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寥落悲前事
2024-11-01 11:24:00
作者: 流瀲紫
如此閒話了告退出來,彼時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莊撫著胸口道:「阿彌陀佛,竟是咱們多心了。我看太后和太妃見了玉嬈片刻說不上話來,心道壞了。誰知兩位卻半分也沒想到傅如吟,還很投緣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純元皇后,此刻玉嬈得太后眼緣,多半是讓太后想到了純元皇后的緣故。我看一眼興高采烈的玉嬈似一隻輕靈的蝴蝶蹁躚於上林苑中,安慰之餘亦輕輕嘆息了一聲。
眉莊興致頗高,指著一處銀桂笑道:「你初進宮時棠梨宮裡的金桂甚好,如今看著這銀桂竟也毫不遜色。」
我湊近嗅了一嗅道:「的確不錯,更勝在香氣清雅,聞之五內俱清。」說著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幾枝,預備著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兒。
正說笑著,卻見前頭一位宮裝女子攜了幾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裡賞秋。待走得近了,卻見是祺嬪。她自禁足出來後,再不復當年之寵,亦深恨於我。此刻避之不及,只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給淑妃娘娘請安。」
她心內忿忿,又有些氣性在,不肯自稱一句「嬪妾」,我當下也不計較,只道:「祺嬪起來。」
玉姚聞得「祺嬪」二字,又聽她自稱「管氏」,身子微微一搖,不覺臉色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臉龐,不自覺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你們兄妹長得很像。」
祺嬪微微疑惑,細細打量她兩眼,旋即明白,不覺揚唇冷笑,「二姑娘回來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兩個洞來,口中卻笑道:「有個好消息還不曾告訴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懷州曹判的女兒蔣氏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嬌妻美妾,當真是托賴淑妃與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漸深,語氣愈加輕柔,「哥哥娶親的日子,正是姑娘與家人到江州的日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達,這日子可當真是個好日子。」
她說罷笑得花枝亂顫,容色愈發艷麗。正得意間,卻聽「啪」的一聲,一記耳光重重扇在她臉上,正是一臉忿恨的浣碧。
祺嬪頓時大怒,卻也不敢立刻還手,頓足指著浣碧道:「好!好!憑你一個低賤奴才竟然敢掌摑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瞪住我道,「淑妃這般縱容下人,如何能協理六宮,嬪妾要向皇后申訴,嬪妾不服!」
浣碧滿臉怒容,厲聲喝道:「娘娘面前,憑你也敢稱二小姐『姑娘姑娘』地這般僭越!便是莊和德太妃面前,太妃也稱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來了!你可是想越過了太妃去麼?聖人說『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小主如今這番模樣兒,必定是父兄不教之過了。奴婢雖不識禮,卻也勸一句小主,別行動丟了你們管家的臉。縱然都知道是沒臉的,好歹也給父兄存一點面子。何苦來哉,誰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兒是踏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為了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后申訴,我們便也去聽聽是誰不知禮數不敬太妃。」
眉莊盈盈一笑,嗅著手中一枝銀燦燦的桂花,擊節贊道:「好,好!去了一個伶牙俐齒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來了,且句句在理,是讀了好些書的樣子。」
我亦不去理會祺嬪,只向眉莊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這丫頭行動就抱著書,夜夜點燈夜讀,快要讀出個狀元來了。」
浣碧紅了臉,「娘娘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識得幾個字罷了。」
眉莊眼角飛揚,「你調理出來的人兒,能不讀出幾本四書五經來麼。」
我笑著拉過含悲的玉姚,含憤的玉嬈,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兩個小冤家煩著都不夠。如今玉姚和玉嬈來了,她們三個在一處讀讀書也好,正巧有個伴兒。」
我們一徑說笑,只把祺嬪晾在一邊。過了許久,祺嬪再忍耐不住,揚聲喚道:「淑妃……」
眉莊緩緩轉過頭來,疑惑道:「你是什麼人?」
