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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霜冷匝地起

2024-11-01 11:19:25 作者: 流瀲紫

  自端妃的雨花閣出來,我的手中多了一籃水紅菱角,兩角尖尖,肉質水嫩。端妃的話猶在耳畔,「菱角肉美,但必須先斬其兩角、去其硬殼才能嘗到果肉,否則反容易被其尖角所傷,得不償失。」

  我微笑,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紅日升起,兼之萬里無雲,平添了幾分燥熱之意。我最耐不得熱,身上已生了幾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擇了蔭涼清靜的小徑回宜芙館。

  待到了「玉帶桐蔭」一帶,路邊梧桐夾道、濃蔭匝地,自然蘊生清涼寧靜。景色既佳,又不炎熱,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邊看了景色邊走,冷不防抬頭,卻見華妃帶了曹婕妤和喬采女,後頭跟著一群宮女內監,浩浩蕩蕩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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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妃本高談闊論,談笑風生,一見了我,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自她復位之後,我儘量避免和她的正面相對再起衝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寵,她因我而降位失寵,彼此的恨都是銘心刻骨,無計可消。

  只是如此狹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是避無可避免的相見,而我曾應允玄凌,為了大局,必定相忍為謀。

  於是摒一摒繚亂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禮去,「華妃娘娘金安。」她身邊的曹婕妤和喬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華妃並不急著叫我起來,她的目光審視而疑慮。時間一點一點平靜的流逝,那樣靜,鴉雀之聲不聞,我念及當日在宓秀宮長跪一事,心下一緊不由砰然而恨,咬著唇極力克制著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著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來吧。」

  她凝神望著我,目光中皆是複雜神色,憎恨、忌憚、厭惡、鄙夷、挑釁,一瞬間五味雜陳,華妃似笑非笑道:「本宮有今日復位之時,你可曾想到麼?」

  我維持著謙和的神色避於路旁,儀容恭順,聲調平穩:「娘娘後福無窮,豈是嬪妾可以揣測預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還未來得及向娘娘恭賀復位之喜,在此賀過。」

  她冷淡道:「免了。本宮不敢當莞貴嬪此禮。」她睨我一眼,難掩語氣中厭惡之意,蹙起秀麗的入鬢長眉,道:「你越恭順,本宮越覺得你可怕。」

  我不以為忤,淺淺笑道:「華妃娘娘說笑了,難道娘娘是喜歡嬪妾對娘娘不恭不順,直言犯上麼。」我垂下眼瞼,道:「嬪妾並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輕蔑的神色絲毫不加掩飾,盡數流露在眉梢眼角:「貴嬪客氣。不敢冒犯也已經冒犯了。本宮絕不忘了昔日之事。」

  她語氣凌厲非常,周圍一眾人等在她的氣勢下個個噤聲。

  我只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訓的是。嬪妾願意時時聆聽娘娘教誨。」

  華妃見我如此神氣,亦無可挑剔之處,不由氣結,道:「你願意時時聆聽,本宮卻不願意時時見你這副面孔。」

  華妃正生氣,忽然她身邊一把女聲越眾道:「娘娘莫要生氣,娘娘千金之體若為一介小小宮妃氣傷了倒不值許多呢。世間尊卑有道,哪裡有尊貴之身為卑賤之身生氣之故呢,豈不太抬舉了這卑賤之人。」

  這話說得刻薄,句句鋒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納罕,以曹婕妤的立場她絕不至於出此言語,那麼……抬頭果然見是一個宮嬪裝束的女子,正是新進的喬采女。只見她身量小巧,容顏也頗清秀,因為是華妃近身侍女出身的緣故,玄凌對她也頗有幾分寵愛。此時她正畢恭畢敬扶著華妃的手肘,滿面奉承地笑,仿若還是侍女一般,十分聽話乖巧。

  流朱不忿,變了臉色便要替我駁了喬采女的話。我連忙把她按在身後,只是笑容可掬道:「這不是新得皇上寵愛的喬妹妹麼。喬妹妹方才的話說的實在是正理,世間尊卑有道。妹妹這樣振振有詞,一定是出身名門,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宮一定為妹妹向皇上進言,非至『嬪』位或是『貴人』方能彰顯妹妹的身份。」

  她本是宮女出身,聽我這樣明褒暗諷於她,連華妃也反駁不得,不由漲紅了臉,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華妃。只是華妃亦曉得要避忌我幾分,喬采女一味奉承華妃也就算了,卻不知天高地厚對我出言不遜。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觀,見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請娘娘和咱們姐妹去玉鏡鳴琴館聽戲,聽說點了娘娘最喜愛的《娘子關》,何必在這熱天氣和人多費口舌呢。」

