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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合歡

2024-11-01 11:23:11 作者: 流瀲紫

  時近夏尾,天氣的奧熱卻絲毫未減,人言「十八隻秋老虎」,反而熱得愈加難受。

  這一日清早循例去皇后處請安,皇后只道「精神短」,寥寥說了幾句也就散了。我也並不與旁的嬪妃多言語,許是有我懲罰祥嬪的前車之鑑,一干妃嬪雖然背後議論得厲害,當著我的面卻半分神色也不敢露。尤其是穆貴人等,神色怏怏不樂。

  一時眾人散盡了,我獨扶著槿汐的手緩緩扶著腰行走。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錦繡,絢爛滿天。然而不過一刻,便是黑雲壓城,雷聲滾滾。雖有轎輦跟著,槿汐亦不放心,道:「娘娘,要在落雨前回宮必定是來不及了,不如咱們找個地方歇歇,等雨過了再走吧。雖在轎輦上坐著不會濕了身子,卻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槿汐一向謹慎,我如何不允,趁著雨點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亭子中避雨。甫進亭子,只覺紅闌翠璃十分眼熟。槿汐輕聲道:「娘娘,這是寄瀾亭呢。」

  幾乎自己都愣了一愣,無知無覺地應聲道:「是寄瀾亭麼?」

  寄瀾亭,十二曲紅闌干被無數雙手摩娑得無比光潤,經年久了,反倒有一種木質特有的沉甸甸的溫潤質感。寄瀾亭,正是我當初與玄凌初見時的地方呢。

  驀然從心底漫出幾許蒼涼與傷感,光影流轉十年,人間早已不復從前。當日歡愛,幾多歡欣,多是少女明媚多姿的心境。人生若只如初見呵!

  只可惜,可以重遇,卻再無當時心境了。

  寄瀾亭外的杏樹只余了青青鬱郁的濃蔭如幛,鞦韆架早不見了,倒是幾株合歡開得極好,仿若易散的彩雲,如夢似幻,在陰鬱的天色下格外鮮雅亮烈。

  我目光停駐於合歡花上,輕輕道:「開得再好,暴雨如注,終究是要零落花凋了。」話音未落,暴雨已傾盆而下,如無數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潑天潑地激起滿地雪白的水花。一時間雨簾綿密,連十步開外的的物事也朦朧模糊了。

  槿汐護住我道:「娘娘站進些,別著了寒氣。」言畢,不覺向著外頭「咦」了一聲。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見大雨中隱約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著避雨,只仰頭張開裙子搜羅著什麼。我一時好奇,便道:「槿汐去瞧瞧,不管是誰,且叫進來避避雨。」

  槿汐應聲,打著傘去了,不過片刻卻扶著一女子進來,道:「娘娘,是灩常在。」

  果然是葉瀾依,她穿了一襲青碧碧的綾紗斜襟旋襖,有淺淺的月白色斑斕虎紋花樣,底下是濃黑如墨的長裙,乍一看還以為是玄色的,裙褶里繡大朵枝葉旖旎爛漫的深紅色凌霄花。她衣衫都濕透了,緊緊附在身上,愈加顯出她曲線飽滿,身姿曼妙。頭上松挽一個寶髻,想是淋雨的緣故,鬢髮卷在臉上,抖開的衣裙外幅里積了許多合歡花瓣,如攏了無數雲霞入懷。她草草向我行了一禮,也不顧身上濕透會著了風寒,只顧著懷中的合歡花,又憐惜看向外頭暴雨中受不住狂風急雨而凋落的合歡花瓣。

  因她身上濕透了,身形必現,不免尷尬,旁邊幾個內監都勾下了腦袋不敢再看。我微微使一個眼色,槿汐忙披了件披風在她身上,道:「灩小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只憂心忡忡看著外頭的花。槿汐無奈望我一眼,仿佛向我道:灩常在果然脾性怪異。

  我索性也不言語,揚了揚臉對身後的幾個小內監道:「灩常在喜歡那合歡花,你們拆了轎輦的帳帷鋪在樹底下,等雨停了去了水,只把花瓣送到灩常在處。」我微微一笑,向她道:「這法子不用常在淋雨,也可收盡了花兒,常在看如此可好?」

  她這才微露喜色,恭敬屈膝謝道:「多謝娘娘。」

  我含笑看著她的衣衫,「常在仿佛很喜歡青綠色的衣衫,每每見到皆如是。」

  她微微一笑,媚色頓生,帶著一點雨水的寒氣,道:「娘娘很細心,嬪妾的衣裳的確多是青碧色。」她停一停,「嬪妾只喜歡青色。」

  我微微頷首,「常在的容貌頗艷,其實穿紅色亦美,如常在所愛的合歡花一樣。」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快要入秋,合歡花也不多了。」

