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猝死
2024-11-01 11:18:25
作者: 流瀲紫
日子這樣悠遊的過去,時光忽忽一轉,已經到了乾元十四年五月的辰光。宮中的生活依舊保持著表面的風平lang靜,眉莊漸漸收斂了對玄凌的冷淡,頗得了些寵愛,只是終究有皙華夫人的盛勢,加之我與杜良媛的身孕,那寵愛也不那麼分明了。
我靜心安胎,陵容靜心養病,眉莊一點一滴的復寵,敬妃也只安心照管她該照管的六宮事宜,任憑皙華夫人占盡風頭,百般承恩,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去招惹她。後宮在皙華夫人的獨占春色下,維持著小心翼翼的平靜。
而在這平靜里,終於有一石,激起軒然大波。
杜良媛是個很會撒嬌撒痴的女子,何況如今又有龍裔可以倚仗。依例嬪妃有身孕可擢升一次,產後可依生子或生女再度擢升,而五月中的時候,玄凌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再度晉杜氏為恬嬪。因有孕而連續晉封兩次,這在乾元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難免使眾人議論紛紛。私下揣測恬嬪懷孕已有四月,難道已經斷出腹中孩子是皇子,而玄凌膝下子息微薄,是而加以恩典。
這樣的恩遇,皙華夫人自然是不忿的。然而她膝下空空,出言也就不那麼理直氣壯。又因著玄凌對杜良媛的嬌縱,她也只能私下埋怨罷了。
後宮諸人本就眼紅恬嬪的身孕,如此一來更是嫉妒,謹慎如愨妃也頗有微詞:「才四個月怎能知道是男是女,臣妾懷皇長子時到六月間太醫斷出是男胎,皇上也只是按禮制在臣妾初有喜脈時加以封賞晉為貴嬪,並未有其他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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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后伸手拈了一枚櫻桃吃了,方慢慢道:「恬嬪幾次三番說有胎動不安的症狀,皇上也只是為了安撫她才這樣做。為皇家子嗣計,本宮是不會有異議的。」
皇后這樣說,別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而皙華夫人的抱怨,皇后也作充耳不聞。等聽得不耐煩時,皇后只笑吟吟說了一句,「皙華夫人如今恩寵這樣深厚,也該適時為皇上添一個小皇子才是。怎麼倒叫新來的兩位妹妹占了先了呢?」皙華夫人瞬間變色神傷,啞口無言。
而恬嬪晉封之後更加得意,益發愛撒嬌撒痴。
是夜,我微覺頭暈,玄凌就在我的瑩心殿陪我過夜。剛要更衣歇息,外頭忽然有人來通報,說是恬嬪宮裡的內監有要事來回稟,回話的人聲音很急,在深夜裡聽來尤為尖銳:「恬嬪小主才要睡下就覺得胎動不適,很想見皇上,請皇上過去看看吧。」
玄凌的的寢衣已經套了一個袖子,聞言停止動作,回頭看我。我本已半躺在床上,見他略有遲疑之色,忙含笑道:「皇上去吧,臣妾這裡不要緊。」
他想一想,還是搖頭,「你也不舒服呢,讓太醫去照顧她吧。」
我微笑:「恬妹妹比我早有身孕,最近又老覺得胎動不安,她第一次懷孕想來也很害怕,皇上多陪陪她也是應該的。」
他的眼中微有歉意,笑道:「難為你肯這樣體諒。」
我捋一捋鬢邊碎發,低眉道:「這是臣妾應該的。」
他囑咐槿汐:「好好照顧你家娘娘,有什麼不舒服的要趕快回報給朕。」
槿汐送了玄凌出去,回來見我已經起身,道:「娘娘不舒服麼?」
我道:「沒什麼,只是有些胸悶罷了。」
槿汐端了盞鮮奶燕窩來,勸道:「娘娘別為恬小主這樣的人生氣,不值得。」她把燕窩遞到我手上,「這是太后娘娘上回賞的燕窩,兌了鮮奶特別容易安睡,娘娘喝了吧。」
我舀了一口燕窩,微笑搖頭:「皇上破格晉封,她已經遭人嫉妒。如今還這樣不知眼色,真不知叫人笑她愚蠢還是無知,可見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我自然不會為了這樣沒用的人生氣。」
槿汐笑言:「娘娘說的是。只是奴婢想,自恬小主有孕以來,已經是第三次這樣把皇上請走,也太過分。」
我整整衣衫,打了個呵欠道:「她一而再再而三隻會用這招,用多了皇上自然會心煩,不用咱們費什麼事。不說她了,咱們睡吧。」
第二天玄凌過來,我見他面有倦色,不免心疼,便問:「恬妹妹胎動得很厲害麼?皇上是不是陪她太晚沒有好好睡,連眼圈也黑了。」
他苦笑,「哪裡是什麼事,左不過是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又嚷噁心,鬧得朕頭疼。」
我心中有數,只是勸慰道:「有了身孕難免煩躁,臣妾也愛使小性子,皇上不也都體諒了麼。那麼太醫有沒有說恬妹妹是怎麼不適呢?」
他皺眉:「太醫說有些胎動也是正常,只是她晚膳貪吃才會噁心。」
又這樣三番五次,玄凌再好心性兒終於也生了不耐煩。
後宮人多口雜,恬嬪連著幾次從我宮中把玄凌請走,宮人妃嬪見她張狂如斯,背後詆毀也越發多,連皇后也不免開口:「恬嬪就算身子不適,也不該如此不識大體,即便不顧莞貴嬪也要養胎休息,也該顧著皇上要早起早朝,不能夜深還這麼趕來趕去。」