  華妃輕哼了一聲,攜了喬采女揚長而去。我輕輕道:「流朱,我們回去吧。」

  待到了宮中,浣碧早帶了人迎上來替我換了家常的衣裳,又斟了涼茶上來道:「奴婢見外頭熱了,小姐還不回來,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宮裡,能有什麼事呢?」

  流朱虎著臉,氣鼓鼓地對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氣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個華妃和新得寵的喬采女,讓我們小姐好大的委屈!」

  浣碧詫異道:「這是怎麼說?如今小姐很得皇上的喜歡,她們竟不曉得顧忌麼?」

  流朱冷笑一聲,翻了臉色道:「華妃也就罷了,一向跟小姐過不去,這是過了明路兒的。更可笑的是那個微末的喬采女,小小宮女出身竟敢處處指著我們小姐句句帶刺。」說著噘嘴向我抱怨:「小姐也太好性兒了。咱們不理會華妃也就是了,難道也由著喬氏喬張作致麼?若方才依奴婢的性子,必定狠狠賞她兩個耳光,稟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著流朱向浣碧笑道:「你聽聽這丫頭的嘴,越發厲害了,眼見我的手下就得她當家了。」說著止了笑容,正色對流朱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光是急性子就能辦成事麼?我叮囑了你們不要和華妃頂撞,如今再說一句,也不要和她身邊的人頂撞,敷衍過去就行——還怕沒有來日麼?」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喬采女這樣當眾輕慢小姐,小姐難道要輕易放過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梔子花拿在手裡細細把玩,問浣碧:「你說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這一時,以求後報。」

  我屏了聲氣,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這一時的,我若即刻對她翻臉下手,旁人肯定會說我無妃嬪應有的氣度,更要忌諱華妃,此時此刻我還是不去招惹華妃為妙。更何況我也不屑於對喬氏這樣的人動手。只是忍著喬氏不代表對其他人沒有作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丟,繼續說:「喬采女之所以敢這樣猖狂,是因為她背後有華妃。你們以為憑她有這樣的能耐?她不過是一個區區小卒。」

  浣碧問:「小姐的意思是……」

  我將花枝比在衣襟上,閒閒地問:「杜甫《前出塞》的第六首是怎麼說的?」

  流朱沉吟片刻,脫口而出:「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我取下梔子花枝,「咔」地一聲清脆折成兩段,往桌上供著的琺瑯雕翠大花瓶中一擲,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時候有涼快的風從湖面帶著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來。風輪鼓鼓地轉著,闊大的鑲淺淡絲線的碎花衣袖因風乍然地一飄一歇。因著我怕煩吵,早有小內監用沾了膠的竹竿粘走了所有鳴叫的蟬。身處的庭院裡置滿了晚香玉和素馨花,芬芳滿殿,蘊靜生涼。

  我臥在竹簟上,猶覺得熱意萌發,遂換了輕薄的蟬紗絲衣,去了沉重的釵環。晶清和佩兒一邊一個為我打扇,浣碧則準備了冰碗水果,有一句沒一句陪我說著話。

  正聊著,抬頭見玄凌進來,忙起身讓道:「皇上。」

  他雙手攙了我起來,道:「你倒是十分逍遙自在。」

  我和他手拉手攜著坐下,笑嘻嘻道:「臣妾也是無事可忙,躲懶罷了。」我取了切好片的西瓜遞到他唇邊,道:「現下涼爽些,皇上是從水綠南薰殿過來麼?」

  他唇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許,咬了一口西瓜,道:「剛從飛雨館過來。」

  玉潤堂本是眉莊在太平行宮的舊居,如今已為陵容所住。因此她今番與幾位嬪妃前來,皇后便安置她住在了飛雨館。

  我見玄凌神色淡淡的,眉目間似有不豫之色,便含了幾分小心笑道:「眉姐姐那裡藕粉桂花糖糕做的最有風味,這個時節吃最妙,皇上嘗了麼?」

  他望著我笑了笑:「藕粉桂花糖糕的確是甜,可惜那個人卻是不甜。但凡朕去,三次里有兩次要推託了不與朕親近。」他搖了搖頭:「難道她還為昔年朕錯怪她的事耿耿於懷麼?」

  我聽他語中頗有責怪之意,忙鄭重跪下,俯首道:「請皇上千萬不要責怪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不解道:「朕並沒有怪她,怎麼你倒先認起不是來了?」

  我道:「眉姐姐怎會為昔日之事怨怪皇上呢。」我飛快地在腹中思量言辭,含笑道:「其實都是臣妾從前多言的不是。眉姐姐與臣妾自幼要好,又一同進宮,希望可以長久陪伴在皇上身邊。眉姐姐素日為皇上身體考慮,若寵妃多了,多少總對皇上龍體有損,所以私下裡與臣妾說起來都有幾分擔心。而皇上一向心疼臣妾和安妹妹多一此,所以眉姐姐決定效仿古代賢妃,照拂皇上龍體而不多爭皇上雨露,故而有如此之舉。」