祺嬪既驚且怒,卻不敢反駁,只得忍氣吞聲道:「嬪妾交蘆館正五品祺嬪管氏。」
眉莊冷笑一聲,柳眉倒豎,「你要仔細!本宮是從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咱們說話,怎容得你小小一個祺嬪插嘴多話,後宮竟沒有規矩了麼?方才你說淑妃縱容下人,本宮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縱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頓一頓,「淑妃寬厚,本宮卻不肯厚道。采月,給本宮掌她的嘴。若皇上皇后問起來,本宮自有話去回。」
采月假意勸道:「小姐切莫生氣,好好的萬萬別動了胎氣。前頭安貴嬪就是幾番衝撞了小姐,人還沒什麼言語呢,皇上就不許她再出自己的宮門,祺嬪小主何苦來討這個不痛快。」
祺嬪聽得這話不好,不得已跪下身來。眉莊猶未解氣,恨道:「她仗著娘家有些軍功便不識眉眼高低,在本宮和淑妃面前張狂起來了。她是忘了從前華妃的例,憑她什么娘家,皇上的眼裡可容不下沙子。話說回來,若是從前在華妃面前這樣子,照例便賞了『一丈紅』了。」
祺嬪一驚,不敢回駁這話,忙咬唇更低了頭。我微微一笑,挽著眉莊的手道:「什麼『一丈紅』不『一丈紅』的,姐姐千萬彆氣傷了身子。祺嬪娘家的確有功,本宮哪裡敢杖責她,見了面還要給她留三分情呢。只是規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邊的石階,道:「那裡風好水好,不會憋氣,你帶著祺嬪跪到那兒去,拿老子的《道德經》給她讀讀,叫她靜靜心,別太失德。待祺嬪讀完了,你再回來。」說罷與眉莊同行,笑道,「我宮裡的秋菊開得很好,咱們一同去看看。」
才行兩步,卻聽身後的祺嬪忿然道:「娘娘要罰,嬪妾自不敢駁。只娘娘別得意過了頭,位高人愈險,娘娘以為坐得穩淑妃的位子麼?」
我轉頭看她,不覺失笑,「本宮的位子穩與不穩,自然不是因為你。」
祺嬪深深一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幾分倔意,道:「嬪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難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麼?」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在玉姚身上拂過,「吃裡爬外的人多著呢,娘娘偏能眼裡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
我聽著她的話似別有深意,立時喝道:「花宜好好看著她。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話,狠狠掌嘴。」說罷,自帶了人離去。
行得遠了,玉姚忍了半日的淚忍不住落了下來,抽抽噎噎的哭聲夾雜在嗚咽風聲里格外叫人生憐。
我溫言安慰道:「她說的那些都是瘋話,你別往心裡去。這樣的日子跪在太液池邊吹風念經,夠她受得了。」
玉姚聞言神色大變,更是掌不住哭了起來,拋下眾人掩面便往未央宮奔去。玉嬈性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著急,忙向小允子道:「還不快追上去!」說罷便匆匆向眉莊告辭。
才至未央宮大門,槿汐已滿面焦急迎了出來,道:「二小姐一路哭著跑進印月軒,關了門也不許人進去。奴才們怕出什麼事,顧不得規矩闖進去一看,二小姐已然懸樑了。」我頭上一陣發暈,耳中嗡嗡直響,槿汐忙扶住我,「娘娘安心,已經救下來了,虧得發現得早,不打緊。」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軒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別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緒不安,已請溫太醫餵了安神湯藥,只怕這會子要歇息呢。」
我這才稍稍放心,提著的一口氣緩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虧有你——」
槿汐忙道:「並非奴婢,恰巧溫大人來給小皇子請平安脈,否則拖得一時片刻可怎麼好。」
我在印月軒外頭,隔著窗欞見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著進了柔儀殿。槿汐手勢熟稔,點上瑞腦香,為我揉著額角,輕輕道:「方才出去還好好兒的,怎麼二小姐忽然尋起短見來?」
我心下急痛,「還不是祺嬪那賤人,專挑刺心的話來說。玉姚從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還要被負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嬪,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性軟弱,若換做……」
玉嬈一步踏了進來,朗聲怒道:「若換做是我,必饒不過害我之人,怎會傷了自己性命!」
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嬈招手道:「你來了正好。我正有話問你,從前在江州,玉姚也是這樣尋死覓活的麼?」
