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妙音娘子
2024-11-01 11:15:54
作者: 流瀲紫
我在夢中驚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顧不得夜深,立即遣了晶清讓她去倚梅園看看我掛著祈福的小像還在不在。晶清見我情急,也不敢問什麼原因,立刻換了厚衣裳出去了。只她一走,闔宮都被驚動了,我只好說是做了噩夢驚醒了。過了許久,仿佛是一個長夜那麼久,晶清終於回來了,稟告說我的小像已經不見了,怕是被風吹走了。我心中霎時如被冷水迎頭澆下,怔怔的半天不出聲。槿汐等人以為我丟了小像覺得不吉利才悶悶不樂,忙勸慰了許久說笑話兒逗我開心。我強自打起精神安慰了自己幾句,許是真是被風颳走了或是哪個宮女見了精緻撿去玩兒了也不一定。話雖如此,心裡到底是怏怏的。好在日子依舊波平如鏡,不見任何事端波及我棠梨宮。我依舊在宮中待著靜養,初一日的闔宮朝見也被免了前去。
一日,用了午膳正在暖閣中歇著,眉莊挑起門帘進來,笑著說:「有樁奇事可要告訴給你聽聽。」
我懶怠起身,只笑著說:「這宮裡又有什麼新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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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莊淡淡笑道:「皇上不知怎的看上了倚梅園裡的一個姓余的蒔花宮女,前兒個封了更衣。雖說是最末的從八品,可是比起當宮女,也是正經的小主了。」
我撥著懷裡的手爐道:「皇帝看上宮女封了妃嬪,歷代也是常有的事。順陳太妃不是……」眉莊看我一眼,我笑:「偏你這樣謹慎,如今我這裡是最能說話的地方了。」
眉莊低頭撫著衣裙上的繡花,慢慢地說:「如今皇上可是很寵她呢。」
「她很美麼?」
「不過而而。只是聽說歌聲甚好。」
我微笑不語,小手指上三寸來長的銀殼鑲米珠護甲碰在手爐上叮然作響,半晌才說:「皇上也是一時的新鮮勁兒吧。再說了,即便如何寵她,祖制宮女晉妃嬪,只能逐級晉封,一時也越不過你去。」
眉莊笑一笑道:「這個我知道。只是……陵容心裡到底不快活。」
我微一詫異:「陵容還是無寵麼?」
眉莊略一點頭道:「入宮那麼久,皇上還未召幸過她。」說罷微微嘆氣,「別人承寵也就罷了,偏偏是個身份比她還微賤許多的宮女,她心裡自然不好受。」
我憶起臨進宮那一夜獨立風露中的陵容,她對哥哥的情意……難道她與我一樣,要蓄意避寵?我遲疑道:「莫不是陵容自己不想承寵?」
眉莊疑惑的看我:「怎麼會?她雖是面上淡淡的,可是總想承寵的吧?否則以她的家世,如何在宮中立足?」
我遲疑道:「你可知道她有無意中人?」
眉莊被我的話唬了一跳,臉上一層一層的潮紅透出來:「不可胡說。我們都是天**嬪,身子和心都是皇上的,怎麼會有意中人?」
我聽她這樣說,不由也窘起來,紅著臉說:「我也不過是這麼隨口一問,你急什麼?」
眉莊仔細想了許久,搖了搖頭說:「我真的不知道她有沒有意中人。日常雖見面,她對我卻不及對你親厚,真是覺不出有什麼痕跡。不過看她這樣子,應該是沒有的罷。」說罷轉了話題,聊了會子也就散了。
送走了眉莊,見佩兒端了炭進來換,裝作隨口問道:「聽說倚梅園裡的宮女被封了更衣?」
佩兒道:「可不是?都說她運氣好呢,聽說除夕夜裡和皇上說了兩句話,初二一早皇上身邊的李公公過來尋人,她答了兩句,便被帶走了。誰知一去竟沒再回來,才知道皇上已頒了恩旨,封了她做更衣了。」
我微微一笑,果然是個宮女,好個伶俐的宮女!替我擋了這一陣。看來宮中是從來不缺想要躍龍門的鯉魚的。說話間槿汐已走進來,斜跪在榻前為我捶腿,見佩兒換了炭出去,暖閣里只剩下我和她,方才輕輕說:「那天夜裡小主也去倚梅園,不知可曾遇見旁人?」
我伸手取一粒蜜餞放嘴裡,道:「見與不見,又有什麼要緊?」
槿汐微一凝神,笑道:「也是奴婢胡想。只是這宮裡張冠李戴,魚目混珠的事太多了,奴婢怕是便宜了旁人。」
我把蜜餞的核吐在近身的痰盂里,方才開口:「便宜了旁人,有時候可能也是便宜了自己。」
過了月余,陵容依舊無寵,只是余更衣聰明伶俐,擅長歌唱,皇帝對她的寵愛卻沒有降下來,一月內連遷采女、選侍兩級,被冊了正七品妙音娘子,賜居虹霓閣。一時間風頭大盛,連華妃也親自賞了她禮物。余娘子也很會奉承華妃,兩人極是親近。余氏漸漸驕縱,連眉莊、劉良媛、恬貴人等人也不太放在眼中,語出頂撞。眉莊縱使涵養好,也不免有些著惱了。
