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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九十章 荊棘滿懷天未明

2024-11-01 11:19:44 作者: 流瀲紫

  桃花盛開的時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飛來築巢了。楊柳絲兒一繞,春風也被纏得熏熱起來,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春來冬去,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而於我,這冬遠遠還未過去。

  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禁足之令算是半解了,每日裡,我都可以去太液池邊坐一坐,走一走,算是散心。只是不許人隨意來探望,連親近如眉莊,亦不可踏入棠梨宮一步。也不許我輕易面聖。

  其餘的一切事宜,都交給了皇后打點。

  我曉得他厭極了我,他掩飾得這樣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曉了。他心愛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算得是冒犯了吧。

  在他心裡,原只有一個純元皇后,豈是我小小一個甄境可以比擬的,本是自不量力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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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亦是怨忍於他的,這麼些年的情意,終究是錯付了。

  甚至,我情願這樣永遠不再見他。

  漸漸,連怨忍也沒有了必要。想起他從前幾番對我輕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本不過而而啊。

  除了芳若,唯一可隨意出入的人,只有溫實初一個,為我帶來一點外頭的消息。害死流朱的那些侍衛已被玄凌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浩雖然在平伎南王之事中有功,卻辭去了所有封賞,依舊做他的閒散王爺;兄嫂父母雖然擔心我,卻也無可奈何,幸好玄凌也未曾遷怒他們。

  他說的更多的是眉莊,今日請他送了一盒我喜歡的酥點。臀悄帶進來給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結的紙張,寫上溫暖的開解之語,後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唯覺得欣慰。偶爾敬妃和端妃也私下托溫實初帶來安慰的話,唯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無任何聲息,也無一絲關。壞之意。我苦笑,雖然世態炎涼,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我再一飲見到瑞貴人的時候,是在上林苑裡,那是我現在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春光勝錦繡一般的繁華。她只穿了素淨的衣裳,藕色ru雲紗對襟衣衫,鵝黃縷白銀輕羅長裙,用極淺色的絲線繡了纏枝寶相花。飛雲髻雲鬢堆縱,只以銀器作點綴,猶若輕煙密霧一般,風骨自見。即便我無心於人事,心裡也是暗暗贊了一聲。

  她仿佛總是這樣素淨的,讓人一眼望去只覺得清新如一枝新荷冉冉。彼時她只攜了侍女在松風亭里,獨對著蒼翠松樹,念一閱新詩「纖玉參差象管輕,蜀箋小研碧窗明;袖紗密掩喃郎看,學寫鷺鴦字未成。」(l)很明媚婉麗的一首詩,情致頗深,閨閣兒女氣也頗濃。我風聞她在詩書上也是頗搜長的,可聽她念詩,卻也是頭一次。

  我心中微微一刺,這樣的兒女情長,曾幾何時也是我與玄凌的樂事呢,然而唇角只微微一笑,時至今日,這情意玄凌也是付於她了吧。

  然而讚揚是真心道:「瑞貴人的詩作很好呵。」

  她聞聲轉頭,行了一禮,道:「娘娘安好。」

  我脈脈一笑,只道:「詩中很有幾分情昧。是瑞貴人自己的寫照麼?

  她笑容清澈,只淡淡道:「不是。」她側首,「嬪妾不過是揣想娘娘和皇上在一起的樣子而寫的,文筆簡陋,實在是不能通意。」

  這樣的話在這時候聽來,我本該是怒的,卻什麼也沒說,只覺得怔怔一陣惘然。在我惘然之際,她卻隨手摺起了籠在袖中,「是嬪妾冒犯了。只是娘娘聖寵如斯,卻至今日地步,嬪妾也覺得際遇之變,傷感幾多。」

  我道:「你實在是不必傷感的,你與我並不一樣。」

  「是麼?」她似是自問,又似問我:「其實都是一樣的。」

  她入宮不過半年,是頗有些恩寵的,有這樣清醒和洞悉的想法,倒叫我詫異。她又另取了一首詩到我手中,「娘娘詩文上也很好,請為嬪妾品評。」

  我取過一看,也是一首小詩,「一串紅牙碎玉敲,碧雲無力駐凌霄。也知唱到關情處,緩按餘聲眼色招。」(l)我卻笑了:「本宮是失勢,你寫幾句也罷了。何必涉及安芬儀,她正得勢頭的時候,傳出去不好。何況宮裡人的嘴,本是無心也成了有意的。」

  她微微整了眉心,眉毛很好看的擰在一起,「殯妾不想諷刺誰,只覺得宮人人都一樣,無關位份,更不必相鬥相爭。」她頓一頓:「人生煩,腦的事有多少,殯妾眼見她們為難彼此,只覺得可憐。」

  我心下清朗,後宮的事豈是她想的這般良善通透。明爭暗鬥什麼時候少過呢?

