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兄弟的另一種解讀

2024-10-11 15:57:28 作者: 王國民

  王國民

  1

  那個炎熱的夏天,我正在教室里給學生上課,忽然門口傳來急促的聲音:「鄧老師,找你的,急事!」我的心一震,粉筆掉了下來。我來不及給學生解釋,匆匆跑進辦公室。我接起電話,聽到父親的聲音:「富貴,你弟弟的報告已經出來了,比預想的要嚴重,你要做好思想準備。」我的心一沉。弟弟這些年來已經受了很多苦,我原以為他能從此平平安安的,沒想到命運還是如此地捉弄他。

  我吸口氣儘量使自己平靜下來。等父親說完後,我說:「醫藥費我去籌,你們先瞞著他,能瞞多久是多久,我不想在這節骨眼上出事。」父親也在電話里長長嘆了口氣,我能感受到他心中隱藏的辛酸和無奈。

  我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撥通弟弟的電話。響了幾分鐘他才接,他興奮地說:「哥,你猜我在幹什麼?我在搬新家呢!我把你送我的那些畫都掛上了,可漂亮了!你看了一定會高興的。」我強裝歡笑:「那就好,那就好。還沒照婚紗照吧?找個有檔次的地方,不要擔心錢的事,重要的是要弄得體面、大氣。」他笑了:「哥,你真好。」我強忍眼淚:「傻瓜,我就你這麼一個弟,我不對你好對誰好?」我怕那不爭氣的眼淚落下來,飛快說了聲拜拜,趕快放下電話。我面對著牆號啕大哭。

  我不敢告訴新婚在即的弟弟,他患的是晚期尿毒症。醫生說他這種腎源很難找,就是找到了,光換腎的治療費就不下二十萬……

  2

  我不是他的親哥。對他來說我一直是個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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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告訴我:他是在一片廢墟旁撿到我的,當時的我已經奄奄一息,去了幾家醫院都被拒收。父親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帶我去郎中那弄了幾服草藥。也許是命不該絕,半個月後我竟然奇蹟般好起來了。算命的說我天庭飽滿,幼年飽受災難,長大後勢必大紅大紫。父親也對此深信不疑,於是給我取了個小名:富貴。

  我進門的時候,他就坐在搖籃里看著我,一臉的敵意。慢慢地,他能走路了,能說話了,可是我們間的隔閡也越來越深。因為我使他在家倒像個外人。我在家做飯,他直接衝過來,我本能地抓緊鍋鏟說:「你來做什麼?」他一臉豪氣:「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我只好鬆開手。他一口氣端了六個碗。卻不想被門檻絆了一下,他整個人趴在地上,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父母回到家,他就惡人先告狀。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臉皮能厚到那種地步,明明是他自己逞強,犯了錯卻推得一乾二淨。

  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扒著飯。我不想把事情弄大。可他越來越恨我。他的話沒有可信度。他在家裡就只會搗亂。初次見他的人都會笑吟吟地說:「你看這孩子,眉清目秀的,將來長大了有福氣。」但和他待過的人都會捂著鼻子走開,誰也不願意惹他。

  兒童節那天,父親說帶我們到公園去照相。喊了他半天,都沒有人應。我去催他,掀開棉被卻發現他一攤爛泥似的癱在床上,口吐白沫。醫生說他是中毒了,經過緊急搶救他才撿回一條命。因為貪吃鄰居家的花生,他趁著別人不在的時候偷偷摸進去,卻錯把塗了老鼠藥的花生當成了美味。

  我們又拿了幾服藥。回到家他就靜靜地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鬧。父親說:「這半個月來,家裡難得有這麼清閒的日子。」他低著頭不敢反駁。