雖說時氣已到了二月,天氣卻並未見暖,這兩日更是一日冷似一日,天空鉛雲低垂,烏沉沉的陰暗,大有雨雪再至的勢頭。果然到了晚上,雪花朵兒又密又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到了第二天夜裡,雪漸漸小了,小允子同小連子掃了庭院的積雪進來身上已是濡濕了,凍得直哆嗦,嘴裡嘟囔著「這鬼天氣」,又忙忙地下去換了衣裳烤火。
我放下手裡繡的手帕,說道:「今年這天氣果然不好,都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了,還是下雪。恐怕這花花草草的都要凍壞了。」
流朱笑道:「小姐頂心疼那些花草,秋末的時候小內監們全給包上了稻草,凍不壞的。」我微微一笑,又低頭去繡手帕上的黃鸝鳥兒。
隱隱聽得遠處有轆轆的車聲迤邐而來,心下疑惑,棠梨宮地處偏僻,一向少有車馬往來,怎的這麼夜了還有車聲。抬頭見槿汐垂手肅然而立,輕聲道:「啟稟小主,這是鳳鸞春恩車的聲音。」我默默不語,鳳鸞春恩車是奉詔侍寢的嬪妃前往皇帝寢宮時專坐的車。
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車聲卻是越來越近,在靜靜的雪夜中能聽到車上珠環玎玲之聲。隱約還有女子歌唱之聲,歌聲甚是婉轉高昂,唱的是宮中新制的賀詩「爐爇香檀獸炭痴,真珠簾外雪花飛。六宮進酒堯眉壽,舞鳳盤龍滿御衣。」我側耳聽了一陣子,方才道:「唱的不錯,難怪皇上賜她『妙音』的封號。」
小允子低著頭小聲道:「這夜半在永巷高歌可不合宮中規矩。」
我頭也不抬,只比著繡件上的花樣淡淡道:「這才足見皇上對她的寵愛啊!」再沒有人做聲,屋子裡一片靜默,偶爾聽見炭盆里「嗶啵」一聲清脆的爆炭聲響,窗外呼嘯凜冽的北風聲和攪著風裡一路漸漸遠去的笑語歌唱之聲。她的笑聲那麼驕傲,響在寂靜的雪夜裡,在後宮綿延無盡的永巷和殿宇間穿梭……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鳳鸞春恩車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是很美妙的。我不知道這車聲一路而去會牽引住多少宮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這小小的車上會承載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淚和歡笑。很多個宮中的傍晚,她們靜靜站在庭院裡等到月上中天,為的就是等候這鳳鸞春恩車能夠停在宮門前載上自己前往皇帝的寢宮。
小時候跟著哥哥在西廂的窗下念杜牧的《阿房宮賦》,有幾句此刻想來尤是驚心——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恐怕是很多女人的一生了!盡態極妍,宮中女子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只是美貌,在這後宮之中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了。每天有不同的新鮮的美貌出現,舊的紅顏老了,新的紅顏還會來,更年輕的身體,光潔的額頭,鮮艷的紅唇,明媚的眼波,纖細的腰肢……而她們一生做的最多最習慣的事不過是「縵立遠視,而望幸焉」罷了。在這後宮之中,沒有皇帝寵幸的女人就如同沒有生命的紙偶,連秋天偶然的一陣風都可以颳倒她,摧毀她。而有了皇帝寵幸的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恐怕她們的日子過得比無寵的女子更為憂心,「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們更害怕失寵,更害怕衰老,更害怕有更美好的女子出現。如果沒有愛情,帝王的寵幸是不會比絹紙更牢固的。而愛情,恐怕是整個偌大的帝王后宮之中最最缺乏的東西了。宮中女子會為了地位、榮華、恩寵去接近皇帝,可是為了愛情,有誰聽說過……
我只覺得腦中酸漲難言,放下手中的針線對浣碧說:「那炭氣味道不好,熏得我腦仁疼,去換了沉水香來。」