  我無言,芳若的目光催促,示意我不宜再多停留了。我會意,只向瑞貴人道:「本宮只想勸你一句,自己明白即可,不必沾染了旁人。」

  她的笑容幽妍清清,道:「多謝。殯妾也無意沽染旁人,只是表慕娘娘,現在可以清淨些。」

  清淨?我冷笑,哪裡是真正清淨的呢?佛門清淨麼?佛門之外就是紅塵了,沒有真正安靜的天地呵。

  她隨手把詩撕了,道:「娘娘知道嬪妾為何喜歡松風亭麼?」

  我望著她,「貴人可說來一聽。」

  她容色清醇,道:「松有氣節,何必做獻媚之花。」說罷,悠悠離去。

  望著她的背影,幽幽嘆息了一句,芳若道:「瑞貴人的確是個好女子。」她沒有再說下去,我卻知道,這樣的好女子,是不適合生活在宮裡的,哪怕眼下她得著寵。

  天氣更熱,到了六月間,我已換上了單薄的紗衣,五個月的身孕,身子越發覺得睏倦,常常白日裡倚靠在貴妃榻上也會昏昏睡過去,到了夜裡反睡不安生,隆起的肚子叫我輾轉不寧,腳趾和大腿也時時抽筋酸軟不堪。

  溫實初來看了說:「娘娘應該多用骨頭熬湯喝,加少許配,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會緩解抽筋的症狀。若要睡得安穩,睡前喝些午奶吧。」

  浣碧在一邊牢牢記了,溫實初寫了幾昧安胎的藥,道:「請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穩,恐怕是心中思慮太多,非藥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說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后復命。請替本宮間候皇后,就說本宮一切安好。」

  他道:「皇后娘娘受皇上所託,不敢對娘娘和腹中胎兒掉以輕心,時常召微臣去詢問。」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曉得怎樣應對就好了。」

  絮絮說了一遭,我又間:「眉莊姐姐手上的燒傷估計也應好了,溫大人可有把舒痕膠交予姐姐用?姐姐用著可好麼?」

  溫實初臉上神色一黯,隨口道:「好多了。」他躊躇了片刻,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只細細說了眉莊的傷勢癒合得好,至於舒痕膠是否有效,卻只是含糊了過去。末了,他諄諄叮囑了一句:「安芬儀若是有物事送來與娘娘,但請娘娘讓微臣過目後再用。」

  他這樣殷勤諄囑的話,謹慎小心的神態,又聯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膠與眉莊時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瞪」一跳,,愈加不安.我維持著平靜的神氣,靜聲道:「大人要本宮靜心養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說話吞吞吐吐,豈非存心叫本宮擔憂不安。」我環視棠梨宮周遭,頓一頓道:「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難道今時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宮還有什麼受不起的麼。」

  他目光閃爍,遲疑著道:「那舒痕膠……」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與嫌惡之態。腦中電光火石一閃,再不願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為什麼我失子的前幾日常常胎動不適?為什麼我在華妃宮中聞了幾個時辰的「歡宜香」跪了半個時辰就小月了?為什麼溫實初在我小月之後斷出我體內有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釋卻是因為「歡宜香」的緣故?

  麝香?!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只覺得人身上發慮,強自鎮定著問溫實初:「那舒痕膠里有麝香,是不是?」

  他有些張口結舌,道:「娘娘……」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說」

  他無奈,道:「微臣……那膠里有分量不輕的麝香,若通過傷口進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膠花香濃郁,意在遮掩膝香的氣昧,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調配出來。」他緊緊握著自己的袍袖,道:「其實也來必是安芬儀所為,微臣也只是揣測,畢竟舒痕膠在娘娘寢宮中,也有人可以接觸到……」

  舒痕膠是陵容親手調製的,每日都是我貼身使用,想來並無人能接近。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調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讓我發覺呢?

  只是不曉得,是她自己要這樣做,還是有人指使。她又為何要恨我到這般地步,連當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過。

  我身上一陣陣發涼,胸口悶得難受,極度的噁心煩悶,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來,一地狼籍,溫實初顧不得髒,忙扶了我,院碧幫著擦拭淨了。溫實初關切道:「娘娘噁心的厲害麼?」

  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淒楚:「人更叫我噁心呢。」我懶懶起身,窗紗外的陽光那樣明亮那樣熱,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暈。我極力忍耐著,向溫實初道:「這件事眉姐姐知道麼?」

  他謹慎搖頭:「微臣不敢妄言。」

  我顎首,我著意道:「這事切不可讓她知道,否則以她的脾氣怎麼能耐得住性子。若此事真為安芬儀所為,訣計是心計深沉,眉姐姐必定難以招架,何況本宮如此潦倒,她更勢單力薄了。」

  溫實初深深點頭,我想了想又道:「千萬記得轉告眉姐姐,無論如何,萬萬不要見罪於皇后和安芬儀。」我揮一揮手,道:「你回去吧,本宮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進內殿臥下,緊張道:「既然安芬儀和小姐從前落胎有關,小姐何不讓沈婕好見機行事以謀後算,怎麼還要事事忍讓她。」

  我臥在床上,汗水濡濕了鬢髮,緩緩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這個情形,我只能讓眉莊自保,萬一受我牽連可如何是好。我若要她見機而變,豈非叫她自尋死路。」

  浣碧臉紅了紅,道:「奴牌只是擔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讓我靜靜歇一歇。」洗碧應聲出去,我獨自躺著,心中煎熬如沸。我與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與眉莊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來親厚,儘管這親厚里也有著疏遠,但我也並未有絲毫對不住她啊!

  人心之可怖,竟至於此麼?!我徐徐撲著扇子,手竟是微微顫抖不已。陵容、陵容,腦中轟然亂著,寒鴉的情思,金縷衣的得幸,我失寵後她在皇后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獲寵,她獲寵後在意玄凌更寵幸誰的言語,皇后勸我用舒痕膠治癒面上傷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經的蛛絲馬跡和我的種種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變的鮮明而貫穿一線。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點點滴滴,氰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皇后和陵容,她們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默契。我曾經引以為依蔽的皇后,她是在背後同樣算計著我的啊,且攜著陵容的手,華妃,不過是個替死兔罷了。我恨得幾乎要嘔出血來,「喀啦」一聲,將手中的團扇折成了兩半。

  注釋:

  1、出自李元膺《十憶詩》,歷述佳人之美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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