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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成璧

2024-11-01 11:22:37 作者: 流瀲紫

  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著的委屈和傷心神色放了出來,心灰意冷道:「這孩子竟這樣疏遠我。」

  眉莊為我撲著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朧月,怪只怪皇上從不肯讓朧月知道有你這個生母。你以為佩兒真是得急病死的麼?只因為兩年前她在朧月面前說漏了嘴,說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著是咱們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傷心,乍聽之下更是遽然變色。柔儀殿清蘊生涼,此時只覺得寒風森森,如墮冰窖之中。我見小連子與品兒垂首含淚,顫聲問道:「果真是這樣麼?」

  小連子別過頭去一臉難過,品兒卻已經忍不住落下淚來,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時玄凌與敬妃和朧月之間的話,不覺冷笑道:「我本就知道……他是這樣冷心腸的人。」

  眉莊輕輕一哼,深以為然,「他怎樣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眉莊深深皺眉,似虬曲的兩彎柳葉,「縱然傅如吟死後他不再嚴令不許提你,可是惡果深種,親生女兒已不認自己的娘了。」

  我悽然掰著護甲上鑲嵌的一顆水膽瑪瑙,道:「瞧朧月對我的樣子,我真是傷心,也是安慰。」

  眉莊揚眉疑惑,「安慰?」

  我輕輕頷首,「她這樣捨不得敬妃,可見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莊微微點頭,「敬妃愛護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為她這樣疼愛朧月,旁人才不敢輕舉妄動,能護得朧月周全。」眉莊看我一眼,「你所說的傷心,大約也是怕敬妃這樣疼愛朧月,是不肯將孩子還你的了。」

  

  我望著半透明的冰綃窗紗只是出神,我的女兒,她從不曉得有我這個母親,也不願意在我身邊。我的女兒……聽眉莊說完,我只道:「敬妃未必不肯還我,今日她帶朧月來,也是想試探朧月與我是否親近。」我低低嘆息了一句,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個女兒撫養到這麼大,我一回來少不得要把朧月還到我這個生母身邊,換了誰也不願意。況且我方才看著她與朧月情分這樣深,即便我強要了朧月回來,朧月與我也只會更生分,也傷了我與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莊連連點頭,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方才我真怕你一時氣盛,忍不住發作起來。你適才說得很對,借著身孕暫時把接回朧月一事緩下來。你剛剛回宮,勿要樹敵太多才好。」

  她話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曉,只得默然點頭。

  眉莊柔聲道:「朧月還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對她好她也會對你好的。你看敬妃就知道,何況朧月是你親生的呢。」

  我低低「嗯」了一聲,道:「朧月這孩子我瞧著也是有脾氣的,只能慢慢來了。」

  眉莊摘下手指上的護甲,安撫住我的肩膀,憐惜道:「有身子的人了,肩膀還這樣瘦削,難怪溫實初說你身子弱胎像不穩,可別為今天的事生氣傷了身子才好。」

  我轉首勉強笑道:「幸好宮裡還有個你能體恤我。」

  眉莊憐惜看著我,笑道:「若你肚子裡懷的是一個男胎,想必皇上會更體恤你百倍。如今就把你捧在手心裡關懷備至,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把你當鳳凰似的捧著呢。」

  我啐了一口,道:「人家正經和你說體己話兒,你就這樣胡說八道的。」

  眉莊吃吃笑道:「我不過一句玩笑,看把你興成這樣子。方才聽你一扣一個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綰綰就是你自己給取的,偏偏一聲兒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聽得「綰綰」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覺黯然。眉莊自然不知道,這綰綰二字,有多少辛酸與恥辱,我如何叫得出口。於是只道:「我去更衣罷,再不去給太后請安便要晚了。」

  眉莊打量著我道:「你這身打扮就很好。雖然太后不喜歡太素淨的妝扮,可是你剛回來,自然越謙卑和順越好。」

  說罷和眉莊二人重新勻面梳妝,備下了轎輦去太后處不提。

  頤寧宮花木扶疏,一切如舊。只是因著太后纏綿病榻,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層遲鈍之色,仿佛黃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黃陰陰不散。

  眉莊是熟稔慣了的,攙著我的手一同下了轎輦,搭著小宮女的手便往裡走。芳若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笑道:「太后適才醒了,剛喝著藥呢。」

  眉莊笑吟吟進去,向太后福了一福,便上前親熱道:「太后也不等我就喝上藥了,該是臣妾餵您喝才是。」說著伸手接過孫姑姑手裡的藥碗,道:「有勞姑姑,還是我來服侍太后吧。」