皇后想了想道:「找個人去教教她道理吧,皙華夫人和敬妃要協理六宮事宜自然是不得空了。這樣吧,愨妃你性子溫和,就你去慢慢說給她聽吧。」又囑咐愨妃:「她是有身子的人,經不得重話。本宮知道你是個軟和的人,就好好跟她說罷,就說是本宮的意思。」
愨妃本不願意,然而皇后開了口,自然不能推託,只好應允了。於是眾人也就散去。
玄凌對恬嬪生了嫌隙,無事自然不願意往她宮裡去。這日夜裡便在我宮裡睡下。睡至半夜,忽然有人來敲殿門,起先不過是輕輕幾下,逐漸急促。
我驚得醒轉,忙披衣坐起身,問:「什麼事?」
槿汐進來,蹙眉低聲道:「是恬小主宮裡的人來稟報,說小主入夜後就一直腹痛難忍,急著請皇上去瞧一瞧。」
佩兒跟在槿汐身後,撇一撇嘴不屑道:「又來這個?她不煩咱們也煩了,回回這麼鬧騰還讓不讓人睡了!」
槿汐無聲瞥她一眼,佩兒立刻噤聲不敢多說。
我睡眼朦朧,原也想打發過了算了,忽然覺著不對,今日下午皇后才命愨妃去教導她,就算恬嬪再無知,也不至於今晚又明知故犯,難道真有什麼不妥?雖然玄凌叮囑過我不要再理會,若我知情不報,恬嬪真有什麼事,我也難辭其咎了。
於是推醒玄凌,細細說了。他夢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翻了個身衝著來殿外來稟報的內監怒道:「怎麼回回朕歇下了她就不舒服,命太醫好生照看著就是!」
那內監在門外為難,答應著「是……」又道:「小主真的十分難受,因今日愨妃娘娘來過,所以一直忍著不敢來稟告……」
玄凌動怒,隨手把手邊靠枕抓起來用力一揚,喝道:「滾!」那內監嚇得不輕,慌慌張張退了下去。
我見玄凌這樣生氣,也嚇了一跳,忙斟了茶水給他,玄凌猶未息怒,道:「她若是少動些歪心思,自然也少些腹痛噁心。」
我不敢深勸,重又在香爐里焚了一把安息香,道:「皇上睡吧,明日還有早朝呢。」
我也一同睡下,不知怎的心中總是有不安的感覺,很久沒有下雨,空氣也是乾燥難耐的,我輾轉反側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朧間,隱約有一聲極悽厲的尖叫刺破長夜。
我猛地一震,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翻身抱住玄凌。他猶自好睡,呼吸沉沉。
然而安靜不過一晌,急促凌亂的腳步已經在殿外響起,拍門聲後傳來的不是內監特殊的尖嗓,卻是一個女子慌亂的聲音。
這下連玄凌也驚醒了。
來人是恬嬪宮裡的主位陸昭儀,那是一個失寵許久的女子,我幾乎不曾與她打過交道。她攪著夜涼的風撲進來,臉色因為害怕而蒼白,帶來消息更是令人驚惶——她帶著哭腔道:「恬嬪小產了!」
玄凌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頭看我一眼,又看著陸昭儀,呆了片刻幾乎是喊了起來:「好好的怎麼會小產?!不是命太醫看顧著嗎?」
我心中陡地一震,復又一驚。一震一驚間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下意識地撫住自己的肚子。陸昭儀被玄凌的神態嚇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曉得,恬嬪白天還好好的,到了入夜就開始腹痛……現在出血不止,人也昏過去了。」她抬眼偷偷看一眼玄凌充滿怒意與焦灼的臉,聲音漸漸微弱,「恬嬪那裡曾經派人來回稟過皇上的……」
玄凌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親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輕聲道:「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皇上趕緊過去看看吧。」
玄凌也不答我,更不說話,低呼一聲佩筠,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慌的一干內監宮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門邊,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覺微涼的夜風襲人。槿汐默默把披風披在我身上,輕輕勸道:「夜來風涼,請娘娘進殿吧。」
我靜靜站住,聲音哀涼如夜色,緩緩道:「你瞧,皇上這樣緊張恬嬪——」
槿汐的聲音平板而溫暖,她掩上殿門,一字一句說:「皇上緊張的是子嗣,並不是恬嬪小主。娘娘這樣說,實在是太抬舉恬嬪小主了。」
我瞬間醒神,不覺黯然失笑:「瞧我糊塗了,見皇上這樣緊張我也胡思亂想了。」
