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廬隱
2024-10-11 18:41:54
作者: 廬隱, 李唯建
李唯建
回憶是件多麼神秘的事!我每想一手將它掩去,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又何必作繭自縛,抓著已逝生命的片段拼命地回想,發痴地細嚼,而得著的只是一陣緊壓,一股辛酸,和一腔熱淚,但它卻像巨靈般地閃到我的頭上,陰影立刻罩著我,使我想逃也不能,於是人生的悲劇一幕幕地映在我眼前了。
廬隱!廬隱!誰又能料到,料到這陡然的災難使我們生死契闊了呢?這一切,這一切使我何能相信,何能相信是人生應演的一幕,是你我結合的歸宿呢?我振起精神,咬著牙說這並非上帝的意旨,他偉大者決不是這樣安排的,但我縱對自己說了千萬遍,而我的隱又到哪裡去了呢?這悲哀使我相信,因為太令人痛心了;卻又使我懷疑,因為好像是不應當有的。就在這若信若疑、若有若無、若生若死中,我流淚,有時連淚都無法流,只得臆造一座天堂,指著說這便是她去了的地方。我真不知從清晨到黃昏想了些什麼。有人說我瘋了,但我不承認;因為如果我真瘋了,又何能這樣晝夜不停地傷心,明知這是亘古難挽的劫難,終身洗不掉的傷痕。如果說我不曾瘋,那似乎又不對;因我確失了常態,變成另一個人了。這一切,這一切除了我自己知道,旁人哪能體會得萬一。廬隱!廬隱!我多叫你幾聲,只叫出了我的酸淚,此外是已往的回憶一齊兜上心頭。我在這世上抖顫的立著,坐著,睡著,任憑朋友的安慰,自己的狂放,終擺不掉這毒蛇似的一螫。
幻想是不可靠的,理想更是曇花一現,我們原來是要互相提攜共同走盡這悽慘荒涼的人生之道,我們本未料到死神這般早臨,它一掌推翻我們心心相印的希冀,一腳踢碎我們美麗的夢境。唉!我們太會幻想白晝做夢了,所以這打擊令人傷心得厲害。不過假若我們沒有豐富的幻想,我們這幾年來的甜蜜從今早已幻滅,就靠這點過分的希冀,我們才嘗到人生的意味。這次的厄難,我這脆弱的心頭擔受不起,但也得勉強撐持下來,同時你臨終時的一顆多感的心自然使得我這次的永訣更是無窮的淒涼,無限的傷心。
去了!去了!你永遠去了!一切美麗的生活、高超的企盼都如晚霞秀地去了!去了!果真去了,留下這個易於感傷彷徨無歸的我和失了母愛的一在天南一在地北的兩女。啊,廬隱!你何嘗就願這樣去的,你如真有靈,也必是個悽慘的鬼,半夜裡在荒郊和著森冷的晚風長嘯,吐出你的哀音。
前幾日,在北地的女兒來信,勸我不必再想念你了,我感謝她體貼我的好意,但不禁哽咽起來,她又問我近來好否,我回答她說我們聊了戀想那位慈慧的母親,哪一個不是好的?啊,這種滋味,恐怕你這飽經憂患深知愁味的廬隱也未必能體會出來。
生與死原來只是一線之差,在這一點差別里,我們就感到嚴重的心情,在這兩個界域間芸芸眾生過著熙攘的生活。我也是眾生之一,如一隻小蟲早晨從地隙里爬出,當正午人們忙著工作時,我也忙著我的生活,等夕陽斜照樹梢,我又鑽進地隙里,孤零零地將疲勞的四肢長躺在冷硬的土上,蘇了口氣,細細回味自己的遭遇。這槁木死灰的生命早知其必有幻化的一天,然而一想到自己的責任和你在病中的叮嚀,我又丟不掉這點殘生,仍在人叢中蠢動。
我的生活弄成了一條狹道,漆黑的無光亮,我順著它走去,走到更遠的地方,遠到人跡罕至。這種生的壓迫好似有千鈞之重,古人說久生之苦,確非虛語!人固然畏死,但久生亦何有樂趣。我的隱,我就此把這口氣斷了,飄入黑沉沉的世界,與你暢談此次變故的經過使你得到些安慰,好不好?但上帝不要我死,偏偏保著我這口氣。我便想到他為何定要你去,但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楊駱白(Robert Young)說的一句話:「上帝所愛的人都死得早」,心中這才寬舒了些。
深夜,秋風在窗邊呻吟。寒蛩在階前嘆息,你的影子悄然而來;當我顧到世俗的希望時,你的影子又悄然而去了。我反覆思索,不信你就這樣完了,因為你來世間,來得匆匆,去也匆匆。晏殊大師所謂「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盡時花已空」,而今我更知其中滋味,不時反覆吟詠。