  我淡然微笑,「上林苑中,這邊的合歡花算是開得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鳳眼因著這神采愈加靈動嫵媚,語氣卻是慵甜的,「這裡的合歡花哪裡算好呢?鏤月開雲館的合歡花才是天下最佳,入夏時節便如花海一般,連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閃過一絲的難言的陶醉與神往。心中驟然蒙上一層陰翳,仿佛亭外雷暴滾滾的天色。鏤月開雲館是玄清在紫奧城的住處,其實就在太液池中央。然而男女有別,我是永遠不可能踏足的。那樣美的合歡花,連浣碧都見過的,於我,到底是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了。

  鏤月開雲館如是,他又何嘗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層疑惑蔓上心頭,我怔怔出神的片刻,灩常在容色一黯,仿佛是察覺失言了,自嘲著笑道:「嬪妾從前微賤,連宮女尚且不如,自然可以隨意走動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旁人閒話是旁人的事,若自輕自賤便不好了。若說微賤,本宮又何嘗不是罪臣之女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觸動,然而很快望向亭外,伸手接住飛檐上滑落的積水,道:「雨停了。」

  我看一看她,道:「怎麼常在身邊服侍的人也不跟著出來麼?大雨天的,不如本宮著人陪你回去吧。」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道:「綠霓居向來無嬪妃願意踏足,怎么娘娘要貴步臨賤地麼?」

  我本無意親自陪她回去,然而她這樣一說,我反倒不好回絕,於是道:「常在不歡迎本宮去麼?」

  她揚手,「娘娘請。」

  綠霓居精緻玲瓏,望出去的景致亦好。天氣好的時候,遠遠便可望向太液池中央。庭院中幾隻金剛鸚鵡揚著五彩絢麗的長尾悠閒自得棲在枝頭,並不怕人。我甫一踏入內殿,倏地竄出一隻花色斑斕的大貓來,我唬了一跳,忙把將要呼出的驚叫硬生生壓了下去。槿汐不動聲色地站到我跟前,笑道:「常在的貓養的真好。」

  灩常在微微一笑,「這樣蠢笨的大貓有什麼好看的。」她回頭張望,輕呼道:「團絨呢?」

  牆角驟然滾出一團雪球來,灩常在伸手抱在懷裡,卻是一隻雪白小巧的白貓,蜷縮起來不過兩個手掌大小,雙眼滾圓碧綠,毛色雪白無一絲雜色,難怪叫做「團絨」。

  灩常在愛惜地撫一撫團絨的皮毛,團絨亦無比溫順,懶洋洋「喵」地叫了一聲,無比柔媚幽長。它這一聲剛停,周遭十數隻貓一起圍攏來,叫聲此起彼伏。我一驚之下心口突突地跳著,連忙掩飾住神色,稍稍退後兩步。灩常在微有詫異道:「娘娘害怕貓麼?」

  我忙掩飾著笑道:「沒有。本宮只是好奇團絨一叫把貓都引來了。」

  灩常在頗為自得,道:「團絨不是凡物,它輕易不開口,若一開口,周遭的貓都會被它引到近側。若非嬪妾是馴獸女出身,只怕還馴服不了它。」

  我幾乎寒毛都要豎起來了,槿汐忙笑道:「娘娘,吃藥的時辰到了呢,只怕涼了喝不好。」

  我會意,隨即道:「本宮還要回去服藥,不便久留。常在方才淋了雨,要熱熱地喝碗薑湯才好。

  灩常在點一點頭,吩咐人把方才收的合歡花都攏了起來。

  槿汐扶著我出來,撫著胸口道:「可嚇死奴婢了。」她比劃著名道:「一見那麼大的貓,奴婢就想起在凌雲峰那個晚上,當真後怕。」她扶住我的手,關切道:「娘娘沒事吧?」

  我勉強笑道:「沒有事。她也不過是養著玩罷了。」

  這一夜夜色如紗漫揚輕落,整個紫奧城都被尚帶著熱意的烏夜所籠罩。我因白日之事睡得極不安穩,額上沁了細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開重重密繡團蝠如意花樣的繡幃站起身來。柔儀殿中紅燭無光,唯見殿頂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華的光芒。風輪虛弱地轉動著,帶來外頭夜來香的輕薄香味。紫檀座掐絲琺瑯獸耳爐焚著安息香,慵軟的香氣淡淡如細霧飄出,空氣中迷漫著叫人心生懶意的氣息。

  我無法安睡,耳邊有夜風穿紫奧城重重越殿宇樓閣的聲音,隱隱似有人在輕聲嗚咽,仿佛是一種壓抑的、悲愴到骨子裡的悲泣,在嘆訴無盡的哀傷。

  我心裡頭髮煩,揚聲道:「槿汐——」

  槿汐轉手出來,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麼起來了?」

  我扶住她的手,道:「許是肚子大了睡著難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罷。」

  於是扶了槿汐的手,花宜和小連子跟在身後,一同出了未央宮去。

  才過長廊,我忽地想起一事,問道:「槿汐,今晚皇上是翻了誰的牌子?」

  小連子笑道:「說起來正奇怪呢,皇上今日翻的可是惠貴嬪的牌子,當真是奇聞了。」

  我一驚,不覺疑惑地揚起眉毛,道:「惠姐姐有日子沒在皇上跟前了,怎麼好端端的翻起她的牌子來了。」

  小連子輕輕拍了自己一個巴掌,低頭道:「娘娘今日著驚,奴才只顧著叫人給娘娘煎安胎藥渾忘了。聽說今日惠貴嬪落了鐲子,不想巧不巧掉在儀元殿前頭那條路上了。惠貴嬪領人去尋時正好皇上下朝,便撞上了。」