浣碧略一遲疑,道:「小姐,這月份例的香還沒拿來,已經拖了好幾日了,要不奴婢遣人去問問。」
心下明白,必定是內務府的人欺我無寵又剋扣份例了。「這幾日雪大,內務府的人懶怠遲延幾日也是有的。罷了,隨便有什麼香先點上罷。」
浣碧答應著匆匆出去了,才走至門外,「呀」的一聲驚道:「淳常在,您怎麼獨個兒站在風裡,怕不吹壞了?快請進來。」
我聽得有異,忙起身出去。果然淳常在獨自站在宮門下,鼻子凍得通紅,雙頰卻是慘白,只呆呆的不說話。我急忙問道:「淳兒,怎麼只你一個人?」
淳常在聞言,只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珠子緩緩的骨碌轉了一圈,臉上漸漸有了表情,「哇」地哭出聲來:「莞姐姐,我好害怕!」
我見狀不對,忙拉了她進暖閣,讓晶清拿了暖爐放她懷裡暖身子,又讓品兒端了熱熱的奶羹來奉她喝下,才慢慢問她原委。
原來晚膳後大雪漸小,史美人在淳常在處用了晚膳正要回宮,淳常在便送她一程。天黑路滑,點了燈籠照路,誰知史美人宮女手中的紙燈籠突然被風吹著燃了起來,正巧妙音娘子坐著鳳鸞春恩車駛了過來,駕車的馬見火受了驚嚇,饒是御馬訓練純熟,車夫又發現的早,還是把車上的妙音娘子震了一下。本來也不什麼大事,可是妙音娘子不依不饒,史美人仗著自己入宮早,位分又比妙音娘子高,加之近日妙音受寵,本來心裡就不太痛快,語氣便不那麼恭順。妙音娘子惱怒之下便讓掖庭令把史美人關進了「暴室」(1)。我聞言不由得一驚,「暴室」是廢黜的妃嬪和犯了錯的宮娥關押受刑的地方。史美人既未被廢黜,又不是宮娥,怎能被關入「暴室」?
我忙問道:「有沒有去請皇上或皇后的旨意?難道皇上和皇后都沒有發話嗎?」
淳常在茫然的搖了搖頭,舉手拭淚道:「她……妙音娘子說區區小事就不用勞動皇上和皇后煩心了,要是驚擾了皇上皇后就要拿掖庭令是問。」
我心下更是納罕,妙音娘子沒有帝後手令,竟然私自下令把宮嬪關入「暴室」,驕橫如此,真是聞所未聞!
我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轉瞬又恢復如常的淡然沉靜。如此恃寵而驕,言行不謹,恐怕氣數也要盡了。
我安慰了淳常在一陣,命小連子和品兒好好送了她回去。真是難為她,小小年紀就要在宮中受這等驚嚇。
第二天一早,眉莊與陵容早早就過來了。我正在用早點,見了她們笑道:「好靈的鼻子!知道槿汐做了上好的牛骨髓茶湯,便來趕這麼個早場。」
眉莊道:「整個宮裡也就你還能樂得自在。外面可要鬧翻天了!」
我抿了口茶湯微笑:「怎麼?連你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陵容道:「姐姐可聽見昨晚的歌聲了?」
我含笑道:「自然聽見了。『妙音』娘子果然是名不虛傳,歌聲甚是動聽。」
眉莊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恃寵而驕,夜半高歌!她竟私自下令把曾與你同住的史美人打入了『暴室』。」
我微笑道:「那是好事啊。」
「好事?」眉莊微微蹙眉,陵容亦是一臉疑惑。
「她驟然獲寵已經令後宮諸人不滿,如此不知檢點,恃寵而驕,可不是自尋死路麼?自尋死路總比有朝一**迫到你頭上要你自己出手好吧。」我繼續說:「如此資質尚不知自律,可見愚蠢,這樣的人絕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你大可高枕無憂了。」我舉杯笑道:「如此喜事,還不值得你飲盡此盞麼?」
眉莊道:「話雖然如此,皇上還沒發話懲治她呢?何況她與華妃交好。」
我淡然道:「那是遲早的事。昨日之事已傷了帝後的顏面,亂了後宮尊卑之序,就算華妃想保她也保不住。何況華妃那麼聰明,怎麼會去趟這灘渾水?」
陵容接口道:「恐怕她如此得寵,華妃面上雖和氣心裡也不自在呢,怎會出手助她?」說罷舉起杯來笑道:「陵容以茶代酒,先飲下這一杯。」
眉莊展顏笑道:「如此,盛情難卻了。」
果然,到了午後,皇帝下了旨意,放史氏出「暴室」,加意撫慰,同時責令余氏閉門思過一旬,褫奪「妙音」封號,雖還是正七品娘子,但差了一個封號,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了。
注釋:
(1)、「暴室,在掖庭內,丞一人,主宮中婦人疾病者,其皇后、貴人、宮娥有罪者,亦就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