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舒痕膠
2024-11-01 11:17:49
作者: 流瀲紫
次日一早剛給皇后請安,皇后便笑吟吟命人按住我道:「皇上已經說了,不許你再行禮,好好坐著就是。」我只得坐下,皇后又道:「今早皇上親自告訴了太后你有孕的事,太后高興得很,等下你就隨本宮一起去向太后請安。」
我低首依言答應。來到頤寧宮中,太后心情甚好,正親自把了水壺在庭院中蒔弄花草,見我與皇后同來益發高興,浣了手一同進去。
我依禮侍立於太后身前,太后道:「別人站著也就罷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安坐著吧。」
我方告謝了坐下,太后問皇后道:「後日就是冊封的日子了,準備得怎麼樣了?」說著看著我對皇后道:「貴嬪也算是個正經主子了,是要行冊封禮的,只是日子太緊湊了些,未免有些倉促。」
我忙站起來道:「臣妾不敢妄求些什麼,一切全憑太后和皇后做主。」
太后道:「你且坐著,哀家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只是雖然倉促,體面是不能失的。」
皇后陪笑道:「母后放心。臣妾已經準備妥當。只是莞貴嬪冊封當日的吉服和禮冠來不及趕製,臣妾便讓禮部拿敬妃過去封淑儀時的吉服和禮冠改制了。」
「恩。」太后頷首道:「皇后做得甚好,事從權宜又不失禮數。」說著示意身邊服侍的宮女端了一個墊著大紅彩絹的銀盤來,上面安放著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體紋飾為荷花、雙喜字、蝙蝠,簪首上為合和二仙,細看之下正是眉莊懷孕時太后所賜的那支。當日玄凌一怒之下擲了出去,砸壞了簪子一角,如今已用藍寶石重新鑲好。太后招手讓我上前,笑吟吟道:「杜良媛有孕,哀家賜了她一對翡翠香珠的鐲子,如今就把這赤金合和如意簪賜與你吧。」
我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想起眉莊因孕所生的種種事端,只覺得有些不祥。然而怔怔間,太后已把簪子穩穩插在我發間,笑道:「果然好看。」
我忙醒過神來謝恩。耳邊皇后已笑著道:「母后果然心疼莞貴嬪。當年愨妃有孕,母后也只拿了玉佩賞她。」
如此寒暄了一番,太后又叮囑了我許多安胎養生的話,方各自散了回宮。
回到瑩心堂中,正要換了常服,見梳妝檯上多了許多瓶瓶罐罐,尤以一個綠地粉彩開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最為奪目,我打開一看,卻是一盒子清涼芬芳的透明藥膏,不由問道:「這是什麼?」
槿汐含笑道:「這是玉露瓊脂膏,皇上剛命人送來的,聽說祛疤最好。」有指著一個粉彩小盒道:「這是復顏如玉霜,凝結血痕的。」說著又各色指點著說了一遍,多是治癒我臉上傷痕的的藥物,皆為玄凌所賜。
我對鏡坐下,撫摩著臉上傷痕,幸而昨日松子並沒有直接撞在我身上,減緩了力道,這一爪抓的並不深。只是血紅兩道傷痕橫亘在左耳下方,觸目驚心,如潔白霜雪上的兩痕血污。
槿汐沉默良久,道:「昨日的事奴婢現在想來還是後怕,娘娘有了身孕以後萬事都要小心才好。」
我「恩」了一聲,盯著她片刻,槿汐會意,道:「娘娘的飲食奴婢會格外小心照看,昨天皇上已從御膳房撥了一個廚子過來專門照料娘娘的飲食了,絕不會經外人的手。娘娘服的藥也由章太醫一手打點,章太醫是個老成的人,想來是不會有差錯的。」
我這才放心,換了玉色煙蘿的輕紗「半袖」,系一條盈盈裊娜的淺桃紅羅裙,賞了一回花便覺得乏了,歪在香妃長榻上打盹兒。睡得朦朦朧朧間,覺得身前影影綽綽似有人坐著,展眸看去,那瘦削的身影竟是陵容。
她微笑道:「看姐姐好睡,妹妹就不敢打擾了。」
春日的天氣,陵容只穿了一襲素淡的暗綠色袍子。近看,才留意到衣上浮著極淺的青花凹紋。髮式亦是最簡單不過的螺髻,飾一枚鑲暗紅瑪瑙的平花銀釵以及零星的銀箔珠花,越發顯得瘦弱似風中搖擺的柔柳,弱不禁風。
