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傻子愣子
2024-04-27 06:36:30
作者: 霂子已
徐有功在笑自己當真是太想念大哥,才信了個「算痴」,信了這用天干地支算出來的東西……可這笑令畫師渾身發怵,更摸不著頭腦。悄悄地想要離開的畫師走了幾步,又不得不回來——
「徐大人,還有一事,紙上額外幾組小數,屬下看不太明,不像人像,更像某種長條狀物?小點的……恐與案情有關,不過,不準確,也不用畫對吧。」
徐有功正苦悶,而那所謂長條狀,他知曉是從何而來。
是少年所畫皆按人皮上的「破口」得來。
當時,徐有功就想這是否為兇器貫穿傷,又恐河流或捕撈痕跡,打算他畫完了問,誰知他暈過去便沒下定義。
畫師遲疑接著說:「是卑職疏忽了,泡開的人皮……不太能用……」
徐有功卻腦海里忽然算痴少年「轉圈」時的話,算數如拉弓,查案亦如是。
我在這頭,行兇者在那頭,查案結果為準,物證不會錯,只是證之淺薄,不知與凶者中間,還有多少步距離。
心一橫,徐有功覺得,即便是發錯了方向,箭都射出去,斷沒有拿回來的道理,把紙張又塞回畫師的懷中,吩咐:「將所有數,全部畫完!」
哪怕覺得是被小鬼戲耍,他也認了——
「人像也豐滿細節,再行拿來。」
畫師愣住,徐有功已快步走遠。
因為一剎那間,他腦子裡划過去他的大哥聲音,「可哪怕是錯的路,也會明示出此路不通,告訴你如何去正確的路,不是嗎?」
-
牢獄。
徐有功進門就看盡頭死牢中關著髒兮少年,蹲低擺弄草杆子算數,這個角度,徐有功會忍不住把他跟家裡的三妹妹影子重疊,他們年紀相仿。
袖裡握拳又鬆開,收回視線,他便直奔審訊台。
秀才被拷在刑訊椅上。
受到驚嚇的他起初只擔心梁小姐的安危,「大,大人,梁小姐怎麼樣了?大人明鑑啊,我和梁小姐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昨夜剛到河邊就……就……看到那女鬼……大人隨便關押我,一定要先放小姐回去啊!不然……會出人命的!」
徐有功端看之前秀才的審訊筆錄,垂眸默許下,由剛「求情」的捕頭主動說稍後送回的安排,衙差刻意誇讚道:「你就感恩戴德吧,遇到徐大人,好大運咯!」
「多,多謝大人,多謝大人了!待小生考取功名之日……必將迎娶小姐,更,更要感謝大人的大恩大德!秀才此番無法行禮——只能拜頓首,再拜頓首了!」
秀才應是真對姑娘有情,說著不能磕頭,就不斷的起伏上半身,作磕頭狀。
徐有功等他「磕」完上,端看他,確認沒什麼武力,臉色蒼白浮腫,渾身無力的樣,還微咳帶喘,病態感和算痴的病態,屬於兩種。
一個是長年累月的病,一個是暫時吃不飽的弱。
徐有功只是沉默,過來捏他骨。
再三確認這不是持刀有力的手,甚至也不能作畫,寫幾筆字恐都費力,徐有功收斂視線時,秀才則暗中打量徐有功,又是所有視線都被那雙鬼手奪目。
文官鬼手此刻也在翻看秀才的手。
秀才的手上脫皮發紅,徐有功眼熟,但一時竟想不起在哪兒看過,秀才則稱是皮癬,別傳染了,將手撤回時,徐有功只揮手,他自始至終,對這個秀才開口的第一句,就是——
「放人。」
沒有問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前面衙差都留好了訊息,他更想要去的是那肉粥館。
秀才卻愣了下,接著,感激涕零,直呼:「大人,果真是無杖大人!這廂給大人——行禮,再拜頓首……」
對於秀才的誇讚,徐有功慣有沉默。
他不喜徐無杖之名,正所謂,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是酷吏橫行,才有他「無杖」被凸顯出來一日,但凡執權者有分辨是非,辦案知識和監察審核等相具備的能力,對一切了如指掌,無有私心,又何須——
棍杖加之?刑罰懲之?