  太后慈愛笑道:「你來得正好,除了你孫姑姑,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

  雖在病中,太后卻穿著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松鶴紋薄綢偏襟褙子,頭髮光滑攏成一個平髻,抿得紋絲不亂,只在髮髻間只別了一枚無紋無飾的渾圓金簪。

  其實她久病臥床,並不適合這樣耀目的金色穿戴,更顯得乾瘦而病氣懨懨。只是不知為何,太后雖病著,卻自有一種威儀,從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臉頰、渾濁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我想起舒貴太妃對太后的描述,心下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懼之情,已經跪了下去,道:「臣妾甄氏拜見太后,願太后鳳體康健,福澤萬年。」

  太后微微揚眉,抬眼淡淡看我,「回來了?」這樣平平常常一句,仿佛我並不是去甘露寺修行了四年,而是尋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禮佛一般。

  我低首斂容,靜靜答:「是。臣妾回來了。」

  「那末,」她打量我一眼,「未央宮住得還習慣?」

  我心下一緊,「未央宮太過奢華,臣妾很是不安。」

  太后「嗯」了一聲道:「雖然奢華,倒還不曾越過從前舒貴妃的例,皇帝要寵著你些也不算什麼。」她皺眉對眉莊道:「藥喝得哀家舌頭髮苦,去倒掉也罷。」

  眉莊只是笑容滿面,笑嗔道:「臣妾說太后越活越年輕呢,太后偏不信,非說臣妾哄您。如今怕苦不肯吃藥鬧小孩子的脾氣,太后可不是越來越年輕了。」

  太后臉上的皺紋一松,似開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掌不住笑道:「哀家原瞧著你多穩重的一個人,如今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眉莊笑道:「藥喝著太苦,慪太后笑一笑。」

  太后抬手刮一刮眉莊的臉頰,笑嘆道:「原本實在不想喝了,就瞧著你這點孝心吧。」說著將藥汁一飲而盡。眉莊眼明手快,見太后喝完藥,取了絹子在手為太后擦拭。太后見我還跪著,道:「倒疏忽了莞妃了,有身子的人還叫跪著。」說著向我招手,「你來服侍哀家漱口。」

  我忙起身端起太后床邊的金盆,已有小宮女在茶盞里備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著太后漱了口,轉頭向孫姑姑道:「太后從前吃了藥最愛用些眉姐姐醃漬的山楂,不知如今還備著麼?」

  孫姑姑眉開眼笑,道:「娘娘記性真好,早就備下了呢。」

  眉莊亦笑道:「太后瞧莞妹妹對您多有孝心。」說罷自取了山楂來奉在近旁。

  太后摒棄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眉莊與孫姑姑,懶懶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見長了。難怪去了甘露寺那麼久還能叫皇帝念念不忘,還懷上了龍胎,倒是哀家對你掉以輕心了。」我聽得太后語氣不善,剛要分辯。太后微眯了雙眼,渾濁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別數年,你倒學會了狐媚惑主那一套!」

  我見太后動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首道:「太后言重,臣妾實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后抬手撫一撫鬢髮,似笑非笑地緩緩道:「怎麼莞妃身懷六甲,君恩深厚,這樣風光回宮也會不安麼?」

  我驚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舊情來甘露寺探望,臣妾已經感激涕零。不想一朝有孕,臣妾萬萬不敢有回宮之念,只是皇上體恤孩兒生下之後會備受孤苦,又到底是皇室血脈,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也格外憐憫臣妾,給了臣妾名分回宮可以安心養育孩兒。至於風光回宮一說,臣妾實在慚愧不已。」

  太后目光如劍,只周旋在我身上,語氣微妙而森冷,「如此說來,甘露寺一事只是你與皇上偶遇,並不是你故意設計了又重博聖寵麼?」

  我不敢抬頭,也不敢十分說謊,只順伏道:「臣妾不敢欺瞞太后,皇上與臣妾並非偶遇。其實臣妾當日未出月而離宮,身子一直不好,在甘露寺住了兩年之後因病遷居凌雲峰長住。那日皇上到甘露寺不見臣妾,以為臣妾還病著,故而到了凌雲峰探望,如此才遇見的。」

  太后顏色稍霽,語氣緩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錯怪你了。」

  我忙低首道:「是臣妾未及時向太后稟明情由,與太后無關。」

  太后也不叫起來,須臾,唇角緩緩拉出一絲弧度,神色也溫和了許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著紗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聲音卻是柔軟的,仿佛含著笑意與關切一般。「你當日執意離宮修行也是自己的主意,中間為了什麼情由想必你我都明白。為了家族之情,也為了先皇后,你連初生的女兒都可以撇下,如今怎麼還肯與皇帝重修舊好,還有了孩子?」