  玄凌一笑:「如此說來,沈婕妤對朕頗為關心。」

  我點頭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他眉毛一挑,饒有興味道:「怎麼說?」

  我見他單手支頤斜臥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眾,不由紅了臉,低聲耳語道:「因為臣妾做不了賢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玄凌神色歡悅,摟了我在懷中道:「賢妃雖好,多了卻也失了閨閣情趣了。不如你……」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玄凌吻一吻我的臉頰,道:「咱們自己說話罷了,理會旁人做什麼。」

  我見他心情愉悅爽朗,不似來時,便取了冰碗和他同吃,一邊柔聲勸解道:「眉姐姐性格耿直,行動說話難免容易得罪小人,若他日有人在皇上面前言及姐姐的不是,還望皇上能夠細加明鑑,不要怪罪。」

  玄凌撫住我的肩膀,我長長的貓眼銀珠耳墜的流蘇細細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涼。他卷了我一綹髮絲在手,輕輕道:「你怕有人將來在朕面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卻不知今日已經有人在朕的面前進言詆毀於你。」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靜下來,微微一笑道:「是華妃娘娘麼?」

  他愛憐地看著我,摩挲著我的面頰,輕聲道:「朕知道你已經盡力容忍了。」

  我用力點點頭,眼眶微微濕潤:「皇上是不會相信的,是麼?」

  他握緊我的手,道:「是。」

  我依在他胸前,心口忽然覺得溫暖踏實。玄凌抱住我道:「可是華妃生性跋扈,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今日向朕說你對她不敬,還夥同了喬采女哭哭啼啼不休。她是必定會針對你到底了。」

  我「哦」了一聲,只問:「皇上如何打算呢?」

  他目中的光色一沉,盡染了黑夜鬱郁之色,在我耳邊低低幾句。

  我沉默了些許,幽幽道:「臣妾進宮已經三年了呢。今秋又是秀女大選之際,皇上有了如花新人在側,必定要忘懷臣妾了。」

  他只是鄭重了語氣,道:「即便有佳麗千萬,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個,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說得認真,我不免動容,俯在他胸口仰頭望著星際,只見銀河燦爛,遼闊無際,皆是那樣遠,唯有他是近的。

  我只悵悵嘆息了一句:「只是臣妾的兄長和汝南王**越走越近了。」

  那一日的晚上,玄凌在水南薰殿前的涼台上設宴,各個亭台樓閣皆懸了絹紅明火的宮燈,照得翻月湖一池碧水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時酡顏嫣紅,波蕩漾間綺艷華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舉杯祝賀,說不出的旖旎融洽風光。華妃伴在玄凌身邊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艷麗不可方物,滿殿的光彩風華,皆被她一人占去了。一個錯眼恍惚,依稀還是在往年,她是沒有經過任何波折,一路坦蕩風光的寵妃。我掩袖喝下一口酒,如此場景,多麼象當年。翻覆之間,我們卻已都各自經歷了如此多的起落轉合。

  我定定心神,揚起眼眸,起身向玄凌道:「今日宮中姐妹盡在,臣妾願敬皇上皇后一杯,恭祝皇上皇后聖體安康,福以永年。」

  皇后頷首,怡然微笑,玄凌也是高興,一同仰首一飲而盡。卻見華妃只唇角含了一絲淡漠笑意,眼風卻斜斜朝著喬采女掃去。

  喬采女會意,立刻起身走至玄凌面前,媚笑道:「皇上萬福金安。酒烈傷身,臣妾用心擇了一盤好果子,樣樣精緻美味,請皇上尊口一品。」

  玄凌含了一枚奶白葡萄在口中,只淡淡道:「還不錯。」

  我睨一眼喬采女,笑道:「喬妹妹是『用心』為皇上擇的果子麼,皇上並沒有讚不絕口啊,可見妹妹還要『用心』揣摩皇上的喜好啊。」

  喬采女正在得寵時,哪禁得起我這樣的言語,一時紫漲了臉皮,訕訕道:「娘娘教訓的是。」口中卻又不肯服輸,道:「嬪妾在皇上身邊侍侯不過月余,不是之處仍有許多,但請娘娘教導。只是嬪妾雖不如娘娘善體上意,但對於皇上的一切,不敢說是不用心。」她轉身向玄凌低頭福了一福,道:「臣妾日夜所思著想著,沒有不是關於皇上的。還請皇上明鑑。」

  玄凌「唔」了一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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