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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空翠孤燕

2024-11-01 11:22:54 作者: 流瀲紫

  這一日從太后處請安回來,正倚在軟轎上往上林苑走。天氣悶熱,跟隨行走的浣碧已經除了一頭細汗,便吩咐抬轎的內監,「往太液池邊走,也好借點水汽清涼。」

  太液池邊垂柳蔭蔭,條條碧綠絲絛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開曼妙長發,臨水梳理。太液池邊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迭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韻,以「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澹而如睡」來構思,匠心獨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畫卷。

  彼時正是入夏十分,細蟬在柳枝間聲聲煩躁,一聲長過一聲。我大約疲倦,坐在軟轎上便有些恍惚。隱約聽得細細的哭泣聲入耳而來,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後頭哭。

  我揮一揮手示意停轎,轉頭吩咐小允子,「仿佛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後頭瞧瞧。」

  

  小允子賠笑道:「或許是宮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這大熱天的,娘娘有著身孕怕中暑,還是先回宮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聲,小允子嚇得低頭,連忙拔腿去了。只聽得「哎呦」一聲,小允子探出頭來道:「回稟娘娘,是晶清呢。」說著把晶清帶到我面前。

  晶清因著挨祺嬪的打因禍得福,成了周容華身邊的得力宮女。我見她哭得傷心,以為是受了周容華的責罵,忙道:「這是怎麼了,是給周容華你委屈受了麼?」

  晶清嗚咽著道:「回娘娘的話,並不是容華小主給奴婢委屈受。」她舉袖擦一擦眼淚,道:「奴婢不敢瞞著娘娘,奴婢是為玉照宮的徐婕妤難過。」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從前服侍的那位小主麼?她可不是被禁足了?

  晶清啜泣道:「正是為了這個事奴婢才難過。宮裡頭說小主沖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懷著身孕也被禁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舊主是好事,徐婕妤雖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錯,想必還是有人照顧的。」

  晶清搖頭道:「娘娘不知道,雖然衣食無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懷著身孕胡思亂想傷了自己身子。而且宮中的嬪妃一直難生養,奴婢怕……怕……」她沒敢再說下去,然而我已經明白。晶清膝行過來抱住我的腳,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寵,禁足之後更是沒有一位妃嬪敢去看她,皇后還裁減了小主身邊服侍的人。奴婢實在不放心,求娘娘……」

  我會意,「你是想讓我去探視她安好是麼?」

  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聖寵,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絹子遞給她拭淚,「你與本宮主僕一場,既然你開口,可見徐婕妤待你不錯,本宮也沒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別叫人看見你哭過了閒話,本宮得空就過去。」

  晶清忙破涕為笑,道:「多謝娘娘。自從娘娘回宮後奴婢一直無緣再伺候娘娘,心裡不安的緊。如今又要求助於娘娘……」

  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樣的,你好好當差就是。」

  回到柔儀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喚花宜,「去太醫院請溫大人來。」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為我捏腳,道:「娘娘身子不爽快麼?這個時候去請溫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軟的緞面叫人精神鬆弛。我沉吟著道:「我是想問問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頭詫異,「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麼?」

  我點頭,「晶清是我的舊仆,既然她這樣來求我,我倒很想見見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況且芳若也曾對我說徐婕妤疼愛朧月,我就當還她一個人情。」我淺淺一笑,「畢竟,沒有她的身孕吸引著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宮也沒那麼容易呢。」

  更何況,在玄清的述說中,徐燕宜頗負才情,若她這一胎能順利生下,他日於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溫實初很快就到了。我開門見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溫實初答得爽快,「已經五個月了,按脈象看,有七八成是個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裡知道了麼?」

  溫實初沉默片刻,「這種事太醫院也是諱莫如深。若說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說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興。所以只說斷不出來。」

  我輕笑一聲,「你們太醫院的人也足夠滑頭。」

  溫實初微微遲疑,繼而道:「為徐婕妤診脈的正是微臣的門生衛臨,他曾說徐婕妤脈象不穩,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頓一頓,「徐婕妤是心思細膩、多愁善感之人,為了禁足一事寢食難安,影響了胎氣。」

  難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後無所舉動,原來她是吃准了徐婕妤會自亂陣腳。我心下微微發急,「那能不能保住?」

