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寄冷鷗

2024-10-11 18:38:41 作者: 廬隱, 李唯建

  親愛的鷗姐:

  我確信你不至於誤會我的——

  現在我先要來「正名」!我覺得我無相當名稱貢於你,除了「心靈的姐」——這是詩人雪萊叫黑琴籟女士用的,你以為如何?最好再聲明一下:我這信是亂七八糟的,無系統的,我感著什麼便吐出什麼,毫不作假,決非假面具!鷗姐,你說這個態度對不對?以下便是我的瘋話,請聽吧:

  你在中央公園時不是說過,我來當你的領導嗎?那末,我這一生就算是有意義了。我相信當我「領導」的人至少經驗學問年紀三者須比我大,所以從前有一位德國學者曾言他最合適為我的「領導」,親愛的鷗姐,你這般重視我,這樣慷慨,在我請求你當我的「領導」之先,你便說這一句我永永遠遠不能忘的話喲!人類自古到今,聖賢哲士,當然也不少,我讀的詩人也不很少,他們的話沒有一句不像你那一句話——啊!就只那一句話,那般感動我的。唉,鷗姐,你須知道,我永遠是單獨的;我每覺這世上不是我棲息的地方,總願飛到他處——不管何處,只須離了這世界。如今喲,也許以後我再不覺著生命如何無聊,也許不十分想飛離此世,那是誰的功勞呢?我說那並非你的力量,實在是上帝的力量,上帝的力量又在哪裡?上帝的力量在我倆的內心的感應,說到這裡,我入了神秘之境,希望你也進入神秘之境。

  別後回學校,世界的面目好似改了,我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有種不可言喻的神奇,使得我昨夜通夜未嘗安眠;啊,鷗姐,你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敢講;從今後我將用全般精神來侍奉你。請你別以我為齷齪——啊!不,即使我齷齪,你就應當完成你在世上的使命,來使人類清潔。我呢?也是人類之一,那你自然也當使我這齷齪的靈魂神潔。啊,我哭了。哭出過喜的眼淚,啊,我心中有美麗鮮花一朵——那是你對我的明白與憐愛。

  現今再說幾句關於我個人的話:——人人都以為我是一個太浪漫的人,其實我浪漫的動機正似李太白喝酒過度的原因。我來到世上與別人一樣,想得點安慰,了解種種,現在固無論別的,只有一事是真的,就是我總覺得我自呱呱墜地以來沒有得過一度的安慰與了解。我昔在上海,屢想自殺,但終孱弱膽怯,未能實現,到而今仍然生存著,過一天算一天。——唉,親愛的鷗姐,你細想我如何的可憐?哦,請別哭,請保留著你那可貴的神淚,等我的其他的更大悲痛來臨時,再來替我滴一兩顆吧。

  兩三月前,那位德國學者由廣州來函,還對我講:「異雲,你一人東飄西流的,真可憐,無人注意你,也無人指導你,——除了我,異雲,親愛的異雲,你如願到廣州來,那就快來,跟我一處吧!」他又講,我如果有一個好的有力量的乳母,那就比什麼書什麼朋友都強。當時,我聽著心下陣陣發酸,知道這是很難的,因為他以那樣多的經驗與學問,尚且說他恐怕不能怎樣對我有效。以後,他又對我說,雖然不容易找這一位神聖的乳母,但我知道這位乳母是在女子中,這女子雖沒有那般年紀學問和經驗,但比較容易有相當的成績;他又說要替我解決這一個特別對我是最大最難的問題——婚姻問題,所以這幾年來,我也認識一些女子,我毫不重視他們,其中有些都很喜歡我,愛我,但我始終不大理她們,只是無聊時同她們玩玩罷了!

  唉!我最敬愛的鷗姐!你聽了這些話一定不至誤會的,因為你是聰明人,我是瘋人,真正的聰明人是真正了解真正的瘋人的。現在你喲,我以為比一切萬匯都偉大,我便願終生在你這種偉大無邊的智慧之光中當一隻小鳥或一個小蝶,朝晨唱唱歌,中午翩翩地在花叢中飛舞,寫到這裡,還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說,我覺文字這種東西現在很不能表現我的萬分之一的感想與感覺,我要用音樂與圖畫來使你同樣感到我心中的感覺,但我既非音樂家,也非圖畫家,——咳!我將用沉默來使你了解我。你沉默了嗎?告訴我,請溫柔地低聲地告訴我,你在沉默中感覺什麼,看看我倆感著的是否相同。我的心,這一顆多傷、跳得不規則的心,從前跳,跳,單獨地跳,跳出單獨的音調;自從認識你後,漸漸地跳,跳出雙音來。現在呢?這雙音又合為一音了,此後,你的呼吸里,你的血管里,表面看來是單的,其實是雙的;我呢,也在同樣的情形中。這些,這些誰知道誰了解啊?除了我倆!

  啊!世界,跳舞,微笑,別再痴呆地坐在那兒板著灰的臉,我的生命,我的天使,我的我,——鷗姐!我看見你在教世界跳一種舞蹈,笑一種新微笑,我也學會了一首新生命的歌調,新生命的舞蹈。我即死,我的生命已經居在永久不朽之中,你說是不是?

  我很想再見你,還有許多話要向你講;但是話有時不能表現我的奧義與深情,奈何?

  

  你禮拜天如果有空時,我虔誠盼望你能許我禮拜上午在你家裡等我,我倆同到城外我的茅屋看看,然後同到玉泉山或西山一游。親愛的姐姐,想來你不至於拒絕吧?鷗姐,我說一句真話,我從前沒有被人動心像被你動心那樣!希望你以後對我萬萬分的誠真,指導指教我的一切——身體和精神。希望你接到這封瘋狂但是天真的信以後,即刻就回我一封。

  異 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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