玉嬈滿面哀傷如曉雲愁霧,「被管家悔婚自是奇恥大辱,自到江州,爹爹雖還是為官,只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据。我那時還年幼,爹爹與娘又年邁,家中都是二姐盡心竭力照料。只是二姐她終日啼哭,這五六年間並未轉圜。」玉嬈恨極,鬢髮間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釵上的須翅慄慄顫動,「管家負婚也罷,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可恨管溪那廝太負心薄倖,咱們家被貶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日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
我聽得「負心薄倖」四字,心下不禁一動,想起方才種種,祺嬪話中所指似乎不只是折辱玉姚被退婚一事。兩下里一想,心中愈加明白。
大殿內沉靜如水,快入冬的天氣,黃昏時分的光線似厚厚的陰翳,叫人透不過氣來。殿內漸漸昏暗下來,仿佛有一根針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進,要挑破鬱積已久的那灘膿血。槿汐緩緩把深重的大門關上,一盞一盞點上燈火。我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裡聽來格外疏落,「嬈兒,你要告訴我實話!」
仿佛是夜裡睡得不足,腦袋裡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緩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浣碧輕輕在我耳畔道:「二小姐醒了,小姐可要去看看?」
我緩緩點一點頭,站起身道:「到底身子要緊。玉嬈,我們去看你二姐姐罷。」
坐得久了,膝上有點酸麻,站起來時晃了一晃,浣碧趕緊扶住我,「小姐小心。」
遠遠傳來「哐啷」一聲,在靜夜裡格外驚心,印月軒那頭隱隱有呼喊哭鬧之聲。我顧不得腿酸,急急扶了浣碧的手出去。才至印月軒門口,只見燈火通明,僕婦宮人亂作一團。玉姚只穿了一身素色的寢衣,長長的頭髮散亂地蓬著,手裡緊緊攥著一塊碎瓷片抵在喉頭,滿臉淚痕斑駁。
玉嬈面色雪白,忙衝進去道:「二姐,你別糊塗!」
合宮宮人嚇得勸的勸,跪的跪,呼號磕頭不止,玉姚只哭個不休,瘦弱的身子簌簌顫抖著,卻半點退意也無。指縫間隱約滴落鮮紅的血液,順著她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觸目驚心。
我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層怒意來,厲聲喝道:「由著她去!若她死了能抵得過心中愧恨,何必阻她去尋死!只是親者痛仇者快,怕又更添了罪孽,叫父母親人傷心!」
玉姚身子猛地一顫,倒退兩步倚在床欄上,眼中淚水更盛,滾滾滴落下來。她似失去了所有力氣,緩緩,緩緩跪下身去,撲倒在床邊埋首嗚咽不止。
我凝眉肅然,低喝道:「都出去!今夜的事誰敢往外亂傳一句,本宮便割了他的舌頭!」
槿汐忙領了人掩門出去,玉嬈仍舊牽掛著依依不捨,到底也被浣碧拉了出去。玉姚蜷縮的樣子似一隻受傷而無處可逃的小獸,我扶了她兩把,她只執意於哭泣,不肯抬首。我靜一靜心神,用力抬起她的下頜,照著她淚水洶湧的面龐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她的哭聲在耳光中戛然而止,只靜靜,靜靜地看著我,愣愣出神。胸口有劇烈的氣息如海潮起伏,我極力壓抑著道:「被人利用感情是可憐,被人愚弄感情是不智,惡果深重卻只知逃避哭泣是昏聵!你若傷了自己叫父母傷心不安,更是不孝!我這一記耳光打醒你,只告訴你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甄家的女兒雖不聰明,但不能失了志氣!」
玉姚狠狠地抑住喉頭的哽咽,臉上五個紅腫的指印痕跡分明,眼中的傷心、委屈與愧恨愈加濃郁,一雙溫婉雙眸似被濃霧籠罩了一般,沒有半分生氣。
她的手不自覺地牢牢攥住我的手腕,手心溫熱的血液粘在我的手臂上,仿佛隨之沁入了我的心底。
良久,良久,手臂被她握得失去了知覺,只覺得這樣的麻木也是習慣了的。玉姚驟然爆發出一聲激烈的悲鳴,伏在我懷中號啕大哭,喚道:「姐姐!姐姐!」
那樣悲痛的哭聲,仿佛積蓄多年的沉痛,無數的悲與愧都迸發了出來。
她的哭聲,如一記記重拳擊打在我胸口,我心中酸痛,不覺悲從中來,撫著她瘦得突起的背脊默默垂下淚來。
遇人不淑!一個「不淑」要誤了多少女子的終身!斷送無數期盼的、熱烈的、純摯的心!
不過是一瞬,我旋即止住了淚意,用力咬住下唇。待她哭得夠了,方緩緩拉了她起來坐下,溫和道:「從前你或許還有一分痴心,如今祺嬪的話你已經聽得分明了,管溪負心薄倖,不過視你為棋子而已。」
玉姚咬著唇,悽然道:「原本再怎樣,心裡總存了一分念想,他或許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話未說完,又滾滾落下淚來。
我撫去她臉頰的淚水,沉靜道:「今**既明白了,就不必再為這個畜生傷心——不值得!我只告訴你一句,嫂子和致寧慘死,哥哥在嶺南也已被人逼瘋了。姐姐現在問你的話,你願意答便要句句老實。如若不然,只要你覺著對得起自己的心,對得起從小養你疼你的父母兄姊,我便無話可說,由得你去。」
玉姚猛地抬頭,目光中有無盡的自責與傷痛,瑟瑟道:「哥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