無杖之盛傳,更像是種諷刺,刺出盛世下的骯髒潰爛。
出門前,徐有功被長廊盡頭的算痴喊住。
「徐有功,兵器總對得上吧?
「有段小數,是死者傷口的橫面,切面,從傷口的切入面,我算過刀的形狀長度,還有那些小點,像是穿線?針孔?
「總之,我等你查完!還我清白!」
算痴似乎除了算數刺激時,不是很痴。
徐有功眉目清冷,思索後,走過去。
牢房門口的衙差想攔,又低頭。
「你如此篤定我能查出真相。」
徐有功注視一欄之隔到他胸口的少年。
陳夫子還是給他洗漱乾淨了。
少年臉上有些未好的傷疤,卻不妨面容姣白如玉,若非破爛衣裳,像誰家貴公子落難。
落難貴公子走到獄邊,骨相分明的手越過木欄,朝徐有功的臉伸去……
「大人小心!」
衙差的提醒明顯多餘。
徐有功輕而易舉抓住少年纖細的手腕。
一隻巨大鬼爪,布滿瘡痍。
一隻瘦骨的手,如玉茭白。
少年被抓也敢繼續往前夠,「我不是信你,是信你面相,你的面周正,額寬,鼻挺…是將聞名世人,一人之下,萬人敬仰,名垂青史……我呢,可不是有那麼多好運氣一直能遇到這樣的貴人,所以當然要抓住機會!」
徐有功拿下他的手,總沒表情的臉上有些神情複雜,「小小年紀別學溜須拍馬。」
這小傢伙,有什麼魔?他竟三番信他胡話。少年被打開手也不急,只嘆氣:「就是貴人哥哥,你還得過三道坎,放我出去,再給我好吃好喝,我便給你渡那三道——罷了,說了你也不信,這也許就是天機不可泄露。」少年眼見徐有功臉色冷淡,話鋒一轉,回去繼續擺弄他的草葉子,「我等你再來——請我出去!」徐有功神色冷淡出門。
衙差看的卻莫名發笑——
這不就……一個算傻子,一個直愣子!
一個真敢說,一個真敢信。
徐有功快步直奔府衙後巷。
官府馬車,駐在青石巷內。
此路是通往梁醫館最近的路。
捕頭說梁小姐在裡面等候多時。
青石磚小巷,清晨煙雨朦朧中一縷青煙繞繞被雨水打散,氤氳的霧氣和煙霧繚繞中,霧氣花氣攏成一團。
徐有功掀開簾最先看到的便是梁姑娘發間開的繁茂粉牡丹。
時下最流行的裝束便是將花朵簪發間,花朵經一夜等待,略有些發蔫,有種莫名頹靡。
頗為寬敞的衣領下,是故意描繪出的散落紅花花瓣,和姑娘脂玉般的皮膚點綴出一連串紅。
徐有功想起家中妹妹身上被蟲獸撕咬的紅痕,不由臉色微沉。
裡面梁小姐往後躲到最遠,不勝嬌弱的一句——
「小女梁霜未曾妝容,無顏……見過大人。」
姿態款款,又道昨日什麼也沒看見,到河邊後就暈過去。
徐有功早從捕頭那邊聽聞,放簾冷聲道句:「知曉。」
接著,府衙內衙差牽出他的高頭大馬。
徐有功跨步上馬就只在簾外隨行,直到梁府外,他才隔簾又對梁家小姐清冷說——
「你進府後,若無事,便不用動,若有事,便打開或關閉窗,我看窗戶閉或開,便入內幫你解說,這樣,我就不用入內。」
梁小姐羞澀嗯一聲,等車抵醫館後府,她迅速跑入。
脖頸後的硃砂痣,紅白對比,白的晃眼,紅的刺目。
稍遲,府外。
徐有功佇立許久後,見窗未有動靜,才轉身把馬留在一旁客棧,獨身走向通往梁醫館的道路。
雖是清早,可角落街道各處都熱鬧起來。
汝川近來多出許多西域客商,一聲聲「胡餅出爐」的吆喝中,香氣撲鼻。
徐有功腹中飢餓,錢袋中是分文沒有,只能眼看不少買了胡餅的人大快朵頤,噴香酥脆,自己直奔梁醫藥館。
藥館內居然也人滿為患。
