:「可汗請。」

  摩格似有怔忪之色,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揚起頭來,目光冷冷從我與他面上划過。摩格把手中的焦尾圓月刀往地上一拋,神情頗為懊喪,仰天長嘯一聲,道:「不比了。你的確比我更喜愛她。」他回頭瞧一瞧我,對我道:「你不說話我也曉得,你心裡,也是像他喜愛你一樣喜愛他。」

  玄清微微笑著,深情看向我,對摩格道:「可汗說的不錯,我心裡只有她,她心裡也只有我。大汗,多謝你。」

  摩格面色陰沉如鐵,道:「那個皇帝可不如你多了。只是赫赫國中如今皆自我要娶一身份貴重的女子為閼氏,你現下要帶她走,我何以向我族人交代,不免被國中人恥笑。」

  玄清聞言雙肩微微一震,頗有躊躇為難之色。我見他如此神情,不覺疑惑,只含了疑問的目光看他不語。

  摩格話音吹散風裡,唯有嗚咽之聲,像是女子低低垂泣。卻聽得一個女子清凌凌的聲音溫婉傳出,帶著一點糯糯的軟意,「那麼,我跟你去。」

  這聲音這樣熟悉,我乍聽之下不覺神色劇變,立時轉過頭去,不是玉姚又是誰。方才我心神俱在玄清身上,竟未發現玉姚作了男裝打扮混跡在親隨之中。我不覺色變,一把拉住她急道:「玉姚,你怎麼來了?」我立時看住玄清,不覺含了惱意,「玉姚不懂事也罷了,你怎能讓她隨軍前來?」

  玉姚還是尋常沉靜如水的容色,喚我道:「姐姐。姐姐別怪姐夫,是我自己執意求了小妹與九王要跟來的。」

  我心中焦急,低聲喝斥道:「你快回去!我總有別的法子回去!」

  「別的法子?」她微微一笑,「到上京前渭南河發了大水,許多人都被堵在了岸邊,我瞧見姐夫拼了命帶人躍過高漲的河水。他這樣不顧一切來救你,我這個做妹妹的已經十分慚愧。」她雙眸素來是黯淡的,此刻卻似燃著一把灼烈的火,熠熠地閃爍著,「姐姐,我曉得你在宮裡過什麼樣的日子,皇上能出賣你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不能回去這樣的人身邊。」她看一眼玄清,「這些日子來我看得極清楚,姐夫心中喜歡的人並不是玉隱,而是你。我理不清究竟為何他娶了玉隱,但他這樣來找回你,當是情深意重之人。你不如……跟他走吧,天涯海角,總要為自己一次,是不是?」

  玉姚性子最是溫和沉靜,甚少有這樣激烈的言語,她兩頰微紅,似一朵燃燒著的木棉花,「姐姐,我從前再錯,總算是為過自己一次。雖然我錯了……姐姐,我牽累了你們那樣多,你讓我可以補償一次,讓我心裡好過些。」

  我緊緊按住玉姚的手,急道:「你還年輕,管溪的事我們從未曾怪你,也無需你以此補償,我讓六王送你回去,平平安安嫁了。你不要有糊塗主意,斷不能嫁去赫赫毀了自己一生幸福!」

  玉姚神色淒惘,唇邊泛起一渦苦笑,「姐姐,我還有幸福可言麼……我已經心如死灰,與其老死家中,日日懺經,不如讓姐姐成全我一次,讓我可以贖去罪孽心安理得地活著。」她咬一咬唇,「何況我既來了,就沒想過要回去!」

  我心中大震,玉姚在家中姐妹中最是溫柔軟弱,卻不想果然姐妹一脈,骨子裡都是那樣倔強。

  玉姚微微一笑,推開我的手,霍地散開發髻,青絲如雲流瀉。她並無畏懼,行至摩格身前福了一福,道:「可汗明知姐姐有兒女牽掛,終究放心不下。與其如此為難姐姐,可汗不如帶我去赫赫!」

  摩格饒有興致地看著玉姚,笑道:「你要去我便帶你去?你可知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要到你姐姐?你又如何與你姐姐相比。」

  玉姚也不惱,只是含了淺淺暮春月光樣的笑意,「玉姚確實不能與姐姐相比。可是可汗對國中之言娶貴家女為閼氏,而不坦言娶大周淑妃,可見可汗也忌諱奪**子落人口實。姐姐固然貴為大周淑妃,權傾六宮。可玉姚也是淑妃之妹,隱妃之妹,平陽王妃之姐,承懿翁主小姑,大周親王的小姨,帝姬皇子的姨母,若論身份,玉姚未必遜色於姐姐,更不會為可汗招致非議。」微風拂動她垂散的長髮,愈加襯得她削瘦身量如一枝風中輕柳,盈盈生色。只聽她口齒清靈,娓娓道來如玉珠緩緩傾落玉盤,極是動人,「其實可汗強要姐姐和親已屬不智。姐姐年長,玉姚年輕,舍長取幼,是為一;姐姐嫁為人婦,玉姚尚未出閣,舍女取婦,毀人家舍,散人親倫,是為二;姐姐有兒女夫君牽掛,可汗帶回姐姐的人也帶不回姐姐的心,費盡心思也枉然,是為三;最要緊的是,皇上雖將姐姐與了可汗,可是奪妻之恨不共戴天,眼下皇上不說什麼,可來日皇上也好太子也好,想起奪妻失母之恨,可汗以為赫赫還能安居大漠麼?何況君辱臣亦辱,到時君臣一心欲滅赫赫,可汗以為如何?」她纖白玉手一指玄清,「六王是諸王之中性子最溫和的,連六王與九王都派出親隨追回姐姐,可汗天縱睿智,自然無需玉姚再多言。」

