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一種愛,它不需要過多的言語 父親的秘密
2024-10-11 15:55:28
作者: 王國民
汪 洋
「十四夜,送蠐蟆,蠐蟆公,蠐蟆婆,把你蠐蟆送下河……」在每個翻春之日,這首好聽的民謠都會迴響在川北山鄉一帶。人們歡聚河邊共度「蠐蟆節」,一邊執燈祈求健康平安,一邊將蠐蟆送入水中。
看著划動四肢,自由自在遠去的蠐蟆,我在心裡祝願:「蠐蟆公,蠐蟆婆,一路走好,一路平安,別再被抓住了!」這話說給蠐蟆聽似乎有些矯情,但這真的發自我的內心。其實,在蠐蟆節里,蠐蟆是以瘟神的形式存在的。但於我而言,蠐蟆不是瘟神而是救星。也許沒人能想到,被當成瘟神的蠐蟆,會是我中藥里的一味藥引!因此,對蠐蟆我一直歉意頗多。
這歉意不僅與我流鼻血的經歷息息相關,還藏著另外一個人自認為隱藏得很好的秘密。
那時我還在讀初中。鼻血總是毫無徵兆,說來就來。洗個臉或打個噴嚏,我都特別小心,生怕一不留神鼻血就噴涌而出。這提心弔膽的生活,讓我很苦惱。對此父母也一籌莫展。
後來他們帶著我開始尋醫問藥,可吃了醫生們開的各種各樣的藥,鼻血仍然控制不住。連醫生們也無可奈何,一時間我悲從心生,意志消沉起來。父母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更迫切地為我尋找著治療良方。
一個周日的上午,我正在家裡看書,隔壁嬸嬸喜滋滋地走了進來。她看了看我,而後對父母親說:「聽人說,縣城裡有個草藥醫生,專治流鼻血,很多人都被他治好了。」嬸嬸的消息,頓時讓父親臉上大放異彩:「真的?」「我還能騙你們?」嬸嬸一臉的自信。父親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要立即出門去找那個草藥醫生。
想想過去的求診經歷,我合上書勸道:「爸,沒用的,不要費那閒工夫。」父親只看了我一眼,並未停下腳步。母親說:「娃娃,不管有沒有用,咱們都要試試!」父母的關心,我當然理解,便不再說什麼,但心裡還是不安。
下午,父親興奮地提著幾包藥回到家。母親滿臉期待地問:「怎麼樣?」父親答道:「那個醫生說這藥要是沒效,他不僅不收分文,還包賠。娃兒流鼻血的毛病算是有希望了。這藥還得加一味藥引,今晚我就到城外去找。」
我納悶:到底需要加一味什麼藥引,還要到城外去找?晚飯後,父親拿著手電筒,提著塑料桶出了門。我問母親:「爸這是要找什麼藥引啊?」母親難以掩飾眉宇間的高興:「那個醫生說,這藥加入蠐蟆後,藥效會更好些。」
母親的話讓我心裡一顫:「爸爸去弄蠐蟆做藥引?不會吧?」印象中父親對蠐蟆好像很有感情,好像是因為他小時候一條蛇要咬他,一隻蠐蟆突然跳出來,擋住了蛇。記得有次與父親一起去餐館吃飯,鄰桌點了一道叫「辣得跳」的菜。不知就裡的父親,忙問服務員這是道什麼菜,服務員介紹道:「這道菜也叫火爆蠐蟆。先生,您想要來一份嗎?」
父親沒回答,起身便走,說要換個地方吃飯。我忙問緣由,他憤憤不平:「火爆蠐蟆,這家店太黑了,怎能這樣呢?那些吃蠐蟆的人,也不是啥子好東西。」我學識尚淺,只知道蠐蟆就是青蛙,是一種對莊稼很有益的動物,應該被保護。因此,在父親的潛移默化之下,我也不禁討厭起吃蠐蟆的人來。但現在呢,父親要拿蠐蟆做藥引,這不是背離了他的原則嗎?我決定等父親回來一定要勸他放了蠐蟆。
夜裡,父親提著裝了十多隻蠐蟆的塑料桶回來。蠐蟆們全然不知即將遭遇的滅頂之災,在塑料桶里活蹦亂跳。父親催促母親快些熬藥,而後從塑料桶里抓出了一隻蠐蟆。在父親寬大的手掌里,那隻蠐蟆的雙眼鼓得圓圓的,四肢拼命掙扎著。可任憑它怎樣掙扎,也逃不脫父親那充滿力量的手掌。
看蠐蟆可憐的樣子,我的同情心泛濫起來,走到父親面前說:「還是放了它吧。那個草藥醫生肯定亂說,蠐蟆做藥引,哪跟哪的事啊!」
「沒聽說過才獨特。」父親不由分說,將那隻蠐蟆扔進藥罐,合上蓋子。
我清晰地聽到那只可憐的蠐蟆在藥罐里撲騰的聲音,由強至弱,最後什麼動靜也沒有了。目睹了蠐蟆由生到死的整個過程,我的內心充滿了強烈的悲哀之情。看著父親興奮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厭惡:真狠心,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他活活悶死了。我不忍再想那殘忍的一幕,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