進門左邊掛著懸壺濟世的旗幟,一字擺開是問診桌,人隊若長龍;
右邊帳圍里在針灸,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人影憧憧;正前方就是抓藥處,密密麻麻的藥柜子上有同樣密密麻麻的線,來回穿梭傳遞藥方與票據。
票據穿梭在頭頂,算痴少年話也從徐有功的腦子裡冒出來,白皮上的「點孔」也許是細線。
一張四角穿線的人皮畫面鋪開在徐有功腦海時,店內小廝迎上來,問他,「敢問這位大人是要……買點什麼?是補品強身,還是抓藥?咱們這兒,應有盡有。」
跑堂的都是人精,眼看徐有功一身正氣,身著官服,小廝客氣無比。
徐有功問小廝,「梁惠識何處。」
小廝白巾朝肩膀一搭,倒蠻客氣:「大人是新來的找肉粥吧?梁館主他在三里粥鋪施粥呢!您出門,就去那邊——」熱情帶著徐有功,給指路。
徐有功謝過,策馬前往。
「三里粥鋪」所在方位,在汝川縣城外巷,貧民聚集扎堆。
此處天為被,地為席,鋪蓋捲兒遍地。
徐有功棄馬步行。
怪的是拴馬地方找不到。
到處都是馬……
「煩問老伯,這裡是要集會賣馬麼?」
徐有功的馬跟他出生入死多回,不拴也行,不過,他擔心被趁亂賣掉,還是打算委託角落的一名拾荒老者代為看管,下意識掏銀,不想……摸了個空。
更沒想到的是,讓老者啐了一口唾沫在袍——
「我呸!」
徐有功微愣。
事實上,他在官場上不受待見,可走到別處時,禮數周全周到,並不會被區別對待。
「滾!」「滾!」
老者拿起拐杖朝他打過來!
徐有功想著大概是又遇痴人,低頭用帕子擦痰後,也不談拴馬,放下韁繩拍拍後,轉身直奔粥棚。
同景,幾名錦衣華服的人,也下馬,不同的是他們早有人在前面排隊,直接端碗從他旁邊快速跑過。
「施粥」大旗招展,微破,微舊。
可粥棚前,那幾個錦衣華服的端著碗換隊伍,扎眼無比,可施粥人並不覺異,照舊對待一人一碗。
徐有功問了近邊排隊人才知,粥里除了放肉還有特殊草藥,是專門給人補身子用,強身健體的。
徐有功略通岐黃,嗅了嗅竟沒分出那粥里有什麼,可味道實在不算好。
是一種酸味,詭異,夾雜藥味。
徐有功飢腸轆轆卻有些反胃,倒是幾隻流浪貓兒渾然不怕人,在人群腳下來回攢動,尾巴勾勒成曲線貼著人的小腿喵喵討食。
徐有功還是打算來一份……不是吃,拿去驗。
排隊中途他又聽說,多年前,汝川縣發生怪病,大小官員悉數病倒,只有這些外巷窮人,個個身強體壯,打聽才知是梁醫館給免費發放的義粥,此後,不少人家裡人病了,專門來找來這肉粥吃,果真見好。
於是,那些富戶就每逢肉日,專門來取一碗。
「本來咱們粥都險些排不上隊,現在這些有錢人過來,更趕不上!」
「不過,有錢人應該也沒吃過這麼香的肉,要不怎麼來排隊呢……」
「我聽說前幾天有人排隊還高價賣出去了……」
「……」
徐有功還沒吃到,光聽就覺詭異。
就快到他,前頭一聲「今日粥畢,明日再來」,他再想往前,已讓一堆人給擠出來。
「梁大夫啊,我這頭疼的厲害……」
「梁大夫,看看我啊,我腿忽然瘸了……」
「梁大夫,我肚子疼……」
一堆人湊過去時,壓根沒徐有功說話地方!
可分明徐有功剛看他們幾個健壯的很!
徐有功個高,氣足,一聲低喝「梁惠識」,接著,舉起腰牌,「官府查案!」鐵牌一出,「閒雜人等,速退!」