槿汐扶我到床上坐下,道:「那邊那種場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見不得的,會有衝撞。不如讓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裡還能睡,前前後後鬧騰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邊已經天翻地覆了,皇后她們應該都趕去了吧。」我復又奇怪,感嘆道:「好好的恬嬪怎麼會小產了呢?她也是,來來回回鬧了那麼多次不適,皇上這一次沒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見我睡意全無,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宮以來第一次有別的小主、娘娘小產的事發生在身邊吧,可是咱們做奴婢的,看見的聽見的卻多了,也不以為奇了。」她見我神色驚異,便放慢了語速,徐徐道:「如今的恬嬪小主、從前的賢妃娘娘、華妃娘娘、李修容、芳貴人都小產過;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來沒活到三歲,純元皇后的小皇子產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溫儀帝姬的時候也是千辛萬苦;欣貴嬪生淑和帝姬的時候倒是順利,愨妃娘娘也是,可是誰曉得皇長子生下來資質這樣平庸。」她嘆氣:「奴婢們是見得慣了。」
我聽她歷歷數說,不由得心驚肉跳,身上一陣陣發冷,拿被子緊緊團住身體。門窗緊閉,可是還有風一絲一絲吹進來,吹得燭火飄搖不定。我脫口而出:「為什麼那麼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著殿頂樑上描金的圖案,道:「宮裡女人多,陰氣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來。」
我聽她答得古怪,心裡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著,雙膝曲起,不自覺地圍成保護小腹的姿勢。
她靜靜陪著我,我亦靜靜坐著。我呆了一晌,忽然問:「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個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欽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記得了,左不過是服侍主子們的,只是這個宮那個宮的區別。」
我不再言語,環顧周遭錦被華衣,幽幽長嘆了一聲。
槿汐道:「娘娘不要難過。」
我神情悲涼如夜霧迷茫,低嘆:「你以為我只是為自己難過麼?恬嬪這一小產,我只覺得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啊!」
這樣稟燭長談,不覺東方已微露魚肚白的亮色。我方才覺得倦了,躺下睡著。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我乍一醒來,忽見玄凌斜靠在我床頭,整個人都是吃力疲憊的樣子,不由一驚,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覺,我再度喚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滿是沉重的疲倦,他說:「你醒了?」
我「恩」了一聲,正要問他恬嬪的事,他的語氣卻哀傷而清冷地貫入,他說:「恬嬪的孩子沒有了。」玄凌把臉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臉很燙,鬍渣細碎地扎著我的手,聲音有些含糊,「太醫說五個月的孩子手腳都已經成形了。孩子……」他無聲,身體有些發抖,再度響起時有獸般沉重的傷痛,這一刻,他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朕又失去了一個孩子,為什麼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來?難道是上天對朕的懲罰還不夠麼?!」
我想他是難過得糊塗了,我無比難過,心酸落淚。無聲地軟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輕輕環住他的身體。我貼著他的臉頰,輕聲溫言道:「四郎一夜沒有睡,在臣妾這裡好好睡會兒吧。」
他「唔」一聲,由著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緊緊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熱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朕會好好疼他愛他。嬛嬛!」
我溫柔凝望他憔悴的臉龐,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來。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這裡陪你。」
他攥著我的手睡去。我看著他,心中溫柔與傷感之情反覆交迭。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終沒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嬪,這個同樣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嘆,玄凌,他終究是涼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