夢中我曾一度在天堂里看見你,你仍對我溫存,只不如昔日那般世俗。原來你已渡過了人間,超越了塵寰,給我以房屋的偉大和不朽的生命。永恆的偉大!不朽的生命!啊,這些又是幻影,你們別再來誘惑我,使我感到幻滅的惆悵,辛酸的難過。
廬隱,我的確有些矛盾了,一面盡沉溺在過去的傷感中,一面又感到已往的甜蜜——這不得不說是回憶這魔鬼的法術,使我一陣冷一陣熱,終日在昏沉里過去;使我忽而悲從中來,忽而如未經世故的孩子狂笑起來。的確這是反常,這是神經變態,這是世紀末的象徵。我是一個狂人,狂到任何事物都得嘗點滋味;於是我的生活變成奔放的,而這生命的小船在狂風暴雨中失去了它的舵,它的帆,東飄西盪,隨波逐流,誰能預料它將碰著什麼樣的礁石?——沉淪,沉淪海底,永無復生之日,去聽海吼,看青蔥的荇藻,與白骨沙礫為伍。
這是你給我的生活,給我的結果,不論你本心是否如此,但這是實情,不論是你與世脫離的一瞬間如何勸我努力——這種努力正如醉漢揮著拳頭與空虛鬥武。我埋頭努力,埋頭揮拳,自以為得著滿懷的戰勝品,其實等我抬頭一看,毫無所獲。你勸我努力,隱,這勸法可以蒙蔽一般高傲的聰明人,於我卻不適合。難道你不知我對生命的真相和人間的事業的見解嗎?難道你怕我過於憂傷,而用這「努力」兩字將我的全部希望寄託著這樣消磨了我的一生嗎?難道你曾深知努力的結果,也想使我得到同樣的收穫嗎?這些,這些我全懷疑,欺人的大言,騙不了我。
不能努力,就這句話!你縱說得如何動聽,如何炫爛,但我這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直望透一切的後背,顯出逼真的現象,廬隱,你當我是個世界上虛榮所能動心的人嗎?不過我何嘗不知你的用意,無奈我的寄託是在我倆共同的精神上,這精神一旦渙散,我的一切也渙散了,還有什麼能維繫我的興趣呢?
回憶不斷地襲來。我想到我倆的初識。北方的春天,如荼如火的風光,樹枝上成累的紅和紫,鳥鳴嚶嚶。啊,真夠留戀了。更有那西山的景色,北海的微波,圓明的古蹟,頤和的水榭。黃昏池畔絮語,深夜不盡的星。何況我顛沛流離,憂患頻仍,寄居寓所,病中奄奄一息,你那顆拂照溫暖的心,熱烘烘貼著我的僵體。這瞬間的追憶不時掠過我的心上,如利刃般將我割成無數的塊。
難忘的是蓬萊的秋色,翠微的山峰,森森的松柏,一流澗水環繞我們的茅廬,院中的桂花吐出醉人的芳馨,席地上成堆的書卷,我們痛吟古人的名作,細談我們的情書,明窗淨几,各自抒寫心胸,發為燦爛的文章。夜深矣,一輪明月當空,我吟「冷月葬詩魂」的句子,你當時說我在人間過於纖巧,也許不是壽征,生怕永別。你便偎著我的腮說:「你滿意我不?」我不曾明白答覆,只說我遙思故國,感到惆悵。唉,廬隱,你怕我的詩魂將葬於冷月中,而今我則依然,你呢,卻已變為異物了。
你記得西子湖畔的情景,那些快意的散步,酒家的沉醉,輕舟溜過殘橋,靈隱的鐘聲,玉泉的觀魚,九溪的跋涉,十八澗的迂曲。你更記得我們的窮困,幾至食不飽衣不暖,然而我們未曾詛咒生命,甘願度這種精神愉快的日子。嚴冬的大雪,紛紛飄下,一切都在冷靜中,湖上遊人寥落,黛色的山峰被濃霧所遮,但我們破陋的屋內有的是春光。爐內添了煤,熊熊的火焰照著我倆的臉,顯出沉默的微笑。
上海的繁華打不破我們的美夢。外界勢力愈大,我們的精神愈團結。這時你的生活確很忙,我也很忙,我們沒有以前那樣瀟灑。這三年來有的是甜有的是苦,有的是無味有的是刺激,可我們心裡有一盞愛的明燈,任狂風怒號,這盞燈是不滅的。
誰說不滅?而今它自己滅了!一個極平常的病使你竟至不起。唉,我的隱,你竟至不起,不回頭地扔下了我們。當你那夜略感痛時,我正在書齋里為生活而忙,心雖亂如麻,但只要你的痛稍煞,我又閉上門獨自去工作了。這夜我在樓下蜷臥在一張沙發上,時時聽到樓上你發出的呻吟,我馬上起來,踮著腳尖走到你的門邊窺看動靜。站了一晌,等你稍安後,我又到樓下蜷臥著。這樣一夜不曾合上眼。一了,我走到你的床沿,問你好些了嗎?你點點頭,那種蒼白的臉色使我難過,只好坐下來安慰你。可是三四小時後,你的痛有加無已,在昏忙中我答應你的要求,囑醫生施行了一下手術,以為這樣就平安無事了,誰知滔天大禍即在眼前!
