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奈爾校園裡 /
2024-10-11 17:53:42
作者: 蕭乾
從紐約起飛不到一個小時,伊薩克城就出現在機翼下了。三面環山,一面是卡尤嘎湖,大學校園像是就夾在兩道峽谷當中。風景幽美,果然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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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照空中小姐指點的扣上腰帶,準備返回地面。
心裡想:美是美啊,洋山水的色調總像缺點什麼。缺什麼呢?就缺那麼一點點紅顏色。樓房建築新穎,可大多是灰色或奶黃的,街道也是灰的,即便有了黛夜的山,碧藍的湖水,可還缺那麼一丁點兒鮮艷的顏色。那聳起尖塔的教堂要是座廟宇多好!絳色的也好,赭黃也好,景色就更「可餐」了。正如節日的蛋糕,只要嵌上一顆小小的紅櫻桃,奶油立刻就更顯得白嫩,蛋糕本身似乎也更香了。
舷梯下,仰首微笑著,頻頻向我揮手的是老教授哈羅德·謝迪克。未名湖一別,快半個世紀了。我從小伙子變成了老頭,他也就成了老老頭了。頭髮是銀白銀白的,腰板可還挺直,而且雙目依然閃爍著幽默和機智。
我們的車沿著湖畔向山上駛去。
城,還是近水的好,尤其大學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有道理啊!山,峭拔,磅礴,可它死板。仁者大概是位衛道士。他喜歡高大而不可動搖的形象。還是水靈活,它的流向取決於地勢。湖光敝潘,波盈遠岸,能鬆動僵化了的腦筋,啟發人們的想像力。
晚飯後,久病初愈的夫人妮莉先上樓安歇了。哈羅德遞給我一杯威士忌,說「再聊上五分鐘」。舊雨重逢,那五分鐘像抻麵條似的,不知不覺就成了兩個鐘頭。太平洋戰爭發生後,老教授當了日本人的俘虜。四年拘留營的生活,進去時他是英國文學教授,出來時成了一位漢學家。我邊談邊翻看他譯成英文的《老殘遊記》,他編的那三大卷《古漢語讀本》,不禁欽佩他在逆境中的勤奮。
拘留所倒也不失為一個做學問的好地方哩:沒有了應酬,沒有了約會,沒有了……可是一想起那代價:失去了自由,命運聽任擺布,又搖頭了。那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早餐後,哈羅德帶我去他的「辦公室」。不是一九七一年他就退休了嗎?對,他早已不是東亞語文系的主任了,昨晚餐桌上那位年輕教授就是接替了他那主任職的。但他卸下的只是行政職務,幾年來他還在幫助後繼人掌著舵,同時領導著一個研究中國俗文學的班子。
一提退休,我立刻想到貼著「光榮退休」字條的彩車,裡頭坐著的那位有點像舊式婚姻的新娘:胸上給人扎了朵大紅花,鑼鼓敲得越歡,他心裡就越亂成一團麻。因為今天的熱烈正預兆著明天的冷清。「一刀兩斷」在感情上總歸是痛苦的。要是能這麼「重疊」上一段時間,對工作,對個人,不都更好嗎?
校友會的大廳里,壁上是一幅幅油畫肖像——從十九世紀以來康奈爾大學歷屆校長的遺容;長條桌上,陳列著歷屆畢業生的厚大名冊:他們在學術和社會事業上的成就,他們對母校的捐贈……
「校友會」,這是三十年來難得聽到的了。腦子裡紅燈一亮:資產階級!可又好像冒出了個問號:什麼階級,主要得看它幹些什麼吧?一個社會要活躍起來,是光靠一根主線呢,還是主線之外,也可以有些支線呢?「校友會"這名稱很帶些感情成分。「同窗共硯」,梁祝之間的愛就是這麼萌芽的。正像每個人對幼小時的家懷有依戀,學校不是一個人在成長時期的「家」嗎?在那裡,他為考試開過夜車,出過冷汗;在那裡,晚會上他曾狂歡過;在樹蔭下,他曾同年輕的夥伴們探討過人生的意義,甚至還嘗過初戀的滋味;也是在那裡,他開始了獻身於什麼的志願。同這樣一個地方,人怎麼能沒點感情?和同窗之間,又怎能不結下一份情誼?校友之間,又很自然地會形成大哥哥帶小弟弟的紐帶。能不能利用這個舊形式,換上新的內容,作為推動社會前進的一股力量呢?