良久,父親端著冒熱氣的藥碗走了進來。聞到碗裡散發出的藥味,我有種前所未有的厭惡感。想到這藥水裡有蠐蟆掙扎死去的無奈嘆息,我的厭惡感更加強烈,故意不去接父親手裡的藥碗。
一直端著藥碗的父親,見我半天不動,有些急了,催促道:「娃兒,快點喝了它,喝了你就不流鼻血了。」
我看向父親。他的眼睛裡絲毫沒有對那隻慘死的蠐蟆的憐惜,有的只是要我喝藥的期待。我忍無可忍:「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殘忍嗎?那可是一隻活生生的蠐蟆啊!」「一隻小蠐蟆,有什麼大不了。只要你的病能好,其他都不重要。」父親笑著說。
「我不喝!」剎那間,我的倔脾氣上來了。
「快點喝了它,不然等會兒涼了。醫生說涼了藥效會打折扣的。」
「我不喝,就是不喝。」我伸手去推父親手裡端著的藥碗。
父親毫無防備,以為我伸手是要去接藥碗,但瞬時藥水潑濺而出,濺得他滿手都是。他一愣神,藥碗「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藥碗碎裂的聲音,使我很震驚。我趕緊看向父親,發現他眼睛裡閃過一絲怒火。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他會打我罵我。但父親眼裡的怒火一閃而過,之後便一言不發地彎腰去揀地上的碗碴。這時,母親衝進房間,一臉擔憂地問:「怎麼啦?」父親看了一眼母親,平靜地說:「去把藥罐里的藥倒了,把桶里的蠐蟆也放了,重新給娃兒熬藥。」
母親神色詫異,但沒再說什麼,轉身出了房間。看著俯身拾揀碗碴的父親,我一時不知所措。父親俯著的身影有些佝僂,顯得無力而蒼老。我雖然依舊對父親將一隻活蠐蟆扔進藥罐的行為感到厭惡,但又覺得自己太過分,他畢竟是為了給我治病。
父親一直沒有說話,揀完地上的碗碴後,默默地走出房間。看著父親落寞的背影,我對他的厭惡頓時消於無形,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愧疚。
不久,父親再次端著藥碗走了進來,一臉認真地對我說:「這回沒有蠐蟆了。」我接過碗,將苦苦的藥水喝得一乾二淨。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幾乎每隔兩天,父親都會在晚上出去一趟。而我則乖乖地按時吃藥。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流鼻血的毛病竟漸漸好轉,並且從未復發。
大學畢業後,我前往西藏拉薩工作。位於青藏高原的拉薩氧氣稀缺,低海拔上來的人在氣壓驟變中,很容易出現流鼻血的現象。但我這個在低海拔都能流鼻血的人,在青藏高原竟從未流過鼻血。
一天,我正在世界海拔最高城市日喀則進行採訪,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流過鼻血嗎?聽說高原上很乾燥,容易流鼻血。」「沒有,我好著呢!」我高興地報平安。
「多虧了那些蠐蟆……」父親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停了下話。
我知道父親想要說什麼。其實,我早就發現了父親藏著的秘密。在吃藥的那些日子裡,有次我從垃圾旁經過,發現藥物殘渣里有很多被煮得只剩下骨架的蠐蟆殘體。這時我才明白過來,我吃的那些藥里,一直都有做藥引的蠐蟆。
發現這個秘密後,我沒有莽撞地找父親理論,也不再厭惡他。我明白他想我早日痊癒的那份苦心。我不知道流鼻血的毛病治好,是否歸功於那些命歸九天的蠐蟆,但其中肯定飽含了父親對我的無限愛意。
現在,我依舊保守著蠐蟆藥引的秘密。聽著《正月十四送蠐蟆》的民謠,看著漸漸隱入水中的蠐蟆,希望我的祝願和歉意被所謂「瘟神」的它們聽到。但我卻唯獨不希望父親知道,我只想讓這份對蠐蟆的真誠祝願和歉意,成為兒子對父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