此後四個整夜我不斷被你的呻吟攪得睡不著,眼看天上發黑,跟著夜闌人靜,不久聽見路人的足音,看見東方湧上朝陽。我雖刻刻守候著,無奈你的病狀日重一日。在一個黃昏,我決意另尋良醫。從醫生的眼睛裡我看見一個黑影逼近我,但我仍抱一線希望,將你送到他的醫院去。在診察的時間,他表示驚駭和無能為力的神態,後來說你的子宮破了。我的兩腿一軟,再也站不起。我的眼裡湧出淚來,央求他為你設法,他說非開刀不可,並且百分之九十五是無望的。
慌忙中我們將你送到另一醫院。當你躺在手術室的床上,我牽著大的女兒寶寶輕輕走到你身邊,各人和你吻了一下,我再也忍不住這一股淚了,立刻轉身,生怕你看出我臉上的絕望。離開手術室,我和寶寶坐在底層樓客廳的沙發上,我渾身發抖,為你禱告,我問寶寶信不信上帝,她回答說信。我又問她:「像媽媽這種人,上帝是不是愛的?是不是賜福的?是不是應當早死的?寶寶?」
大約經過兩小時,壁上的鐘正指著半夜兩點,我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便衝上前去探問消息。那幾位施手術的醫生說幸而不曾就這樣斷了氣。這真是個好消息。這真是個好消息,使我發狂。看見你太衰弱,昏昏迷迷。我便溜到樓下去,又緊緊地抱著寶寶。但你那清脆的「我要喝水」的呼聲繼續傳到我耳里,真是摧傷了我的心肝啊!
最後我願將我的血獻給你,但醫生說我的神經有些變態,護士說我每隔數分鐘就問你有無寒熱,這些完全表示我已不能自主了。於是出高價尋了個女人,將她的血注射進你的病體,果然大有起色。但在一個美麗的春天早晨,你要看你的兩個女兒,我知不妙,我們的緣份似乎已到了止境。我極力鎮靜地安慰你,又替你講人生的意義這類大題目,希望你心裡舒適此,縱然死,也死得比較和平。
你的氣喘使我難過到了極點。我跪在床頭又為你虔心祈禱,我的淚無從壓抑,只好立起來走到窗邊向外呆望,幻想一位羽衣翩躚的道士飄然而來,從囊中探出一粒丸藥投在你的嘴裡,給你一份新生命。驀然間,我聽見了「唯建,你在看什麼」的聲音,我回答「看窗外的景色」,話還不曾說完,喉嚨已感梗塞,便藉故有事要出去。不久你又叫護士要我進屋——啊,這真是最後一面了。你咽氣時,雙臂抱著我的頸子,一面抽氣,一面說道:「寶寶,你好好跟著李先生——以後不再叫李先生,應當叫爸爸!囡囡,你長大好好孝順父親!唯建,我們的緣份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帶走!」天哪!這就是永別了嗎!
唉,廬隱,我的印象你帶走了;我呢,何嘗沒有把你的聲音、容貌和靈魂珍藏在心裡。用宗教儀式和心情,將你靜靜地放在地下,在墳前我想以後還是出家吧,便倒在碑前流我未盡的淚。曼殊大師的「袈裟和淚伏碑前」似乎正為我寫的啊!
你悄悄地躺在地下,頭上有白楊蕭蕭,碑旁有蟲聲啾啾,這是死還是睡?或是化成一顆露珠,一隻飛螢?但無論你變作什麼,我總相信你有永生。廬隱,你知愁腸百轉的我實在無力支持,請從天上灑下一點生之勇氣,只要我還在,能保著這副靈魂,這副靈魂未散,仍有一種感情,一縷心思,在這感情與心思中我永遠記著你。
我的話說不完,我的心變成一流小溪,潺潺不息地往東流著,等到流入大海,它們就要沉默了,正如你曾說過,「沉默比什麼都偉大」,在此沉默中我們互相契合。
日月星辰照耀著,春夏秋冬傳遞著。我望著時間發痴,於無可奈何中收住我這哀音吧。
(一九三四年)十月廿六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