她的話甫一出口,我驚得幾乎臉色一變。陵容素以歌聲獲寵,聲音婉轉如黃鸝輕啼,不料一場風寒竟如此厲害,使得她的嗓子破倒如此,粗嘎難聽似漏了音的笛子,。
陵容似乎看出我的驚異,神色一黯似有神傷之態,緩緩道:「驚了姐姐了。陵容這個樣子實在不應出門的。」
我忙拉著她的手道:「怎麼風寒竟這樣厲害,太醫也看不好麼?」
她微微點頭,眼圈兒一紅,勉強笑道:「太醫說風寒阻滯所以用的藥重了些,結果嗓子就倒了。」
我怒道:「什麼糊塗太醫!你身子本來就弱,怎麼可以用虎狼之藥呢?如今可怎麼好?我現在就去稟明皇后把那太醫給打發了。」說著翻身起來找了鞋穿。
陵容忙阻止我道:「姐姐別去了,是我自己急著要把病看好才讓太醫用重藥的,不干太醫的事。」
我嘆氣:「可是你的嗓子這樣……皇上怎麼說?」
陵容苦笑一下,拂著衣角淡淡道:「風寒剛好後兩日,皇上曾召我到儀元殿歌唱,可惜我不能唱出聲來,皇上便囑咐了我好生休養,又這樣反覆兩次,皇上就沒有再召幸過我。」她的口氣極淡漠平和,似乎這樣娓娓說著的只是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
我驚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竟都不知道。」
陵容平靜道:「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何必人人都知道呢?」
我不由黯然,「可真是苦了你了。」
兩人相對而坐良久,各懷心事。陵容忽然笑道:「盡顧著說我的事反倒讓姐姐傷心了,竟忘了今日的來意了。」她起身福一福道:「聽聞姐姐有身孕了,妹妹先向姐姐賀喜。」
我笑道:「你我之間客氣什麼呢?」
陵容又道:「昨日聽說姐姐受傷了,嚇得我魂也沒了,不知怎麼辦才好。本來立即要趕來看姐姐的,可是我剛吃了藥不能見風,只好捱到了現在才過來,姐姐別見怪。」又問:「姐姐可好些了?」
我正自對鏡梳理如雲長發,聽她提起昨日的驚嚇,心頭恨恨,手中的梳子「嗒」一下重重敲在花梨木的梳妝檯上,留下一聲長長的餘音。陵容忙勸解道:「姐姐別生氣,松子那隻畜生已經被打殺了,聽說杜良媛受了驚嚇,為了泄恨連它的四隻爪子都給剁了。」
我擱下梳子,道:「我不是恨松子,我恨的是只怕有人使了松子來撲人。」
陵容思索片刻道:「妹妹打聽到來龍去脈之後想了半宿,若不是意外的話必定是有人主使的,只是我想不明白,眾位娘娘小主們都在,怎麼愨妃手中的松子只撲杜良媛呢,可是杜良媛身上有什麼異常麼?」
我低頭想了一想,恍然道:「我曾聞得杜良媛身上香味特殊,聽說是皇上月前賜給她的,只她一人所有。」
陵容道:「這就是了。愨妃娘娘擅長調弄貓兒,其他娘娘小主們一旦有了子嗣對皇長子的威脅最大,愨妃娘娘是皇長子生母,自然不會坐視不理。當然這只是妹妹的揣測,可是姐姐以後萬萬要小心。昨日是杜良媛,以後只怕她們的眼睛都盯在姐姐身上了。」
我見她話說的有條有理,不免感嘆昔日的陵容如今心思也越發敏銳了,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應允。
陵容見我這樣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窘道:「妹妹的話也是自己的一點糊塗心思,姐姐有什麼不明白的的呢?倒像妹妹我班門弄斧了。」
我慢慢道:「你若非和我親近,自然也不會和我說這些話了,怎麼是糊塗呢。」
陵容微一低頭,再抬起頭時已帶了清淡笑容,靠近我反覆查看傷口,道:「已經在癒合了,只要不留下疤痕就沒事了。」
我摸著臉頰上的傷口道:「沒什麼要緊的,太醫已經看過了,皇上也賜了藥下來,想來抹幾天藥就沒事了。」
陵容微微一愣,看了看玄凌賞下的藥膏,道:「皇上賞賜的藥自然是好的,不過一來姐姐有孕不能隨便是什麼藥都用,二來皇上賞的藥有些是番邦進貢的,未必合咱們的體質,姐姐說是不是呢?」
我想了想也是,遂點頭道:「你說得也有理。」