  太后說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閒話家常一般。然而話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鋒,直逼到人身上。

  眉莊在旁聽得著急,輕聲道:「太后……」

  太后橫目向她,不帶絲毫感情,「哀家問甄氏的話,你插什麼嘴!」

  眉莊無奈噤聲,我心裡一慌,趕緊按捺住自己,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子道:「當日臣妾家中之事根本怨不得皇上,皇上是一國之君,不是臣妾一人之君,朝堂之事臣妾雖為父兄傷心,卻也不至愚昧到恨責皇上。即便臣妾父兄真被冤枉,臣妾也只會恨誣陷之人。」眼中有熱淚沁出,「當日臣妾執意離宮,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是因為臣妾冒犯先皇后之事。臣妾傷心至此,以為皇上對臣妾毫無情分,因而萬念俱灰。可皇上來看臣妾,臣妾就知道皇上並非無情。何況人非草木,當年一時氣盛,多年修行也讓臣妾靜下心來。臣妾侍奉皇上四年,甚得鍾愛,與皇上亦是有情。如今臣妾僥倖回宮,只想安分侍奉皇上彌補過去的時光,能安度餘生就好。」我語中含了大悲,嗚咽道:「甘露寺清苦如此,臣妾實在想念朧月……朧月她……」

  我的啜泣在寂靜空闊的頤寧宮聽來分外淒楚,仿佛殿外蓬勃鬆散的如金日光也被那傷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幾分暑意,只灰濛濛地安靜灑落。有這樣靜默的片刻,沉緩的呼吸間清晰地嗅到草藥的苦澀芳香,檀香的寧靜氣味,殿外的花香甜細,以及混合在這些氣味中的一個垂暮老人的病體所散發的渾濁氣息。

  太后凝神片刻,再出聲時已經是慈愛和藹的口氣,「好孩子,看你跪著這樣累。」又吩咐孫姑姑道:「快去扶莞妃起來,她是有身子的人了,怎麼好這樣長跪著。」說著又向眉莊笑道:「一向總說你最體貼,怎麼看莞妃這樣跪著也不提醒哀家叫她起來。哀家病糊塗了,你也病糊塗了麼?」

  眉莊笑道:「臣妾哪裡敢提醒太后呢,莞妃跪著也就是她肚子裡太后的孫兒跪著,一家人給太后請安行禮,難道臣妾還要去攔麼?」

  太后笑得合不攏嘴,「數你嘴甜,一味哄哀家高興。」

  我忙謝了孫姑姑的攙扶,道:「如何敢勞動姑姑呢?」

  孫姑姑抿嘴笑道:「娘娘沒回宮前太后就一直念叨,太后如此看重娘娘,奴婢自然不敢不殷勤。」

  我心下終於松出一口氣,忙欠身向太后福禮,「多謝太后關愛。」

  太后道:「賜座吧。」見我頰邊淚痕未消,不由嘆道:「你別怪哀家苛責你,皇帝是哀家親生的,哀家也怕再招進一個狐媚的。」太后的目光逡巡在我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來的曉得規矩。只是你已在妃位,這樣打扮未免太簡素些,叫人看了笑話。」

  我低眉順眼,道:「臣妾修行已久,不喜歡太過奢華。」

  太后微笑頷首,「你能這樣懂事,也不枉哀家這些年疼你。」

  我眉目間湧出感激的神色,道:「臣妾在甘露寺時幸虧有太后百般照拂,臣妾沒齒難忘。」

  太后神氣平和,悠悠道:「你既已回宮,以後就當沒有甘露寺之事了。這話哀家吩咐了皇帝,也吩咐了皇后,你自己也要記住——有甘露寺三個字在,你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說罷看著我的肚子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吧?」見我低頭答了「是」,又道:「你有了身孕是喜事,聽說現下是溫實初給你看著,溫大人好脈息,又伺候過你生育朧月帝姬,是個妥帖的人。」

  我愈發低首楚楚,「多謝太后關懷。」

  太后側一側身子,揉著太陽穴蹙眉道:「哀家如今身子不濟,沒那個精神聽著後宮的事。前些日子皇帝乍然跟哀家說你有了身孕要接你回宮,為著子嗣的緣故哀家要答應,也信得過你的人品,只是這兩年後宮裡出的事多,哀家不能不留個心眼,只怕有人狐媚了皇帝。」

  我默然低首,小心道:「太后切勿氣壞了身子。」

  太后目光微微一動,已含了幾分怒色,緩緩道:「生氣?若哀家真要生氣可生得過來麼。」她見我只默默垂首,一聲不敢言語,嘆息道:「你剛回宮,這話哀家本不該急著和你說,只是你既然回來了,有些事心裡不能沒有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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