  終於可以下床了,父親讓我背著他到處轉轉。在半路上遇到同學,我說:「這是我弟。」沒想到他竟從背上滑下來:「才不是呢,你是野生的,你不是我哥,我也不是你弟!」

  3

  他讀幼兒園時因為太調皮,半個月內老師就家訪了好幾回。最後父親只得帶他轉了學。五歲時,他開始和同桌打架;六歲時,他用凳子砸破了別人的頭;七歲時,他被學校勒令轉學;八歲時,為了報復班主任,他竟然尾隨班主任,把尿撒在班主任的房門上;九歲時,他再次被學校開出轉學的通知……整個小學他讀了七年,換了四個學校。每年他都是學校里最不受歡迎的學生,同學們最討厭的同學。

  十三歲時他讀初一。因為個子高,每次排座位 ,他都只有享受坐門旁的「特殊待遇」。其實他也想和那些尖子生一起坐在前面,他跟老師說過他也想進步。只是老師用輕蔑又怪異的眼光看著他,那神情和看外星怪物沒什麼兩樣。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他開始無休止地逃課,最嚴重的時候,一周都沒有看見他的人影。

  開始班主任還會告訴父親,次數多了也就由他了。有次班主任把我喊過去,當著我的面對他說:「來不來上課,都隨你!只是如果你因為無聊而進教室的話,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不要影響別人。」

  十五歲那年,他逃課到河邊游泳。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小孩喊救命的聲音,有人失足落水了。他毫不猶豫地朝事發地遊了過去。小孩得救了,電視台的記者也聞到風聲過來採訪。小孩家長更是趕到學校,把一面鮮紅的錦旗送了過來。

  學校給他開了個表彰會,他站在三千多人面前樂得手舞足蹈。那是我十七年以來,頭一次看見他那麼高興。我突然發現他的個子長得比我還高。只是他的手上、腿上都是傷痕。我的心狠狠痛了一陣,這時我決定要好好引導他。這十多年他走了不少彎路,好不容易折回來,我不能讓他再學壞了。雖然他從沒喊過我哥,但多年來的相處,已經把我們緊緊扣在一起。一直以來,他都是我生命中最親的人。

  而父親在接過錦旗的時候,早已熱淚盈眶。也許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跟他血脈相連的兒子,並不是一無是處。從此他不再逃學,成績也慢慢提上來了。他開始策劃自己美好的未來。

  我讀高三時,家裡遭受了嚴重的打擊。先是母親下崗,接著父親也遇到車禍住進醫院。為了給父親治病,我們已經是家徒四壁,負債纍纍。他給父親說,他不想讀書了。得知這個消息,我詫異萬分。我的弟弟在做這個決定的前一天,還在憧憬著他的大學夢。去問他時,他卻一臉平靜:「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你還不知道嗎?我最討厭的就是讀書,現在我一心想的就是賺錢,賺錢!」

  不論我如何勸說,他都決定不再上學了。很快,在叔叔的引薦下,他來到東莞的一家鞋廠上班,業餘時間他還兼職給幾家工廠送礦泉水。拿到薪水的第一天,他給父親打電話:「2000元工資,我全寄回家了。爸,這些年我讓你操碎了心,我對不起你。但是現在,我——你的兒子要自豪地告訴你,我已經長大了,我不再是一個只懂破壞的蛀蟲了。」瘸腿的父親,站在電話的這頭,激動得淚流滿面。

  後來,他嫌工資低,換到工地上做事去了。雖然很累,但工資很高。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大三。三年的時間,他被歲月磨鍊成一個飽經風霜的男人。大四,我實習的單位就在他的城市。我按照他留的地址去找他。在工地上,他聽見我喊他,跑過來緊緊抓著我的手,驚訝而興奮地說:「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讓我去接你?」

  我說:「我剛來就想過來看看你。這些年你受苦了,想到我一直都在花你的錢,我就覺得羞愧。弟!我對不起你啊。」他的眼淚一下子就來了:「哥,你不要說見外的話,都是一家人。說實話,我用了十五年的時間來恨你,到最後我才發現,自從你進門的那刻起我們的命運就捆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離。所以我從不後悔當初做過的那個決定。」