如何利用舊瓶裝新酒,這總是社會主義得認真解決的一個課題。把舊內容連同舊容器一併丟棄確實省事,然而有時也確實是個損失。
比如捐獻。在美國,捐樓的,就把樓命名為彼得、約翰,這是眾所周知的。這次才注意到,不但繪畫館裡有個人捐的畫,動物園裡有個人捐的動物,大學裡甚至還有個人捐的桌椅,因為桌椅上都刻了捐贈者的姓名。「命名」,我們早已明文否定了,可是這種急公好義、踴躍捐獻的精神卻誠然可貴,它給人以群策群力的印象。國內也有人把畢生收藏的文物、古錢或郵票捐獻給國家的,報社發消息,政府給榮譽,說明也是獎勵的。可惜這種個人捐獻在我們國家裡還只是麟角鳳毛,還沒蔚成風氣。
參觀大學圖書館那天,不料遇上了此行的第二次危機。
第一次危機是斷了箱柄,而且是正當過海關的時刻。箱子,不同的人已經用過多少次了,又不維修,怪不得它!
這第二次危機是紐扣引起的。只能怪我太胖,不能怪書架與牆壁之間太窄,因為在前邊領路的那位窈窕淑女明明很從容地就走過去了。誰知我那件新制的西服上衣是經不起擠的。人倒是湊合著過去了,可是一件小物件也「砰」的一聲從我身上彈了出去。低頭一看,啊呀,上衣前襟的兩個紐扣雙雙不翼而飛了——可晚上還有宴會呢。
我就屈下雙膝,趴在地上找了起來。一邊找,一邊還虔誠地祈禱著:親愛的紐扣,你出來吧。不然,晚上我有何顏去見主人!及至我嗒然絕望時,向紐扣的禱告就變為對家裡那位裁縫的詛咒了。後來有人寬慰我說:還有剛下飛機,褲子後面就綻了線的呢!
走過幾幢樓房時,哈羅德指了指說,那是學生宿舍。我看見出出進進的既有男生,又有女生,就想起當年未名湖畔一年一度的「開放日」——男生可以進女生宿舍觀光的日子。老教授笑我這本皇曆太陳舊了。如今,美國男女生不但同住一幢樓,而且往往還同住一層。也就是說,雙方情投意合了,即可以搬到一起。
歸來翻看一本《大學生手冊》,其中有很大篇幅談的是避孕和人工流產的訣竅,有的學校還發藥丸。
想起當年北京教會學校里一個女生接到男生一封表示愛慕之情的信,美國女舍監不問青紅皂白,抄起一把刷子,塗上肥皂就刷起那個可憐姑娘的喉嚨來,說是要替她把「罪惡」清除乾淨。如今,竟「開放」到了這個程度!
我從不喜歡繁文縟節。可是把男女結合簡化到如此原始地步,覺得生活失掉了它應有的一點光彩,變得實在索然無味了。
下午,哈羅德安排一位年輕教授來看我,他要去上課。教書嗎?不,老教授去當學生了,他選修了一門音樂理論課。原來美國大學裡有不少像他這樣八旬上下的老學生,有本校退休的教職員,更多的是教育界以外的老翁老嫗們。他們奔波了一生,學一門知識以娛晚年。這些白頭學生有時就夾在年輕人中間上課,有時也編成個老人班。
望著教了半個多世紀書的哈羅德夾著講義包,那麼自然,那麼愉快地走下山去,我心下不禁喝了聲彩:「好風氣呀!」
求學,一向被認為當然是青年的事。所謂「學到老」,通常指的也只是政治,而且往往是表示謙虛的一種口頭禪。文化知識也能活到老學到老?好像挺新鮮。可細一琢磨,不是很自然嗎?任何知識都是日新月異,沒有止境的。漢學家去學點音樂理論,新的知識就意味著新的樂趣。
晚間的餐桌上,我舉杯祝這位老教授過一個「豐盛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