  摩格銳利的目光似要鑽透她一般,只牢牢盯著她,「你倒是很會說話。」

  玉姚面上一紅,終究漏了幾分靦腆之色,「玉姚只是如實相告。」

  摩格鼻翼微動,瞥了玉姚一眼,「你並不如你姐姐美。」摩格一言,連他身旁近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並不把玉姚放在眼中。

  玉姚瑩白如薄玉的皮膚下沁出如血的紅暈來,片刻,玉姚緩緩抬起頭來,一雙眸子晶瑩烏沉,定定望著摩格,「玉姚自知容貌不及姐姐,但可汗最是明理,乃不知娶妻娶德,娶妻娶勢,且可汗娶妻不止為家事,更為國政,豈為區區容顏而廢家國大事。」

  摩格一怔,反而笑起來,「你小小女子,倒有這樣的心胸見解!」

  這樣的心胸見解麼?我心中一酸,年少時的玉姚心思如清水輕緩淺淡,能說出這樣的話,大抵不過是傷心情絕得厲害了。但凡女子,唯有傷透了心,才肯明白世事涼薄,不過如此。

  玉姚的笑意淺淺涼下來,似一抹淺淺的浮雲,風吹便會散去,「多謝可汗誇獎。」

  摩格揚一揚手,「可是以你一己之身,本汗還是不願放她走。」

  玉姚仿佛已料定了他有這番話,輕輕向玄清喚了一句,「姐夫。」她走近玄清身邊,語氣雖輕柔,卻字字錚錚,「姐夫,我曉得要求你送我來你心裡也十分難受,可是世事艱難,不得不做擇其一而為之。而且,為了姐姐,我是心甘情願的。」她停一停,語中已微含哽咽之聲,卻又帶了歡喜與欣慰,「今日我喚你『姐夫』,並非為了玉隱,而是姐姐。許多事,我現在才明白……姐夫,姐姐不能再回宮去,你這樣出關再回去也是艱難。幸得玉隱和小王子在小妹王府中,有小妹在,皇上終究不會為難她們。你便帶著姐姐走,走得越遠越好,我成全不了自己的,但願姐夫能成全自己與姐姐。」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還有那張方子……」

  玄清眼底有不忍之色,然而她這般鄭重託付,玄清道:「你放心。」玉姚露出欣慰笑意,從玄清手中取過一張薄薄的紙箋,轉身向摩格道:「小女自知無用,唯有通得一點皮毛醫術,所以尋來一張能治時疫的方子,但願有益於可汗。」

  摩格眼底轉過一絲冰冷銳色,很快笑道:「你難道不知皇帝已經給了我治時疫的方子,否則我怎肯退兵?」

  玉姚輕輕「哦」了一聲,徐徐道:「皇上乃是一國之君,一言九鼎,他的方子說能治時疫就必定能治。可汗也是英明過人,定是試過藥方有效才肯撤兵。只是玉姚有一事相問,是否軍中患時疫之人被醫治好之後仍時有手足酸軟、體力不支之狀?可汗自然會以為久病體虛,但宮中侍女治癒時疫後也不過七八日便能體健如前,難道軍中猛虎尚不如區區女子麼?」

  玉姚每言一句,摩格眉頭便皺緊一分,待到玉姚說完,摩格已是雙拳緊握,勃然大怒,「我早知皇帝詭計多端,不會這樣善罷甘休!」

  「是了。皇帝並未食言,那方子可治時疫卻藥性霸道,你要說他詭計多端,心胸狹窄也不為過。今日他連自己的女人都肯給你,來日會做出怎樣的事來誰也不知!」玉姚聲音溫柔清婉,然而此刻一字一字說來,卻連旁人都能覺得身上冒起森森寒意。我與玄清對視一眼,深知玄凌個性,必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玉姚揚一揚手中藥方,「玉姚別無長處,只是千方百計求得這一張方子,可使時疫盡除而不傷身體。」

  摩格伸手拿過方子,冷笑一聲,「只是藥材而已,如何能救我赫赫子民?我又憑什麼信你?」

  玉姚謙謙施了一禮,「藥材好取,烹法只在玉姚手中,可汗大可帶玉姚回去。玉姚不過是一介孤身女子,藥方無用,頂多可汗將士還是眼下情狀;若有用,便能救可汗兵力,此事有百利而無一害。想必可汗也明白,若那方子上連烹煮之法都細細告知,玉姚如何能換走姐姐呢?」

  摩格略略思忖,擊掌笑道:「好!好!這心思脾氣和你姐姐一般無二,本汗無話可說!」他深深看我一眼,「你跟他走吧!」旋即頭也不回吩咐身邊近侍,「扶西帳閼氏上車!」

  那近侍躬身行至玉姚身邊,道:「請閼氏上車。」

  玉姚推開他手,逕自跨上馬車,轉首向我露出清怡笑顏,「姐姐保重,玉姚便去了。」

  我心中大痛,伸手握住她手,不覺熱淚潸然,泣道:「玉姚……」

  玉姚單薄的容顏仿佛開在逆風中一朵潔白的花,呵氣便能融去,「姐姐,我是為自己好過,並不是為你,所以姐姐不要傷心。」她停一停,「姐姐,我是為自己,你也要為自己一次,是不是?」

  馬車緩緩前行,她瘦弱的手臂緩緩從我手中脫出,怎麼拉也拉不住。

  塵土遠揚中,她清瘦的身影緩緩掩去,一去紫台連朔漠,唯余夕陽如血,染紅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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