  溫實初低頭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無礙。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溫實初,我吩咐浣碧,「備些孕婦用的東西,咱們去一趟玉照宮。」

  玉照宮是紫奧城北邊一所宮室,不大不小,中規中矩的規制。玉照宮中尚無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禁足,出來相迎的便是僅次其下的德儀劉令嫻。

  劉德儀屈膝的瞬間眼圈已經紅了,低聲道:「嬪妾參見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細留神,不由唏噓,「數年不見,慎嬪已是德儀了。」

  劉德儀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腸,還記得臣妾。」

  劉令嫻與我同年進宮,很乖巧的一個女子,當初也是頗得恩寵的。記得慎嬪之位還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晉封的,如此六七年來只進了一階,可見也是早早失寵了。我見她神色悲苦,衣衫簡約,頗有淒涼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幾分,握住她的手道:「這幾年德儀當真辛苦了。」

  劉德儀哽咽道:「勞娘娘記掛著,現下與徐婕妤同住,婕妤是個好相處的人。」

  我輕聲在她耳邊道:「眼下人多,快別這麼著了,叫人瞧見你的眼淚有多少閒話說。」劉德儀用力點一點頭,忙別過頭悄悄拭了淚。我轉頭吩咐小連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麼,你去挑一些綾羅首飾來,再照樣封一份送到劉德儀這裡。」

  劉德儀慌忙道:「娘娘如此,嬪妾怎麼敢當。」

  我和緩道:「咱們又是同年入宮的老姐妹了,互相幫襯著也是應該的。」

  劉德儀憋著一口氣,神色微微一黯,輕聲道:「娘娘心腸好,顧念舊情。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兒當了貴嬪,得皇上和皇后的寵,就全然不顧咱們同年進宮的情誼了。」她咬一咬唇,帶了一抹悽然之色,道:「咱們同年進來的十五個姐妹,死的死,失寵的失寵,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氣,這五六年來連連高升的就只是有她,還一味地踩著咱們頭上。若不是惠貴嬪得太后的賞識,只怕也要被她壓下去了。」

  我聽她說得傷心,心下也明白,低聲道:「眼下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劉德儀點一點頭,省悟過來道:「娘娘是來瞧徐婕妤的吧,瞧嬪妾糊塗了,拉著娘娘渾說。」她略顯為難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視。」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紗掐金菡萏紋的淺桃色廣袖捲起幾帶涼風,「本宮身為三妃之一理當關心各宮姐妹,如今徐婕妤懷著皇嗣,禁足只是為了避免衝撞太后與皇后,並不是犯了什麼大罪,有什麼不能探視的呢?」

  我話說得和氣,然而話中之意不容置疑。劉德儀忙笑道:「娘娘說的是。嬪妾這就引娘娘過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陰陰生翠,並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種滿了應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龍膽草與飛燕草,滿院翠意深深。外頭日曬如金,然而一進空翠堂,只覺自然而生涼意,心頭燥熱也靜了下來。

  萬綠叢中,一名纖瘦女子背身而立。劉德儀正要出聲喚她行禮,我伸手止住,卻聽那女子吟誦之聲幽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念罷,悠悠長長地嘆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動,聽她念誦之時,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哀愁凝蓄在裡頭,令人惻然。

  我示意劉德儀出去,清一清嗓子,輕輕咳嗽了一聲。轉臉過來卻是一名穿玉蘭色紗緞宮裝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剛出岫的輕雲。她的容顏並不十分美麗,亦無格外耀眼之處,不過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雙秋水瀲灩的濃黑眼眸在潤白玲瓏的面龐上分外清明,仿佛兩丸光芒燦爛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禁足之中,臉上幾乎不施脂粉,唯見雙眉纖細柔長,左眼眼角下一點暗紅色的淚痣,似一粒飽滿的硃砂,風姿天然。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個人仿佛不經意的描了幾筆卻有說不出的意猶未盡,恰如一枝筆直於雨意空濛中的廣玉蘭。

  她見是我,不覺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花宜忙道:「這是柔儀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過來,於是恭謹欠身,口中道:「玉照宮婕妤徐氏拜見莞妃娘娘。」