她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精緻的琺瑯描花圓缽,道:「這盒舒痕膠是陵容家傳的,據說當年吳主孫和的愛妃鄧夫人被玉如意傷了臉就是以此復原的。按照古方以魚骨膠、琥珀、珍珠粉、白獺髓、玉屑和蜂蜜兌了淘澄淨了的桃花汁子調製成。」她如數家珍一一道來:「桃花和珍珠粉悅澤人面,令人好顏色;魚骨膠、蜂蜜使肌膚光滑;玉屑、琥珀都能癒合傷口,平復疤痕,尤以白獺髓最為珍貴,使疤痕褪色,光復如新。」
畫工精美的缽帽上所繪的,是四季花開的勾金圖案。缽中盛的是ru白色半透明膏體,花草清香撲鼻。沾手之處,沁涼入膚。我不覺驚訝道:「其他的也就罷了。白獺髓是極難得的,只怕宮裡也難得。白獺只在富春江出產,生性膽小,見有人捉它就逃入水底石穴中,極難捕捉。只有每年祭魚的時候,白獺們為爭奪配偶時常發生廝殺格鬥,有的水獺會在格鬥中死去,或有碎骨藏於石穴之中,才能取出一點點骨髓。還得是趁新鮮的時候,要不然就只剩下骨粉了,雖然也有用,但是效力卻遠不及骨髓了。」
陵容含笑聽了,贊道:「姐姐博聞廣知,說得極是。」接著道:「本來還要加一些香料使氣味甘甜的,只是我想著姐姐是有身子的人,忌用香料,所以多用了鮮花調解氣味,這樣姐姐就不會覺得有藥氣了。」說著遞與我鼻下,「姐姐聞聞可喜歡?」
我輕輕嗅來,果然覺得香氣馥郁濃烈,如置身於上林苑春日的無邊花海之中,遂笑著道:「好是極好的,只是太名貴了我怎麼好收呢?」
陵容按住我的手,關切道:「我的東西本就是姐姐的東西,只要姐姐傷痕褪去我也就心安了。難道姐姐要看著我這樣心不安麼?」陵容一急,說話的聲音更加嘶啞,粗嘎中有嘶嘶的磨聲,仿佛有風聲在唇齒間流轉。
我聽著不忍,又見她如此情切,只好收了。
陵容又囑咐道:「姐姐臉上有傷,如今春日裡花粉多灰塵大,時疫未清,宮中多焚艾草,草灰飛得到處都是,若不當心沾上了反而不利於傷口凝結,再者這舒痕膠抹上之後也忌吹風。姐姐不若蒙上面紗也好。」
我感激她的情誼,笑著道:「這正是你細心的地方,太醫也說我臉上的傷口忌諱沾了灰塵花粉的呢。」
陵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鬆弛,仿佛被撥開了重重雲霧,有雲淡風清的清明,微笑道:「如此就最好了。姐姐好生養著,妹妹先告辭了。」
用了晚膳閒得發慌,才拿起針線繡了兩針春山圖,佩兒過來斟了茶水道:「娘娘現在還繡這個麼?又傷眼睛又傷神的,交予奴婢來做吧。」
正巧浣碧進來更換案几上供著的鮮花,忙上來道:「小姐少喝些茶吧,槿汐姑姑吩咐過茶水易引起胎兒不安,少喝為妙。」又道:「不若做些滋養的湯飲?燕窩、蜂蜜、還是清露?」
佩兒臉一紅,嘟囔著拍了一下腦袋道:「瞧奴婢糊塗忘記了,姑姑是叮囑過的。姑姑還吩咐了小廚房做菜不許放茴香、花椒、桂皮、辣椒、五香粉這些香料,酒也不許多放,還忌油炸的。」
我微笑道:「槿汐未免太過小心了,一點半點想來也無妨的。」
浣碧換了蜂蜜水,仔細放得溫熱才遞與我道:「小姐承幸快一年了才有孩子,不止皇上和太后寶貝得不得了,咱們自己宮裡也是奉著多少的小心呢,只盼小姐能平平安安生下小皇子來。」浣碧又笑道:「小姐好好養神才是,左手又傷著了,這些針線就交予宮人們去做吧。何況繡這個也不當景呀。」我聽她說得懇切,想起自我訓誡她以來果然行事不再有貳心,小連子暗中留意多時也未覺得她有不妥,於是我慢慢也放心交代她一些事去做,不再刻意防範。
繡春山圖原本是為了歷練心境力求心平氣和,如今也沒那個心境了,遂道:「不繡這個也罷了,只是老躺著也嫌悶的慌。」
浣碧抿嘴一笑道:「小姐若嫌無趣,不如裁些小衣裳繡些花樣,小皇子落地了也可以穿呀。」
流朱在一旁也湊趣道:「是呢,如今是該做起來了,等到小姐的肚子有六七個月大了身子就重了,行動也不方便了哪。」
我被她們說得心動,立刻命人去庫房取了些質地柔軟的料子來,看著幾個人圍坐燈下裁製起衣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