  我沒說話,抱著他淚流滿面。那是他第一次喊我哥。

  4

  畢業後,我回到自己的城市做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他也跟著回來了。他說這二十年來都沒和我好好相處過,他不想再離開我了。他的決定讓父母很高興。他們說:「富貴,你弟為了這個家受了太多的苦,操了太多的心。今後你要好好照顧他,擔起做哥的這個責任。」我連連點頭:「這是應該的。」

  他雖然學歷不高,但社會經驗豐富。他常說:「給別人打工還不如自己當老闆。」他這句話念叨了六年,而如今終於成了現實。經過仔細考察調研,他決定在我單位旁邊開家滷菜店,他說那樣可以天天和我一起吃飯、聊天、睡覺。很快,他有了女朋友,全家人也在為他張羅婚事。我們都以為他已苦盡甘來,沒想到不幸還是降臨在他身上……

  同事和學生都跑了出來,看到我這個堅強的老師跑到牆角邊痛哭,他們感到很驚奇。可是我又怎麼能控制自己呢?這些年,他為了我,為了這個家,一直都在拼命地透支體力,吃沒吃好,睡沒睡好。這一切本應該由我這個大哥來承擔,不想,我們卻顛倒了位置。

  哭過了,也覺得累了。我強裝鎮定地起身回家和父親商量起對策來。也許是因為弟弟的善良,也許是被他的故事打動,弟弟的女友並沒有離開他,反而答應暫時一起瞞著他。

  婚禮如期舉行。閃爍的霓虹燈下,這邊是一襲燕尾服的他,對面是婀娜多姿的新娘。我端著酒杯望著他,淚水不斷地流出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終於抱緊了新娘。我一口喝乾杯里的酒,心中暗暗發誓:弟,這輩子我欠你的,在有生之年我一定還給你。

  5

  結婚一個月後,他不得不住進醫院。醫生說他80%的腎已經壞死,現在只有20%在維持生命。如果不換腎將有生命危險。也許是感覺到了死亡即將來臨,他連續幾天都沒有睡覺。我一進來他便緊緊抱著我說:「哥,我可能活不長久了,你一定要好好孝順爸媽。」我的眼淚一下子來了,我哭泣著安慰他:「弟,不要哭,只要有哥在你就不會有事。就算是砸鍋賣鐵,哥哥也會治好你的病。」

  我們幾乎是動員了所有的親戚,在教師節的那天早上,一起去醫院做驗血。檢驗報告卻顯示只有我和父親的腎有可能與他符合。不容多想,我要去捐腎。父親卻猶豫,他說他都一把年紀了,無所謂,但我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再說我也不是他親生的,犯不著擔這個風險。

  我以辭職來威脅他們,不許父母這樣做。可那天下午父親還是背著我去醫院做了進一步檢查,只是結果沒有如他願。無奈父親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也許是天意,結果是高解析度配型,完全符合要求。

  手術前的那天晚上,我在門口看見他正拼命沖向窗口,他的女友死命地拖著他。但女友力氣太弱,差點就讓他移到窗口。我大喊了一聲:「弟。」跑過去死死拽住:「你這是何苦呢?你死了,誰來照顧爸爸媽媽啊?」他滿臉淚水:「哥,我是一個要死的人了,我不想再連累你了。真的,再說你也不是我親哥。我知道你願意為我捐腎,就已經感到很幸福了,可是我不想害你一生啊。」

  我緊緊抱住他:「傻弟弟,不要再說這種話了。自從我進這家起,我們的命運就緊緊聯繫在一起了。要死我陪你死,要生我也會竭盡全力地救你啊!」

  手術如期進行。我從病床上醒來,得知自己的腎臟已經在弟弟體內正常運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我知道我那飽經苦難的弟弟,終於能笑著迎來他人生的第二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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