  我親自攙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禮了。」

  我這才仔細打量她,一身玉蘭色紗緞宮裝繡著長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紅的紫玉蘭,自胸前延伸至下擺及前襟,有別於通常宮嬪們喜愛的那種遍地撒花的繁艷圖案,顯得清新而不俗。頭飾亦簡單,不過挽一個尋常的高髻,零星幾點暗紋珠花,髻邊簪一枝雙銜心墜小銀鳳釵,素淨典雅。

  我看了只覺得舒服。

  徐婕妤一雙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娘娘……與朧月帝姬長得很像。」

  我微笑:「母女之間自然是相像的。只是朧月年紀還小,本宮自己卻不太看得出來。」我坦然注目於她,「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認作了旁人?」

  她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淺淺一笑如微波,「原來如此,今日得見娘娘,始知傅婕妤緣何愛寵無比。」語畢微有黯然之色,搖頭嘆息道:「可惜了她。」

  彼時她輕拈了一朵菖蒲花在手,淺橘紅的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臉龐微有血色。我環顧四周,道:「婕妤這裡倒很別致,不似旁的妃嬪宮中多是紅紅翠翠,很讓人覺得心靜生涼。」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靜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樹蔭下漏下的幾縷陽光,自生碧翠涼意,「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嬪妾不愛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種些草木。」

  她身邊的宮女笑道:「小主怎麼這樣站著和娘娘說得起勁呢,不若請了娘娘進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若開殘了的白牡丹,「嬪妾禁足空翠堂已久,久未有人探訪,竟忘了待客的禮數了,還請娘娘寬恕。」又側頭向身邊的宮女道:「桔梗,虧得你提醒。」

  我見她身姿纖瘦,想是懷著身孕又被禁足,精神並不太好,整個人瘦得不堪一握,更顯得五個月的身孕格外突出。

  於是一同進去,空翠堂里裝點疏落,不過按著應有規制來,並不見奢華。徐婕妤命一個叫黃芩的宮女奉了茶上來,目光落在我束好後仍顯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吧?」

  我含笑,「婕妤好眼力。」我見她不大的居室內放了半架子書,不由笑道:「婕妤也好看書,本宮倒找到一個能說話的人了。」

  徐婕妤的額發被汗濡濕了一抹,烏黑貼在額頭上,她撲著素紗團扇,恬淡道:「偶然一次聽敬妃娘娘說起娘娘如何美貌,從朧月帝姬身上也可窺得一斑。今日一見,還是在意料之外,難怪皇上對娘娘念念不忘。」

  我挽一挽滑落的纏臂金(1),微笑道:「是否念念不忘本宮也不得而知,只是皇上一向雨露均沾,看婕妤就知道了。而且本宮今日來看望婕妤,一是本宮自己的本心,二是聽皇上時時提起,十分掛心,所以來為皇上走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點燃了火苗的蠟燭,驚喜道:「娘娘不哄我麼?」

  我笑道:「若無皇上默許,本宮怎麼敢輕易踏足禁足之地呢?」

  徐婕妤臉生紅暈,如珊瑚綺麗殷紅一抹,「原來皇上並沒有不在意嬪妾……」

  「這個自然」。我指一指身後內監身上捧著的各色禮物,「這些是本宮親自跳了送來給婕妤的,若婕妤不嫌棄,就請收下吧。都是請皇上過目了的。」徐婕妤粉面生春,虛弱的身體也有了些生氣,雙手愛惜地從燕窩、茯苓等滋補之物上小心翼翼地撫過。我微微沉吟:「婕妤有孕而被禁足,其實皇上心內也十分不忍,婕妤要體諒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首,安靜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為尊貴。嬪妾不幸危犯雙月,禁足是應該的。皇上有孝母愛妻之心,嬪妾又怎會埋怨皇上呢?」

  我打量她的神色,並非說場面話,反而像是真心體諒,於是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張機》很好,可見婕妤才學不淺,襯得起這滿架書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飽讀詩書,燕宜早有耳聞,亦傾慕不已。今日相見,不知可否請娘娘賜教一二。」

  我輕笑道:「哪裡說得上賜教呢,不過是咱們姐妹間切磋一二罷了。」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張機》才情橫溢,只可惜調子悲涼了些。婕妤現在身懷有孕,雖然一時被禁足困頓,然而來日生下一兒半女,不可不謂風光無限。」

  徐婕妤微微出神,望著堂中一架連理枝繡屏,惘然道:「嬪妾不是求風光富貴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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