  我凝神一想,今日去向皇后請安時,眉莊仿佛是用心打扮過了,雙翅平展金鳳釵,穿一襲肉桂粉挑繡銀紅花朵錦緞對襟長褂,那顏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氣,然而穿在略略豐潤的眉莊的身上,卻格外飽滿端莊,更添了一抹溫婉艷光。

  我思量著道:「皇上對眉莊不能算是絕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會冷待。」

  槿汐的手沉穩有力,扶在我手肘下,「太后喜歡宮裡有大方識大體的嬪妃侍奉皇上,惠貴嬪又是一向最得太后心意的。」

  「姐姐綺年玉貌,若長此避居棠梨宮也實在不是個事情。」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眉莊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別人怎麼逼迫都是無用的。何況她是細心的人,又是極力避著玄凌的,怎麼會把鐲子落在了儀元殿周遭呢,當真是機緣了。

  花宜伸手遙遙一指,「娘娘你瞧,是鳳鸞春恩車呢,從棠梨宮那裡出來,是惠貴嬪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並不清楚,只是鳳鸞春恩車的聲音是聽得極熟了。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四周靜謐,水般月色柔和從墨色的天際滑落,風吹開耳邊散發的細碎柔軟的聲音,各處宮苑隱約傳來的更漏點滴,還有蟬鳴與蛙鳴起伏的鳴聲,夾雜著鳳鸞春恩車的轆轆輪聲,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禮物去棠梨宮,眉莊斜倚在西暖閣里,采月和白苓一邊一個打著扇子,因著暑氣未盡,她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色繡五彩菊花的抽紗單衣,繫著同色的長裙。見我來了亦是懶懶的,笑道:「你自己坐吧。」又吩咐采月,「去切了蜜瓜來。」

  我坐在她面前,叫花宜擱下了禮物道:「你這衣裳還是我走那年做的,這些年你未免也太簡素了,我選了幾匹上好的料子來,裁製新衣是不錯的。」

  眉莊一笑,耳上的米珠墜子便搖曳生光,「左也送右也送,你回來幾個月,這棠梨宮裡快被你送的東西塞滿了。」

  我支著腰坐下,嘻笑道:「給你備好了還不成麼?即便你要省事,也不能太缺了東西。」

  正說著卻是李長來了,見我也在,忙鞠身行禮,向著眉莊陪笑道:「給惠主子請安。」說著指一指身後小內監手裡的東西,笑道:「這是皇上叫賞娘娘的,請娘娘收著。」

  眉莊只瞥了一眼,叫采月收了,隨手從手邊的罐子裡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長手中,笑吟吟道:「謝公公跑這一趟,這點子心意就當公公的茶錢吧。」

  李長笑眉笑眼道:「奴才怎麼敢當。皇上說這些賞賜只當給娘娘解悶兒,也請娘娘今晚準備著,鳳鸞春恩車會來棠梨宮接娘娘。」

  眉莊藹然微笑,「請公公為本宮多謝皇上就是。」

  見李長出去,我滿面是笑,道:「恭喜!」又問:「是時來運轉呢,還是有人轉了性子?」

  眉莊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撥著吊蘭的修長的葉片繞在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長而有如瓷器一般瑩白,在陽光下似鍍了一層清泠泠的寒光,與深綠的葉片映襯,有些驚艷亦驚心的意味。她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壞事,更無關時運脾性。人總要活下去,日子也要過下去。」她的神情淡漠,始終望向遼闊的天際,仿佛有無限渴望與期許,亦有一抹難言的傷感,仿佛終年積在山巔的雲霧,散布開去。然而終究,嘴角也只是凝著與她素日的端莊不甚符合的冷漠。

  我不明白眉莊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這樣的想通於她是好是壞。我上前一步與她並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溫然道:「你願意怎麼做,我總是陪著你的。」

  她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反握住我的手道:「嬛兒,有你在,我也能安心一點。」

  接下來的一月之中,眉莊頻頻被召幸,大有剛入宮時的氣勢,我也暗暗為她高興。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來。

  這一日涼風初至,正好亦長日無事,玄凌便帶著我與徐燕宜、胡蘊蓉、葉瀾依和眉莊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紗衫的宮女們採蓮蓬蓮藕。其時湖中荷花凋謝大半,荷葉盈盈如蓋,似撐開無數翠傘,宮女輕盈的衣衫飄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開其間,偶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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